文◎風為裳
永遠在你的手心里
文◎風為裳
我一直沒有告訴她的是,我之所以走這么遠,之所以走得這么堅決就是想適應一下離開她的生活。否則,一直在一起,有一天,她離開我,我害怕思念無著無落,我會受不了。
離家一星期,她總不肯接電話。
每次電話撥通,接電話的總是老爸,老爸說:“你媽在炸魚”,或者“你媽在睡覺”,又或者“你媽出去倒垃圾了”,甚至還有“你媽在看電視”。
炸魚,油鍋是熱的,自然不能接電話;睡覺,我心疼她,自然不能叫醒她。倒垃圾去了,好半天不回來,一分鐘長途夠吃一頓菜了,只好說換時間再打。只是,在看電視,為什么她都不接我的電話呢!
有一點點生氣,但只是一會兒,一會兒就明白了她,她一定是不敢接我的電話,接了,說了話,她怕自己哭出來。
老爸說她常常在我的房間里呆著,坐在我的床上,一坐小半天。別人誰都不能問不能提。問了,提了,她就會流眼淚。
想起離家前的那些日子,她總是一邊幫我收拾東西一邊問:“為什么非要走呢?”在她看來,守在父母身邊,苦樂都還有他們替我擔著,冷暖都還有他們替我想著,何苦走得那么遠呢?
那些日子,我坐在電腦前,她就坐在我身后的床上,一言不發。電腦屏幕閃閃爍爍,映出她模模糊糊的一張臉,我的心有些酸,我在家,這個女兒再沒用,好歹還可以幫她調調電視的亮度,可以陪她看會兒韓劇,再或者她跟別人聊天時,說起某件事,她想不起下文來,我幫她提個話兒。可是我走了,這些誰來做呢?
我說:“媽!”她趕緊從床上站了起來,她以為影響了我寫東西,她說:“我這就過去。”可是說過去,卻又磨磨蹭蹭不愿離開。
我說:“媽,我想喝杯奶,要純牛奶放上一點兒白糖。”她像得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很快地出去,很快地回來,端來杯子,另一只手還捧著糖罐,讓我嘗嘗糖少不少。其實,不過是喝杯奶,糖多糖少有什么關系。我很認真地喝了一口,“剛剛好。”她的臉上笑出一朵花來。她說:“我在廳里看電視,你要什么就喊我。”
每晚,無論我寫稿子寫得多晚,她都會坐在廳里,說是看電視,卻一覺一覺地睡個不停。直到我起身洗漱,關燈睡覺,她才會完成她的陪“寫”工作。
可是我要走,要去離家很遠的地方,孤孤單單一個人。
我洗澡,她進來給我送干凈的內衣,然后坐在我身邊,突然哭了起來,她說:“這么多年,無論怎么樣,一家人在一起,為什么非要走那么遠呢?”
我的淚無聲無息地往下流,我趕緊低下頭,打開蓮篷頭,然后假裝很不滿地說:“媽,人家洗澡,你還進來攪和。”
我不在家的日子,不知道她坐在我的床邊會不會恍然聽見我啪啦啪啦的打字聲,會不會恍然聽見我喊她要杯水喝的聲音;不知道她會不會打開我空空的衣柜書櫥發呆。
離家第十天,她接了我的電話。
第一句,她問:“吃飯了嗎?吃的啥?”
我很夸張地告訴她吃了一碗米飯半個餅,臉又圓了許多,減肥事業功虧一簣。
電話那邊沉默了兩秒鐘,她說:“減啥肥,就那樣,挺好。”問她咋樣,她說“吃飽了睡,啥事沒有,挺好的。晚上睡得早,早上早早就醒了,人老了,醒了,睜著眼,過去的事兒像過電影一樣,一遍一遍的……”
我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我的聲音努力清脆地說自己的幸福生活:我看了我想看的書,我的稿子寫得很順利,我在繡十字繡,一大幅《幽香清遠》都繡了大半邊了……她笑了,說:“就你,笨手笨腳的,扣子掉了都縫不好,還有耐心干那個?”
“就你小看我。”電話這邊我的口氣全然像個愛撒嬌的小學生。
記憶回到小學時,學校文藝匯演,我有個節目,揚琴獨奏,老師讓準備一件漂亮的演出服。那時,爸媽的單位已經大半年沒開工資了。每天吃飯時,我都很想說,可是,她的衣服很局促地裹在她身上,我怎么能再開口要件新衣服呢?演出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我的心里每天都有一百只小猴子用爪子在撓。那天,她回家,居然主動說:“今天我碰到你們老師了,說你表演揚琴。”我的心撲通撲通跳,怕她用一句“演什么演”給我蓋棺論定。可她說:“再過兩天就開工資,我去買塊好看的布,給你做件裙子,鑲邊帶飄帶那種。”我樂開了花,她的手藝沒的說,她曾用一塊雪花呢給我做的小西服滾了淡粉色的邊有下擺的,穿到學校里,很多老師都來看。
可是,工資總也不發。眼見著她的嘴起了大泡。我拉著她的衣襟說:“媽,我不演出了,那曲子我怎么都練不熟……”她說,“你只管練你的,衣服的事有我呢!”
演出前一天,我放學回到家,發現柜子上放著一件漂亮的銀絲小西服,領子是很特別的鐮刀領,我穿上,不肥不瘦正合適。

我穿著那件衣服登臺演出,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老師和同學都還記得我表演揚琴時的樣子。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件衣服是她用家里唯一一點兒值錢的東西——一百元國庫券換來的。
電話那端,她說:“多穿點兒衣服,我在電視里看,你那邊也降溫了。”
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她早晨睜開眼,想從前的舊事,會想到那件小西服嗎?會想到我的揚琴聲嗎?
