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瑋

“我來晚了。”史正德每到一位烈士家,都會對年邁的烈士父母這樣說。
29年前,奔赴老山前線的史正德和他的戰友們彼此間有一個承諾——如果我犧牲了,請你代我看望父母。
誰能想到,踐諾之行,一等就是29年。
6根燃著的香煙,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仵潤民烈士的墓碑頂端。這是曾在一個戰場上浴血奮戰的6位戰友對他的一份心意。
墓碑是水泥制作的,由陜西省扶風縣政府立于1987年3月30日。
“你被這小小土堆禁錮住了呀!”史正德上完香,用右手撫摸著仵潤民烈士的墓碑說道。語氣里是無限的沉痛與惋惜。
2014年2月15日,史正德專程從甘肅武山趕到寶雞。受寶雞戰友邢志強之約,他們于第二天看望417團犧牲在老山前線的三位烈士的家人,給每位烈士家送一塊“老山英烈之家”的匾額。
2月16日,是對越自衛反擊戰35周年。
你是最后見到我哥的人?
瘦小的晁中平將哥哥的戰友迎進了自己在村里開的小商店。
“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能到家里來看看,我來晚了,二十多年才來一次。”史正德對晁周平的父親說。
晁周平的父親聽力不好,只是點頭,從左到右環顧著兒子的戰友。
小商店最里頭隔出的小房間有一張床,床尾擺放著晁周平的遺物和遺像。
一本暗綠色封面的相冊,塑封的膜大部分已脫落。相冊是成都軍區1986年春節贈送給參戰人員的紀念品。翻開相冊,里面有一張二寸照片,是晁周平參軍不久照的,穿著新軍裝的他,笑得陽光燦爛。
相冊邊上是晁周平的遺像,裝在鏡框里,有一本雜志那么大。頭戴鋼盔,一身軍裝的他,眉頭微微皺著,眼神帶著一絲憂郁。
“當年我們上前線時,每個人都照了這么一張照片。”史正德指著照片對一屋子人說。
記者在相冊里意外地發現了一張翻拍的山口百惠的二寸照片。上世紀80年代,山口百惠主演的電視劇《血疑》正火。
“看了網上的視頻,我好幾夜都睡不著。”晁中平對史正德說。
晁中平看的視頻,即搜狐網制作的《兄弟連—他們的戰爭》以及《兄弟連—血與骨》。這兩個視頻是以史正德網易博客的內容為素材,采訪史正德以及他的戰友制作的紀錄片。
27年過去了,哥哥究竟怎么犧牲的,晁中平一直不是十分清楚。
“1987年的‘1·7拔點戰斗時,發動攻擊的4連傷亡慘重。你哥所在的8連擔負運送烈士、傷員的任務。你哥兩次沖上去,救下來了兩個傷員,第三次沖上去時犧牲了。”史正德對晁中平說。
“你哥犧牲的那一夜,我按我們家鄉的風俗,給他守的夜,他是烈士中身體最完整的一個。”史正德這樣安慰晁中平。
“你是最后見到我哥的人?”晁中平得到肯定答復后,對父親大聲說,“史哥是最后見到我哥的人。”
晁周平剛走的頭兩年,媽媽連續生病,住了七、八次院。想兒子的母親天天哭,最后眼睛哭得看不見了。父親身體不好,家里還有一個不到10歲的妹妹。這個家就只能由15歲的晁中平撐著。
有好幾年,都沒人來看一看。前年,晁中平找縣民政局反應說:“不是我想要啥東西,有人來看看,說明還記得我哥是為國捐軀的,我父親的心情也能好些。”
在晁中平的講述過程中,老父親始終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這幾年家里才好點,兩年前蓋了新房。”晁中平說。
戰友們將“老山英烈之家”的匾掛在新房的客廳里。
“把日子過好!”分別時,史正德對晁中平叮囑道。
很多烈士家人的生活依然貧困
2010年3月17日,史正德在網易開了一個名為“老山魂”的博客。
他的第一篇博文,是1985年參戰時寫給媽媽的一封“遺書”—“我走了,媽媽”。當時這篇“遺書”是417團的范文,被很多戰友傳抄。
在博客上貼出多年前的舊作,史正德一是思念已去世16年的母親,二是懷念長眠在南疆紅土地上的戰友,三是想與共同經歷戰火洗禮的失聯戰友們取得聯系。
