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在《致一九七五》后,著名女作家林白似乎“停頓”了許久,文壇江湖上也少有關于她的消息。終于,在2013年,她破繭而出捧出四十余萬字長篇小說《北去來辭》。《北去來辭》接連斬獲“《當代》2013年度長篇小說五佳”、“新浪2013年度中國好書榜十佳”等幾項殊榮。2013年12月,她獲第十屆《十月》文學獎,莫言親自為她頒獎。文學圈很多人評價說:“林白回來了。”
從《致一九七五》到《北去來辭》,7年的時光過去,今年3月的一天,林白再次接受我的專訪。
1. 故鄉行
2013年11月,林白回了一趟北流老家,看望老母親,與舊友們把酒言歡。那幾天,她很高興地把母親種在陽臺上的高粱“曬”到微博上,還喜滋滋地表示:“這里陽光燦爛,空氣比北方好太多,每天30℃!”
小學畢業42年,林白再次見到當年的班主任龐桂珍老師。“現在是2013年,她坐在我面前,頭發全白,整齊著,別在耳后——42年前她就是這樣的發式。”,林白說,“當年在課堂上幾乎餓昏,是龐老師傾囊相助給我一角錢買了二兩米粉吃下才緩過來,這一飯之恩,永生難忘。
“四十多年過去,我仍清楚地看見自己餓得癱倒在課桌上。八歲的小人,被饑餓的酷刑所碾壓,面色發青。我無力地哭了起來,聲音微弱如游絲。我想我就要死了。在癱軟中我感到老師在走近我,她用溫熱而干燥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我的手。她說:你是餓的,快去買一碗米粉吃了就好了。她從口袋里拿出一角錢和二兩糧票放到我手上說:你現在就去,不要等到下課了。
“我握著老師給的一角錢和二兩糧票就往街上去。當時的一角錢是小鎮許多人家一天的菜金,兩分錢就能買到一斤空心菜,五分錢就買到一斤咸蘿卜干。我握著一角錢,體內那只燒灼的火球奇跡般地消退了,眼睛和耳朵都重新有了感覺……蒸汽的云霧從正中破開,竹笊籬在水里光閃閃左右晃動,沸騰的白湯如大花般怒放。米粉,我們饑餓之軀的太陽,在竹笊籬的托舉下,從云霧的中央、從沸騰的湯中迅速上升。它呼地一下就升上來了,呼地一下到了大粗瓷碗里。”——在老家期間,林白甚至把這段記憶寫成了散文。
當著老師的面,林白再一次提到當年的一飯之恩。“是么?”龐桂珍老師努力地想了一下,說,“我完全不記得了。”林白感嘆:“以一己之力,讓自己的學生不致餓昏在課堂上,這樣的事,老師一定做過無數次吧。”
這次回廣西,林白途經南寧時在埌東吃了一頓飯,“有一道陸川豬腳,印象很深。”北方霧霾相對嚴重,林白向記者透露假如有機會很想回來南寧居住。“要求不高,租一套兩居室,有簡單的家具和廚具即可。”
2. 一切已經“剁碎”在書里
關于《北去來辭》,大多數媒體是這樣介紹的:女作家林白以宏闊的格局與獨特的視角,鮮活靈動地講述了兩代不同知識層次的女性由南方到北京的坎坷經歷與精神成長,并圍繞她們,描摹了社會變革大潮沖擊下各色人等的悲歡浮沉,展示出中國半個多世紀的社會變遷,也記錄了一個時代。
采訪中,林白對記者表示:“我總是不大喜歡對作品進行自我闡釋,我覺得這種自己的闡述會限制讀者的閱讀和理解,何況我與這部剛剛出版的作品距離是這樣近。太近了,反而不容易看清一些東西。概言之,創作談是我感到為難的一類文章。只有在很少的時候,我覺得似乎要說上那么幾句——關于時代、歷史、世界、自我、人性、欲望,城市和鄉村……但忽然又感到,那要說的一切已經被我剁碎之后揉在書里了,這樣一想,不如就算了吧。”
林白透露,2007年寫完《致一九七五》之后,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寫太長的作品了。“但僅僅過了兩年,我按捺不住又再度動筆寫了起來。一年之后,我寫成了一部被我命名為《銀禾簡史》的長篇初稿,16萬字。這時候正好有一個機會到埃及去,我扔下這部長篇稿子,一次都沒有再讀就興沖沖地動身了。之后,我忽然決意給這部長篇增加一些東西。這個念頭一出現,‘海紅這個名字即刻從虛空中咚的一下掉在我面前,仿佛是我早已熟悉的一塊石頭。我興奮起來,打算一回家就撲到初稿上,推倒重來。在我的寫作經驗中,興奮是第一要素。”
