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梅
澳大利亞作家泰格特的小說《窗》內容簡潔,短小精悍,小說的結尾含蘊深刻,震撼人心,令人回味無窮。對于這篇小說主題的解讀,大部分教師選擇了文題中的“窗”和文末的“墻”的意象來把握。但實際上,文中還有一些非常重要卻容易被忽視的角度,可以引發我們對這篇小說的主題進行更深入地思考。
一、 小說中的環境色彩
《窗》這篇小說有兩個人物,他們沒有名字,我們根據他們距離窗的位置,將他們分別成為近窗病人和遠窗病人,他們的病情都很嚴重;小說發生的時間不具體,發生在“曾經”;小說發生的地點,一家醫院的病房;小說中病房的環境十分窄小,僅能容下兩張病床,有一扇門和一個窗戶,門通向走廊,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界。
作家將故事的場景置入一個純白的環境中,讀者可以想象白色的墻,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病服,白色的門窗……一切是那樣的冰冷。
在這樣一個純白的背景環境中,近窗病人心中姹紫嫣紅公園的幻景顯得格外艷麗和動人:“公園里鮮花盛開,主要有玫瑰花,但四周還有五彩斑斕、爭相斗艷的牡丹花和金盞草”“公園里面有一泓湖水,湖面上照例漫游著一群群野鴨、天鵝”“孩子們有的在扔面包喂這些水禽,有的在擺弄游艇模型”“一對對年輕的情侶手挽著手在樹陰下散步”“不時也有幾場板球賽”“公園的盡頭是一排商店,在這些商店的后邊鬧市區隱約可見”“身著夏裝的姑娘是多么美麗動人”。
而文末遠窗病人心中那堵光禿禿的單調而灰色的的現實之墻顯得格外冰冷、無活氣!奇異的是,白色背景下,彩色的幻景和灰色的實景形成的對比是那樣的鮮明,彩色的更顯其活力,灰色的更顯其陰冷,讀者在腦海中關于兩位病人的形象就更加鮮活,兩種色彩代表了兩種不同的人物內心!作家的關于環境的這樣一種色彩設置,無疑是有心且用心的。
二、 小說中的假定和真實
為了更好地推進情節的發展,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作者有意淡化小說中人物身份的真實細節。無疑,現實中重病的病人是需要家人和朋友的照顧的,作者在這個故事的創作中,故意忽略這一點。但有些讀者非要較真地發問:“文中兩人經常談天,一談就是幾個小時。他們還會談起各自的家庭妻小,為什么兩位病人的親人和朋友不來看望他們,不來撫慰他們?如果他們來的話,這場悲劇就能避免了。”有些讀者進而認為這篇小說失真,情節上有缺陷。
其實,文學藝術首先是假定的,想象的。小說作品本身就不是現實生活完全刻板的反映,歌德曾說過:“藝術是通過假定達到更高程度的真實。”小說就是假定了兩位病人在這間病房里與外界的相對獨立性,作者就是讓兩個人物在病房這個封閉的空間內上演關系的糾葛,讓人物自身去選擇各自的命運,故而又達到了藝術創作中的另一種真實。
“假定性是一種透鏡,作家以非常殘忍的客觀性去試煉他的人物,考驗人物的品德和本性。”(孫紹振《直諫中學語文教學》)在作品中,作者假定這兩個人物與外界人物沒有任何的互動,這樣遠窗重病在床的病人無從獲知窗外的真實世界,故而當近窗病人向遠窗病人講述窗外虛構的美景時,遠窗病人信以為真,一開始享受,進而產生困擾,最終嫉妒心爆發,見死不救。人物內心層面的心理流動,在作家設置的這樣一個假定性的前提下,達到了藝術的高度。在這樣的假定境界中,人物命運情感的隨機性就較多,在人物面前可供選擇的余地就較大。顯然,這篇作品通過假定想象實現了藝術的真實,作家通過這個假定,試煉了兩個人物的品德和本性,面對窗外的真實世界,近窗病人可以選擇文中的行為,可以選擇真實訴說,也可以選擇什么也不說……;遠窗病人聽了近窗病人的訴說之后,除了文中的行為,他同樣可以選擇無動于衷,可以選擇一直享受……總之,作家就是用這個近窗病人無從獲知窗外世界的假定,來試煉人物的品德和本性。兩位病人不同的選擇,反映了人物內在精神世界的不同方向。