史正德通過各地的戰友聯系上了417團犧牲的61位烈士的家人,他自己也去看了不少烈士的家人,發現他們的生活狀況在當地能達到中等偏上水平的占10%到15%;20%到30%處于當地中等水平;幾乎有一半處于當地中等水平之下,有一部分還處于困境當中。
“起碼烈士父母的生活狀況應該比當地的平均生活標準略高一點吧?”當記者詢問烈士父母生活狀態的總體狀態時,史正德這樣反問道。
在仵潤民烈士家,他妹妹哭著對史正德說:“2004年,父親生病要住院,家里窮得連500元的保命錢都拿不出來。”患有肺氣腫的父親去世時只有68歲,后事也是借錢辦的。家里境況好轉也是這兩年的事。
史正德給仵潤民媽媽講述兒子犧牲過程時,仵潤民媽媽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只是有時會輕輕地發出一聲“哦”。
“16歲就走了。我有時候做夢,夢見他在河里鳧水呢。”仵潤民媽媽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
戰友們應媽媽的要求,將“老山英烈之家”的匾掛在她臥房的墻上。
“今天我們看的這三家,已經算是生活狀況比較好的。”史正德對記者說。
旬陽戰友發來李謀仁烈士家的照片,讓史正德看了心酸不已。
李謀仁犧牲時只有19歲。
1986年4月28日,李謀仁堅守在距敵人不足80米的168高地2號哨位。他上陣地才十多天。
在老山前線,4月28日是一個敏感日子。1984年的這一天,是我軍收復老山陣地的日子,每到這一天,越軍總有報復行動。
奇怪的是,那天已經晚上10點多了,陣地上還是死一般的寂靜。連長在電臺里提醒李謀仁,“反常的情況說明,敵人可能有大的行動,一定要警惕。”
大約凌晨一時多,3名越軍特工從李謀仁的背后摸過來。趁他不備,用石頭猛擊他的頭,將昏迷的李謀仁拖起就走。
168陣地與敵人的164陣地只有80來米的距離。萬一敵人拖著李謀仁向前猛跑幾步,那后果不堪設想。連長焦急地下指令:“不惜一切代價,搶回李謀仁。”
史正德正在該連指揮所協助一線部隊做戰場政治思想工作。那時,他已經被調到團政治處當干事。他一把搶過用密碼向上級報告情況的電臺兵的送話器,冒著被處分的危險,用明語發出了“炮火覆蓋164”的呼喊。
被敵人拖行了10來米的李謀仁,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被俘了。知道擺脫敵人無望,他拉響了掛在胸口的“光榮彈”。
“李謀仁是我們團第一位犧牲的戰友。”史正德在昏暗的貓耳洞里整理出他的英雄事跡,委托軍工送團政治處,后來集團軍為李謀仁追記了一等功。
救助生活貧困的烈士父母
去年,史正德委托當地戰友到李謀仁家中找尋烈士的照片,并看望烈士父母。
“老人的日子太凄慘了,我們難過得掉眼淚……”戰友在電話里這樣對史正德說。
烈士的父母已年過七旬,房子還是多年以前蓋的泥巴房子,家里幾乎沒有什么家具。
看著照片上烈士父母滿臉滄桑的臉龐,想起李謀仁曾經說過的“只要我的死能給貧困的爸爸、媽媽換來晚年的幸福……”史正德的心里就一陣陣發酸。
讓史正德略感安慰的是,老人每人每月能領到500元的撫恤金。
但是,史正德目前聯系上的數十位烈士父母,基本上都與“低保”無緣。
朱生祥的哥哥說,為給父母辦低保,他跑了很多路,看了很多人的臉。“1995年以前,村上每年還給發50元或100元的慰問金,1995年之后就沒有了。現在這幾年連個畫張都見不上。”他說。
他說的“畫張”,就是年畫,以前逢年過節給烈屬家發的慰問品之一。
朱生祥的父親在炕柜里找撫恤金的存折,拿出一個棕色的小皮包,是蘭州軍區給邊防戰士發的紀念袋。
打開袋子,里邊有一張名信片,是西北工業大學學生寄給前線戰士的。明信片上這樣寫道:你們在前方英勇地戰斗,無私地流血,是為了我們后方的安定,為了我們有良好的學習環境。我衷心地感謝你們!
