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出于個性,或許也出于早年的閱讀背景,我喜歡蘇、辛之詞,不太能接受周邦彥、姜夔的作品,前者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十分爽朗,后者給人感覺,妙則妙矣,但是用東北話說,有點磨磨嘰嘰,每一個犄角旮旯都藏著東西,要花時間慢慢地琢磨,頗覺厭煩。當然也自知是修養不到的緣故。
不過,事情有例外。
去年在開封,看《東京夢華》大型景觀演出,編導們為了重現一千年前汴梁的繁華景象,在清明上河園內好一番調度,亭臺樓閣水榭回廊畫棟樓船,外加現代科技的聲光化電,一應俱全。然而,除了制造光怪陸離的虛幻感,很難讓人重返千年之前光景。我清楚,身坐這二十一世紀才落成的園子,所有眼見的一切都是“假景”,本來嘛,一切都是表演,是現代科技在展示其偷天換日的亂真本領。但是,慢著,在這現代大型商業表演中有一樣倒是真的,肯定是千年以前的“老古董”,即演出中吟誦的那些詩詞。那些流傳下來的詩句確是當年的詞人騷客所為。編導將李煜、蘇軾、柳永、周邦彥、辛棄疾的詞作,貫穿在演出之中,既交代了歷史背景,又加重了文化氣氛。
坐在人頭攢動的看臺上,聽曼妙的音樂聲中,滑過李煜的《虞美人》、辛棄疾的《青玉案》、柳永的《雨霖鈴》,都沒有引起我特別的感受,待到空中傳來“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突然周圍鬧哄哄的聲音退去,夜色寂靜之中,清亮的溪流淌過心頭,是周美成的《少年游》,從來沒有感覺到他的詞如此令人心動,此情此景,又是在開封古城,也許他老人家顯靈了?我思忖怎么此前從未正眼看過他的作品?《中國文學史》中多有提及,基本是一頁翻過,讀葉嘉瑩的,講到《清真詞》的就略過,看俞平伯的書,到此也是跳過。
回到家,從書架上恭敬請下俞平伯的《中國古詩詞精講》,我知道俞老先生最喜歡《清真詞》,果然在全書共十七講中,《清真詞》就占了三講,可見分量之重。
對《少年游》,俞老的解說透辟,說“此詞醒快”,又說“通觀全章,其上寫景,其下記言,極呆板而令人不覺者,蓋言中有景,景中有情也”。讓我想不到的是“吳鹽”兩字竟還有典故,出自李白的“吳鹽如花皎如雪”,慚愧啊,吃吳鹽長大的我。
然而,時過境遷,在北京鬧市的斗室中,讀周美成的詞作若干,竟又沒了意趣,回復到我此前的感覺,有點磨嘰,即便有俞老耐心細致的解說,也沒有帶來在清明上河園中那“驚鴻一瞥”的感受,甚是教人詫異。
驀然間想起了“隔與不隔”的話題。
這是王國維的說法,早年讀《人間詞話》,每到此處,有醍醐灌頂之警醒,原話是:“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真是大師妙語,一下子就將詩詞創作的真諦點了出來,作品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就在于“隔”與“不隔”。并且將時代的因素也考慮進去,北宋國運昌盛,則文運昌盛。文運昌盛,則歌詩的氣象就博大。
后來—什么事情都有后來,理解上有點含糊了,雖然仍然感到心領神會,但是不知道如何來說服自己。霧里看花,隔則隔也,不也是別有一番風味嗎?
關于“隔”與“不隔”,過去有過許多爭論,葉嘉瑩曾有過概括,認為朱光潛等從“隱與顯”的方面,饒宗頤從“意內言外”的角度,來理解王國維的“隔”與“不隔”,均有所偏頗;她認為靜安先生所提出的“隔與不隔”,是以“境界說”為基準來欣賞衡量作品時所得的印象和結論。自然,她也認可這樣一種說法,即“王氏所謂隔是指以艱深文其淺陋的作品而言”。葉嘉瑩自己的理解是,如果在一篇作品中,作者果然有真切之感受,且能做真切之表達,使讀者亦可獲致同樣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反之,如果作者根本沒有真切之感受,或者雖有真切之感受但不能予以真切之表達,而只是因襲陳言或雕飾造作,使讀者不能獲致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隔”(參見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 。
以上,葉嘉瑩話說得全面又縝密,作者、作品、讀者三者都顧及到了,而且讀者的地位分外重要,因為最終要以讀者能感受到為要務。不過,她漏了討論這樣一種情形,即對同一首詩作,如果一部分讀者有真切之感受,另一部分讀者沒有同樣的感受,如何來判定其“隔”與“不隔”呢?
