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的人別來動物園

失戀的人別來動物園

世間所有的離散都是一樣的，兩個人相遇，并且共同虛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而之后，就如同他們曾經分過的西瓜一樣，過季了，好滋味不復。

被河馬大便擊中的女孩

成年人來動物園會做什么？放眼望去，他們吃零食，舉著大單反拍照，拿巨大的胡蘿卜喂食草泥馬……每一項活動都能逗得他們哈哈大笑。

蘇諾兩手空空地站在河馬池邊，不遠處是象館，人們簇擁在那里看大象表演踢足球，喝彩聲就像平地驚雷一陣陣炸來。蘇諾突然想起了勞倫斯的詩，這個英國佬寫了《大象不急于交配》：大象，碩大而古老的動物，不急于交配；他找到異性，彰顯冷靜。

冷靜的大象此時被無聊的人們圍剿了，這時，蘇諾面前深綠色的池水動了動，很快地，頭浮出水面。

象館看熱鬧的人群漸漸往河馬池聚合，走在前面的人可以很清晰地聽到一陣“噗噗噗”的噴射聲，接著便是少女的一聲大罵：臥槽！

在此前，蘇諾并沒有那么近距離地觀察過這種龐然大物，更不了解河馬大便居然那么霸氣壯觀，像是在屁股上裝了一個螺旋馬達，一旦便意襲來，短尾巴即刻甩起，滿世界噴便。

她就在這種無知的情形下被擊中了。正巧，池邊的護欄被打開了，飼養員來給河馬喂吃的。蘇諾氣急敗壞，對著他怒吼：“喂！你們為什么不豎塊牌子！提醒人們小心河馬大便！”

林淇則一邊將滿筐的水果倒給河馬，一邊回答蘇諾：“豎了很多塊，都被游客拆了！”

周圍的人笑盈盈地看著這個倒霉的白衣女孩，蘇諾快氣得吐血：“那怎么辦？我的衣服誰負責？”

林淇則撇著嘴巴喂完河馬，將護欄重新鎖了起來，然后—揚手，瀟灑地做了個“散了吧”的手勢，沒有再回答她。

哲學系怪人

兩人再見面，是三個小時之后。

傍晚，動物園里漸漸人煙稀少，林淇則下班路過猴山，發現蘇諾正獨自一人站在玻璃墻外看那群猴子嬉戲。

慘被河馬噴便的白色襯衫已經不見了，她只穿著一件黑色吊帶背心，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將面前的鎖骨襯得更加奇峭。

林淇則走了過去，提醒她：“還有三十分鐘就閉園了。”

蘇諾的目光慢慢移過來，認出了他：“河馬大叔。”

“大便妹，你的外衣呢？”

“臭烘烘，扔掉了。”蘇諾答得簡單，抬手指了猴山角落的一只猴子給他看，“像不像哲學家？”

“難道離群索居就是哲學家？”林淇則不那么覺得，“可能只是只被猴群拋棄屌的絲。”

他們便倚靠在護欄外看猴，蘇諾給林淇則講了個笑話：“你知道嗎？很多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只能來動物園上班，工作是披上動物的外衣扮演它們。有一天他們在休息時間聊天，老虎脫下外衣說我是學化學的，長頸鹿的扮演者是歷史男，猴子來自哲學系，這時，一旁的大樹突然發話了，說我是學心理學的，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被自己的笑聲嗆住了，臉憋得紅紅的。林淇則伸了伸手，試圖去拍拍背幫她順氣，但動作做到一半覺得唐突，便又放下了。

林淇則說：“學心理學的不僅可以來扮大樹，也可以做飼養員喂河馬，比如我。”

蘇諾頓時咳得更兇了。

后來他們便結伴下山，猴山離動物園大門有著不短的距離，空闊的山路上隱隱約約地飄來桂花的幽香。蘇諾嗅著那香氣打了個噴嚏。

林淇則說：“你冷么？”雖然是個問句，卻沒等女孩回答，就把身上的襯衫外套脫下來給她。

是墨綠與黑相間的格子襯衫，棉布傳輸來的溫暖感覺讓蘇諾覺得心里很安靜。她沒有道謝：“河馬大叔，改天我把襯衫給你送來。”

“不用了。”他語氣平淡，話中有淺淺的說教意味，“好好讀書，否則以后找不到工作只能來動物園扮動物。”

“講那個笑話的男朋友說，要扮動物的話我的專業就是扮猴子。”然后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不是男朋友，是前男友。”

把自己先搞丟

蘇諾始終沒有歸還那件襯衫。

之后她和林淇則卻也見過幾次：第一次她帶著一個西瓜去河馬館，看到護欄外豎起了牌子，提示游人與池子保持距離。林淇則給河馬倒了一大堆草料，出來跟蘇諾分食了那只西瓜。其實已經過了吃西瓜的季節，那個西瓜并不好吃，但他們卻吃得精光。離開時蘇諾忘記還襯衫。