20多年過去了,明信片的邊緣已經折毛,但藍色的鋼筆字跡依舊清晰。
史正德將李謀仁烈士父母狀況在博客公布后,引起西安戰友的關注。他們成立了關愛李謀仁父母行動小組,募集到50896.16元善款。
關愛李謀仁烈士父母網絡愛心行動,也引起旬陽縣政府領導的關注,縣民政部門派人對李謀仁父母居住的房子進行了修繕,并為李謀仁烈士父母辦好了低保。李謀仁等6位烈士的陵墓,也已遷到正在修建的旬陽縣烈士陵園當中。
母親焚燒兒子的烈士證書
劉運是四川古藺人,1986年5月26日入伍,生前是一營三連的戰士。他入伍還不到一年,就為搶救戰友犧牲了,年僅20歲。
“他的立功事跡是我寫的。”史正德對記者說。
“我哥哥是417團的烈士,87年在老山犧牲,獲得過三等功。我媽媽就一次性領到4000多元的撫恤金,直到1999年去世前都沒有享受任何優撫政策,就因為她有600元的退休金。”這是劉運的弟弟劉聰在史正德博客上的留言。
通過各種努力,史正德與劉聰聯系上了。通過QQ聊天他了解到,傷透了心的母親,將保存的劉運的各種證書,包括烈士證書一把火燒了,并流著淚對劉聰說,“以后不準子子孫孫參軍”。
劉運的父親曾參加過抗美援朝,退伍后在四川古藺縣供銷社工作,1980年因病去世,母親一個人將5個孩子拉扯大。
送兒子入伍不到一年,母親再見到的只是一個冷冰冰的骨灰盒。從此,劉運的母親天天以淚洗面。
“打我懂事起,不記得母親享受過烈士母親的任何待遇,沒有領過撫恤金,甚至我家門前都沒掛過烈士家屬的牌子。”劉聰的這番話刺痛著史正德的心。
劉運母親身體不好,患有肺病,需要長期服藥。為了省錢,她不去醫院,只找街上的土郎中看病。
1999年10月的一天,劉運母親在街邊地攤買了一些藥,吃過之后就去世了。母親去世時,劉聰以及妹妹都在外面打工,母親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無法想象一個母親,在生命的盡頭焚燒兒子的烈士證書,心中是多么痛苦,多么悲傷,多么絕望;我也無法想象一個曾經送丈夫和兒子上過戰場的堅強女性,給小兒子留下今后再窮再累,都不準子子孫孫參軍了的遺訓,是多么無奈、多么違心、多么怨恨。”史正德在他的博文里這樣寫道。
不被認可的烈士家屬
2013年4月28日,史正德終于實現到云南麻栗坡看望戰友的愿望。
在馬衛東烈士墓碑前,史正德滿臉淚水地說:“媽媽秋后就來看你了……”
馬衛東堅守的陣地叫松毛嶺。1986年7月24日,在一次激烈的戰斗中犧牲了,榮立三等功,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27年來,烈士的親人從沒來陵園祭奠過他。
2012年,史正德和許多戰友以及愛心人士,幫馬占福、謝生海兩位烈士的親人實現到麻栗坡祭奠烈士后,就決定幫馬衛東媽媽實現到麻栗坡祭奠兒子的心愿。
麻栗坡烈士陵園規定:前來祭奠的烈士親人,只有帶著烈士證書,并由當地民政部門出具介紹信,可以報銷差旅費,標準是硬座火車票。
馬衛東的媽媽楊鳳珍和女兒在西寧生活,數次搬家,不慎將兒子的烈士證書及其他資料全部丟失。
64歲的楊鳳珍腿腳不好,她多次到民和縣民政局要求補發烈士證書,但直至2013年7月份都沒補辦成。優屬科的工作人員說,“民和縣烈士英名錄上沒有馬衛東的名字”。
楊鳳珍說,縣烈士陵園英烈堂里掛著兒子的照片,這還不能證明兒子是烈士嗎?沒想到那位工作人員居然說,照片是楊鳳珍自己放進去的。
馬衛東的父親2012年去世,無法可想的楊鳳珍只好找原核桃莊鄉鄉長王敬忠幫忙。當年馬衛東參軍是王敬忠送到縣武裝部的,兒子犧牲后的一切事務也是他經辦的。
王敬中還記得,從縣民政局得到馬衛東犧牲的消息后,他和烈士的叔叔馬孟祥去循化縣將楊鳳珍夫妻接到了民和縣,那時他們的工作調動到了循化縣。三天后,在民和縣招待所小會議室向烈士父母交接了烈士遺物,馬衛東烈士的父親馬孟福在烈士陣亡通知書上簽了字。“當時,縣領導想為烈士舉行追悼大會,但因宗教關系,烈士家屬婉言謝絕了。只是同意將烈士遺像安放在民和縣烈士陵園英烈堂。”王敬中說。