王國維在提出“隔與不隔”時,尚無新批評的或接受美學理論問世,在他那里,作者、文本和讀者沒有分野,“隔”與“不隔”似可以涵蓋整個創作行為。“隔”,說得更具體一些,就是在詩人寫景上,用典不能太過,寫情上不能太抽象空洞。用王國維自己的話說:“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王國維的意思,寫春草不見春草,只說“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如此用典,實在算不得高明。接下來他又說:“白石《翠樓吟》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袚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白石的“酒袚清愁,花消英氣”為何就“隔”,是否如葉嘉瑩所認為太過造作修飾?可另說。這里最后一句,讓人困惑,那意思是南宋詞人即便做到了“不隔”的地步,也不如前人,這樣看來,“隔”與“不隔”,又不是那么重要。顯然,在王國維那里,南宋詞的境界整體上比北宋要低那么一等。
周美成可是北宋詞人呀。
若果在以前,我會琢磨,以一人一詞論,周美成的詞到底是可以歸在“隔”的一面,還是“不隔”的一面(顯然在王國維那里,已經是歸在“隔”的一面了)?有了這番體驗,應該換一種角度,我和周詞之間,怎么就一會兒“隔”,一會兒“不隔”?看來“隔”與“不隔”,不是那么簡單,確定不易的事情。endprint
說到底,“隔與不隔”或許就是一個極其個人化的話題,是具體的作品與讀者個體在某一個特定時刻相遇時的情形,推演開來,包含著多種情形,實在是一言難盡。
讀《世說新語》,有謝安與小輩論詩,“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 遏(謝玄)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謨定命,遠猷辰告”來自《詩經·大雅·抑》,高亨在《詩經今注》有注釋,“謨”和“遠猷”都是指遠大的計謀。因此,前一句詩的大意是“用大的謀劃來確定政令”,后一句的意思是“以遠大計謀來確定詔誥”。也有的認為“辰告”就是及時告知,后一句應該解釋為,有長遠的打算要及時告訴民眾。
也就是謝安,換了別人,可能會被懷疑腦袋是在哪里被夾過。這兩句詩讀著就那么佶屈聱牙,若沒有注解,盡管是“雅人深致”,也殊難解會,套用今天的網絡用語,最多是“不明覺厲”罷了!何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來得明麗動人,意蘊綿綿?遠行也好,歸來也罷,老友相逢,后海品茶,賞知春亭柳,觀西山晴雪,無不能與此關聯。且古往今來的《詩經》選本多多,每每有《小雅·采薇》,好像難覓《大雅·抑》。
我的疑惑也表明自己與謝安,與《大雅·抑》有隔。謝安自有謝安的道理,《齋詩話》認為包括“謨定命,遠猷辰告”在內的這前前后后八句詩,是“將大臣經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
謝玄則更有謝玄的道理,就情景交融而言,“昔我往矣”四句,可謂千古名句。我相信謝玄的感受能與更多的讀者相通。因為若要與謝安相通,那應該具備怎樣的地位、才智和過硬的心理素質啊?連前方淝水之戰,捷報傳來,還照樣下他的圍棋,“意色舉止,不異于常”。
多少年以后,王夫子出來打這個圓場,認為“謨定命,遠猷辰告”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有“同一達情之妙”。真有“同一”達情之妙嗎?問題是當初謝安并不這樣認為,據說,在侄女謝道韞的推薦下,他算是認可了“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大雅·蒸民》),也可算作“雅人深致”之佳句,就是沒見他認同《小雅·采薇》。當然,謝玄也沒有因為老爺子發話而倒戈,如果搞民意調查,謝玄是有這個自信的,贊同他的人一定比贊同謝安的要多。
不過問題就在這里,以雅俗而論,“雅”永遠是站在少數人這邊的。贊同謝玄的人越多,則表明謝安的判斷越有道理。既然是“雅人深致”,一般人哪能三下五除二就領會了?
其實“隔與不隔”作為個人的感受而言,有時與趣味之雅俗相關,有時又與此無關,想想謝玄,能打仗,會詩文,喜垂釣,既是國之干城,又是極有品位之人,連帶府上的“謝家池”、“堂前燕”也多有風雅,可以穿越到唐人詩宋人詞中,他本人想不風雅都不行。但是在品評佳句上,他和謝安侄叔兩人就是各有所好。
這么說,似乎要回到“趣味無爭辯”的老話題上,其實不然,“隔與不隔”不僅取決于個人的品位、修養,還要視讀者與作品相遇時刻具體的情景、心境所定。個人的品位和修養還好說,這是一個逐漸積累的過程,所謂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有軌跡可覓。至于情景和心境,殊難把握,這是一個永遠開放的說不盡的話題。
其實一部文學作品的爆紅,經常是特定的情景和社會心理在起作用,這是各種因素的合力,不是作品單獨所具有的特質導致。二十世紀以來,由形式主義批評而發展起來的語言本質主義,關注文本本身,傾向于發掘語言的獨立品格。依語言本質主義者的思路,作品語言的張力、穿透力或某些迷人的魅力是獨立永存的、自足的,無須依傍。而中國古代批評家雖然沒有形式主義和新批評的理論,卻有豐富的文本細讀的實踐(有偌多的詩話、詞話可以證明),這一實踐也往往引導他們由文本而推及詩人,因為在他們看來,“隔與不隔”是由詩人創作和其作品所規定,放大一些,是詩人的修養、性情及身處的傳統和環境所決定。在他們那里,語言傳播過程只是一個單向的施受關系,還不是一個各方分享的過程。作品只是詩人的自然延伸,就連“文本”這樣一個相對獨立的概念其時還未從作品中分離出來,故所有的批評均是針對作者和作品的。
當然,話又要說回來,王國維其時并無接受美學視野,既然是從創作角度談“隔與不隔”,自然無關復雜的接受情景。老友春青兄,深諳古文論,認為:“隔與不隔”,其積極意義在于強調寫詩要有真切之感受,真實之情感,才能引起心靈的震顫和共鳴,沒有這些,故作高深,為文造情,讀者再怎么有情趣有心境,積極配合,與其分享,也是白搭。所言極是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