于是有了第二次見面。是約在一個清吧，周六晚上那里有個業余劇團在演小劇場話劇，觀眾只有寥寥二十幾個人。燈光比較簡陋，重重地打在小舞臺正中演員的臉上，配上揪心的臺詞，顯得有些猙獰。觀眾席是沒有光的，黑暗中蘇諾跟林淇則小聲介紹：“這戲是我們學校一個學姐寫的，一個期末作業。”林淇則沒有接話，隔了一會兒才說：“不怎么樣。”蘇諾倏地愣住了，指尖輕輕動了一下，鉤到了林淇則的袖口。

這一次她沒帶襯衫來。

第三次是過年的時候。林淇則三十五歲了，離而立之年已經過了五個春秋。過去這一年他拿到了兩個證書，博士學位證書和離婚證書。這個世界很多事情都很客觀，僅用薄薄的一張證書便得以定義，定義你無數個論文之夜的欲生欲死，定義你要在一段情感中最終以loser角色收場。

不久是同學聚會，聚餐的時候有人用會所的唱機唱K，第一首就是李宗盛。并不是每個人到中年的男人都擁有那么漂亮的煙酒嗓，但那些歌詞飄至耳邊卻總像長了手臂，時時準備著要狠抽你的耳光。

“還未如愿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

這時候蘇諾打來電話拜年，他們離得并不遠，林淇則忽然說：“見一下吧。”

很快就見到了，林淇則沒有避嫌，帶蘇諾一起吃飯，席間的氣氛挺好，好到每個人都能隨意地不避諱地談笑，并且很快就肆無忌憚了起來。

有人對林淇則說：“林教授，這個姑娘是你的女學生么。”

蘇諾在專心致志地吃生蠔，聽見林淇則說：“不是，是朋友。”

“那離婚跟這個小朋友有關么？”

這次林淇則沒有回答。

后來他們便失聯了。并不是丟了手機，只是心照不宣地再也沒有聯系過。

很快蘇諾就畢業了，哲學系的女生放棄讀研，也沒有去動物園扮演猴子，她跟著求職大軍一起找出路，做了很多簡歷，像石頭沉進深海。

幸運的是運氣足夠好，接連接到幾個公司的面試通知，其中有個年輕的HR翻看了蘇諾的簡歷后，抬起眼睛問了她一句話：“你業余寫過話劇，自己的作品里，你印象最深的臺詞是哪一句？”

蘇諾想了一下便吟誦出來：“法拉奇說，‘愛情是個捕獸器’。其實我不那么覺得，在我看來，愛情是食獸器。”

不管是飛禽走獸，山野猛虎，遭遇了它，都要尸骨不存。

那個HR的眼睛非常清亮，看人的時候也很專注，他對蘇諾說：“我喜歡你的這個比喻。”于是她被錄用了。

再后來這個男生成了蘇諾的男朋友，閨蜜和蘇諾聊天的時候說起，一段感情的開始大抵意味著要處理舊情事，斬斷得越干凈越好，什么都別剩。蘇諾想了想前男友，他的樣子已經在腦海里變得模糊，而與他像關聯的邊角料卻還殘余不少。

EX劈腿戲文班的學姐第二天，蘇諾一個人去了動物園。她并不是一個擅長情緒外露的人，想著與其待在學校供眾人談論，不如自己先整理好情緒。那天她認識林淇則，并且在之后帶他一起去看了學姐的戲。

那晚EX也在場，并且跟她有一個四目相對的交會。蘇諾并不想示威，卻在入場的時候輕輕地挽住林淇則的手臂，對方沒有拒絕，甚至無聲地往她身邊靠了靠。

她知道他的身份，很小的時候蘇諾背《詩經》就知道這句：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林淇則的名字來自詩經，蘇諾查過他，知道他并不是一個真的淪落到動物園喂河馬的心理學怪咖，他早已有盛名——這可以被她所用，成全她暗下小小的驕傲和虛榮。

而她何嘗未被他利用。那場同學聚會上，林淇則默認了“那離婚跟這個小朋友有關么？”這個問題的答案，讓那些流言很快改變了方向。

看客們知道，原來林教授婚姻的失敗是因為小三插足，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來，人到中年還能跟小朋友談年輕的戀愛，真是人生贏家啊。

蘇諾沒有辯解，配合著林淇則的沉默，并一直沉默了下去。

所謂離散

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春天，蘇諾和單位同事野餐，不遠處就是動物園，同事說起這幾天動物園有國外來的馬戲團，提議一起去看看。

馬戲內容其實大多千篇一律，演出場館離河馬館不遠，蘇諾便折過去看看。

周圍很冷清，新豎著高高的籬笆欄，將里面的龐然大物徹底與游人隔絕。

“河馬壯觀噴射大便的場景不會再有人切身體驗到了。”蘇諾想。

這日，飼養員開了門進來喂食，意料之中的，并不是林淇則，蘇諾說不出來是否失望，她看池子里巨大的正在瘋狂吞咽食物的河馬，突然間心里涌出一陣悲戚。

世間所有的離散都是一樣的，兩個人相遇，并且共同虛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而之后，就如同他們曾經分過的西瓜一樣，過季了，好滋味不復。但她還穿著他的舊衫，站立在兩個人第一次遇見的地方，有些悵然若失。

馬戲團的演出激起了一陣陣狂呼，而蘇諾立在櫻花盛開的河馬池邊，慢慢地彎下了腰去。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