中間坐了幾趟飛機,林白“真怕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啊”。每回出發的前一天,她總要把手頭的未定稿發一份給出版人隋麗君女士,似乎這樣能使自己略為安心。“我從北京到武漢再到廣西北流,隨身的包里一直放著我的紙質筆記本和筆,以便把紛至沓來的念頭記在紙上。就這樣,這部長篇把我越來越緊地箍在了它身上。我沉浸其中,對海紅這個后加人物的興趣漸漸超過了銀禾,她的失眠、漂浮、糾結、迷亂,她的神經質和自我審視、她的日漸凋謝以及自我更新的企愿……這一切,是那樣地一次次逼近我。我不停地倒騰她的前世今生,以至于一再延宕。”
林白坦言,對她來說,這是一次有難度的寫作,從未有過這么多的人物,如此深長的時間來到我的筆下,我也從來沒有如此的感到自身和人物的局限。“我還神經質地一再給這部長篇以新的命名,但每次命名又都覺得不甚滿意。定稿最終刪掉了許多——有十幾萬字被廢棄了,書名也從在《十月》發表時的《北往》變成了《北去來辭》。”
3. 文學的價值在于充沛表達五味雜陳
李嵐:在《北去來辭》中,雖然主人公是海紅,但是從“圭寧”、“玉林”、“圖書館”、“寫詩”、“去北京”等經歷,都覺得與您個人的現實經歷有相似之處。您也說“個人經驗是這部書中至為重要的內容”,這是否意味著,這算是一部自傳體式的長篇小說?
林白:當然不是。只是使用了本人的一些素材,每個人物都有我替他們找到的實感經驗。我在一篇創作談里提到“實感經驗”,我覺得這很重要,不然就會是空的。比如要寫雨喜到城里工作的網吧,我肯定沒去過,就得問別人,反復地問,這就有采訪的成分了。書中的女主人公海紅對我來說,不僅有文學上的意義,而且有人生的意義。我記得寫的過程中,正好史鐵生去世,陸陸續續讀到一些懷念文章,他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寫作歸根結底是要解決自身的問題。必須和自己的人生有關系。
李嵐:新書獲得了很多獎項,第十屆《十月》文學獎長篇小說的獎項也給了您,您如何看待外界對您作品的肯定?
林白:呵呵,獎項可增加腎上腺素。但我覺得自己不算成熟的小說家,我常跟人說,雖然寫了這么多作品,但我絕不是那種很嚴謹的寫作者,有很強的敘事邏輯那種,或者說,我不會遵循通常的小說章法寫作。但我還是會有一種整體感覺,會用一種力量把通篇籠罩住,事實上我認為《北去來辭》是籠罩住了。我充沛地表達了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百感交集。
李嵐:在當下的不少作品中,不少作家總是試圖站在高處來把握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試圖通過故事來告訴人們一個正確答案。而《北去來辭》做得更多的,似乎是描述和呈現。
林白:在精神緯度上,作家可以處在不同的位置,無限多。這樣我們的文學景觀可以比較豐繁。我覺得站得太高容易模糊,且不說自己是否具備某種高拔明澈的理性,是否有站在制高點的能力。但覺得制高點跟我不親,我只是在蕓蕓眾生之中一個微弱的個體。現在我覺得,文學的價值在于那種切膚的百感交集,那種復雜的五味雜陳。
李嵐:除了寫作,您平時生活狀態如何?
林白:我生活簡單,花費較少,去年5月我到云南一個朋友家住了一段,打坐,一天只吃兩頓飯,以素食為主。我還學會了艾灸,朋友送我一只木制的艾灸器,我回來后又在網上買了一只銅做的。一般小毛病艾灸都可以解決,不必上醫院,將來我會持續這樣的生活方式。有一條不好的是習慣了喝普洱茶,唯此項較奢侈。至于我的休閑方式,其實是老人們普遍的休閑。太極拳、太極劍、書法,現在晚上臨漢隸《曹全碑》,早上起來讀一讀古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