按當時政策,烈士父母領取了4100元撫恤金,將其中500元捐贈與烈士生前上學的五方小學,剩余的錢在清真寺阿訇為烈士念經后捐給了當地清真寺。
王敬中和楊鳳珍一起到民和縣民政局去查,沒查到烈士的任何材料。他們又到縣武裝部,也沒查到烈士的生前檔案。王敬中讓楊鳳珍回家等消息,他來跑。王敬中找縣民政局,優屬科的人讓他找省民政廳優屬處。王敬中到省民政廳優屬處,又讓他去成都軍區找,協調到最后,同意讓烈士母親寫個申請,讓王敬中寫份證明。
經過一番周折,2013年10月中旬,王敬中陪楊鳳珍以及烈士的舅舅一行,從西寧啟程去云南麻栗坡祭奠馬衛東。一路在西安、昆明轉車,各地戰友以及愛心人士提供了諸多幫助和照顧。
在博客中,史正德也不忘向民和縣政府提前為烈士親屬支付祭奠費用表示感謝。
刻骨銘心的一夜
“告訴人們戰爭的真相,宣傳英雄的付出,替戰友訴說困境,為烈士親人呼吁愛心。”將近4年過去了,史正德的博客有了諸多的功能。
2012年,史正德的博客獲得了網易名博之譽,網易給他的頒獎詞是:“參加老山前線對越作戰,接受生與死的考驗,血與火的洗禮是他永遠的驕傲和自豪。轉業后,他在網易開設獨家博客,用文字和照片還原戰場真實面目,并為那些至今貧窮的戰斗英雄和烈屬們爭取應得的待遇。”截至目前,史正德博客的點擊量已達900多萬。
知道自己獲獎后,史正德在博客中這樣寫道:當獲悉一個又一個戰友因生活所迫走上絕路的時候,我心痛的淚流滿面;當看到一個又一個戰友和烈士親人殘酷的生活現狀時,我內疚的無以言表;當我走進那些長眠在荒山坡,連一塊墓碑都沒有的烈士墓地,以及聽說烈士骨灰盒依然寄放在火葬場20多年還被收費時,我顫抖的無法自制……
震驚世界的“1·7拔點”戰斗前,“拔點戰斗立功條例”是史正德起草的,其中有一條是“抓住俘虜者榮記一等功,獎勵10000元”。
“1·7拔點”戰斗打響時,417團政治處三名干事參加了突擊隊,史正德是其中之一,他負責了解和熟悉英雄事跡,為報戰斗英雄和一等功掌握第一手材料,另外負責清點人數,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數字對不上,戰斗不結束。
“1·7拔點”戰斗進行得格外激烈,持續了10個多小時,直到雙方將準備的炮彈消耗貽盡。
打掃完戰場,天色已晚,配屬作戰擔負運送傷員和烈士遺體任務的導彈三連,在搶運了近百名傷員后,累得筋疲力盡,剩下的21位烈士遺體再無力送下去了。
最后撤離的軍醫擔心史正德一個人待在這離敵人不足200米的地方危險(極有可能被敵人特工“抓俘虜”),勸他一起撤離。
“坦率的說,我也怕死,當突然接到調我去參戰的命令時,我緊張的全身發抖,寫遺書時,我淚水滿面。”但這一刻,史正德別無選擇,他的心愿是,按照家鄉的風俗,為烈士守喪。
這是令史正德刻骨銘心的一夜。
那一夜,史正德一遍遍地呼喚著烈士的名字,期待有人能給他哪怕最微弱的回答;那一夜,他不停地輪番哼唱“血染的風采”,以及一等功臣鄭武軍烈士填詞的“等到凱旋的那一天”;那一夜,他既期盼天快點亮,戰友們能早點“回家”,又希望夜再長些,再長些,和他們能多待一會兒。
2001年,史正德脫下了從17歲就穿上的軍裝,轉業到甘肅武山縣一家保險公司當了業務員。
“從戰場上下來后,我基本上就沒有什么物質欲望了。”史正德覺得和犧牲的戰友比,他已經多活了28年,和殘疾的戰友比,他還能自食其力,和下崗失業的戰友比,他不是社會的邊緣人。
“20多年前,我獨自一人陪伴21位犧牲的戰友,在戰場度過他們人間的最后一夜,使我的人生追求發生了徹底轉變。現在,通過網絡不斷堅持傳遞愛心,就是我晚年最大的快樂。”史正德在結束采訪時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