離家半個月,她主動打電話給我。
凌晨6點,我還在睡夢里。她說:“我昨晚做夢夢到你整夜整夜寫稿不睡覺,頭疼,哭得滿鍵盤都是眼淚。”說著說著她自己先哭了,她說:“我不在你身邊,你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怎么辦?”
我說:“我好好的過日子,你非要想我不好才甘心嗎?我一上火,嗓子疼,淋巴發炎,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趕緊收住哭,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人老了,就愛瞎尋思。你好好吃飯,多穿點兒衣服。”
收線,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不是我說話狠,而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說狠話,她還會想七想八的。
在外面上大學,寒暑假回家都是夜里一兩點的火車。就是這樣晚,她也總是做好一桌子菜等著我。家里并不富裕,那樣一桌菜只有來了重要客人時才準備。
深更半夜,我踏進家門,迎接我的就是她煎炒烹炸的一桌子好吃的。我吃,她在旁邊看。我吃得多,她就很滿足。我眉飛色舞地指點給她看我在外面拍的照片,我們去了哪,玩了什么好玩的,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不小心,看到她穿的線衣的袖頭縫了又縫依然毛了邊兒,悄悄地小了聲,我對不起她這桌子菜,她在家里省吃儉用,我還在外面瘋玩。她沒有覺察出我情緒的變化,很滿足地看著那些照片,覺得她女兒是所有孩子里最漂亮的一個。
上班了,偶爾出去,總是她給我收拾行李。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一樣都沒落過,甚至是兩根小小的牙簽。她收拾的包,回來時,即使什么都不買,原來的東西我也都裝不回去。我說她是“滿負荷裝包法”的優秀工作者,她跟著我問那是啥意思。無論我啥時從外面回來,她都站在街口。天冷時,凍得睫毛都上了霜,我怪她,她嘴硬:“少臭美,我哪是等你,我是出來逛逛。”
我得了些獎狀,她寶貝一樣到處掛。我生氣,把那些東西收起來,塞進書櫥的角落里。隔一天,它們又跑了出來,在家里的顯要位置耀武揚威。家里來了客人,她便不得要領地夸我,學校的說成是分局里的,省里的說成是國家的,反正她的女兒是天下無雙、世界第一的。我寫的那些雜志也被她拿出來顯擺,人家問:“這么厲害,出書了吧?”她面帶喜色,“出了,出了,好幾本呢!”
我心里一驚,怎么越吹越邪乎呢?哪里就出了書了。
她果然就找出些書來,那不過是些合集,里面幾十篇文章,不過有我一、二篇。
人家走了,我批評她:“老了老了還虛榮了,怎么有的沒的都跟人家說呢!”
她跟我掰扯:“我怎么虛榮了?我說的哪點不真了?”我也加了分貝說:“我不過是個寫字的,沒什么了不起,別說給人家讓人家笑話!”
她真的生氣了,“不偷不搶,光明正大的,別人笑話什么?!”
后來,在我面前,她再不夸我一句,只是,我那些“光輝事跡”親戚朋友還是個個都知道。我問她是不是她說的,她說:“你一個寫字的,我有什么好說的?!”
離家一個月,我夢到她。依然是打電話,她的說話聲有氣無力的。
醒了,我的眼淚打濕了枕頭,不顧幾點,打電話過去。她從夢里驚醒,第一句就是:“薇,怎么了?”
我在心里罵了句自己,怎么這么不禁事了呢?不是最心狠最心硬的女兒嗎?這樣深更半夜把她喊醒,她肯定會以為我有什么事的。我急著扯謊,我說不是我故意打的,是睡覺不小心壓了枕頭邊的手機,手機撥過去就是家里的號。她“哦”了聲,說剛才嚇死了,沒穿鞋就跑到廳里。我說不是告訴你在床頭掛個分機嗎?她說記得了,只是一去逛街就忘。她說現在很盼著來電話,又很害怕電話,尤其是晚上,一來電話就以為是不好的事。
我說:“咱家都是好事,哪有不好的事。你生病了,別撐著,趕緊去看,你和爸都得好好活著,女兒的福你們還沒享著呢!”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
我告訴她我在哪哪發稿子了,我的編輯夸獎我的文章好來著,還有讀者給我發郵件說喜歡我的文章呢,還有,《讀者》還轉我的稿子了。我說:“媽,能上《讀者》的作者都很厲害的……”
我主動跟她說我的“光輝事跡”,哪怕是吹吹牛也沒關系,我知道,女兒芝麻大的小成績在她那里都是個大西瓜,能讓她高興,比什么都好。
掛掉電話,我對著手機說了一句:“媽,我想吃你烙的單餅了。”
淚水就那樣流了下來。我想家了。
無論她接不接電話,每天,我都會把電話打過去,告訴她我很好,讓她安心。
這樣,這一天,才算是過完。她沒說,但我知道,她也一樣,在等我的電話。
我一直沒有告訴她的是,我之所以走這么遠,之所以走得這么堅決就是想適應一下離開她的生活。否則,一直在一起,有一天,她離開我,我害怕思念無著無落,我會受不了。
不管我承不承認,也不管她承不承認,她無可避免地蒼老下去。最終的分離站在遠處面無表情地等著我們,我們誰都沒有對抗時光的力量。
我承認我做了膽小鬼,因為害怕失去,所以早早遠離。
像現在這樣,想她,有一根可以通往她那的風箏線,知道她在遠方,一切都還好……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