因此,要解讀這篇小說,就要有一個解讀的觀念,那就是這篇小說不是在刻板地模仿現實,而是超越了現實的真,進入了想象的境界,表達了作家的精神奇觀。糾結于這篇小說的假定性的前提,小說就無法綻放人物奇異的情感之花。
三、 小說的全知視角
英國作家帕西·路伯克說:“小說寫作技巧中最復雜的問題,在于對敘述者與故事的關系的運用上。”敘述者與故事的關系,其實也就是敘事視角,指的是作家安排組織故事內容的角度,也就是一個“誰”站在什么“位置”來講故事的問題。同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去敘述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敘事視點可以進行不同的分類,我們一般采用三分法,把它分為全知視角敘事、限制視角敘事、純客觀敘事。我們必須承認,同一個故事會由于敘事視角的不同而產生完全不同的藝術效果,因此,敘事視角是作家在進行藝術創作時重要的點。《窗》就采用了這種全知視角。“全知視角,也就是敘述者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他‘全知全覺,而且可以不向讀者解釋這一切他是如何知道的。作者出現在他的作品旁邊,就像一個講演者伴隨著幻燈片或記錄片進行講解一樣。這種講解可以超越一切,歷史、現在、未來,全在他的視野之內,任何地方發生的任何事,甚至是同時發生的幾件事,他全都知曉。”(孟繁華《敘事的藝術》)
在小說的創作中,視角選擇的準確性往往取決于作家藝術構思的深刻性。以《孔乙己》為例,魯迅既不讓孔乙己也不讓掌柜、酒客、孩子來扮演這個敘述者的角色,恰恰選中了小伙計,把敘事的視角落在他的身上,是頗具匠心的。這個小伙計,年齡小,閱歷淺,不諳世事,帶幾分稚氣。用他的眼睛看世界,可以避免一些世俗的偏見。他所看出的孔乙己性格的真實度,無疑要比掌柜、酒客們真實、準確得多。這個封建科舉制度培養出來的沒落文人,盡管他是那么迂腐無能,不能自食其力,但他的本性確實善良的。他的可鄙可笑的言行中,不時流露出一些人性的感情,自有其可憐和可愛的一面。別人鄙薄孔乙己,小伙計對他的悲慘結局至少是同情的。魯迅在這篇小說中這種以小伙計視角的敘事,體現了他藝術構思上的深刻考量。
《窗》這篇小說一開篇,就采用了冷靜敘說的全知視角方式:“在一家醫院的病房里,曾住過兩位病人,他們的病情都很嚴重。”“曾”字給人先設下無限的想象空間,讀者在心中會產生諸多想法:這兩個人現在怎樣了,他們的命運發展如何等等。這個“曾”字也昭然表明敘述者對下面的故事是一清二楚的。接下來,敘述者通過這樣一個病房的舞臺,讓這兩個病人將他們的一言一行、甚至是靈魂深處的隱秘都呈現在讀者面前。敘述者對兩個病人的病房生活是了如指掌的,兩個人在病房里的聊天,近窗病人給遠窗病人講述窗外的一切等等,這一切,敘述者都知道,他對作品中兩個人物是無所不知的。當然,最最要緊的是,通過敘述者的敘述要讓讀者知道,當兩個人物的關系發生轉變時,遠窗病人心理的轉變。讀者隨著敘述者的上帝般的“第三只眼”,看清了兩個人物的內心世界。我們不妨梳理一下這呈現在我們讀者面前的遠窗病人的內心世界,“躺著的病人津津有味地聽這一切。這個時刻的每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享受”,當某一天下午,當他聽到近窗病人對窗外世界的敘說時,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為什么偏是挨著窗戶的那個人,能有幸觀賞到窗外的一切?為什么自己不應得到這種機會的?”他一開始慚愧,可是愈加克制,這種想法愈加強烈,他被這種想法困擾了。最終,發展到一天晚上,他見死不救,漠視遠窗病人的逝去。當他處心積慮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床位時,“他看到的只是光禿禿的一堵墻”。這樣的視角方式,冷靜而客觀,深入人物的內心,這樣的敘述方式使得這篇小說充滿了厚重感和哲思味。
視角的選擇還表現在這種藝術設計往往寓有深意,可以起到深化主題的重要作用。在全知視角下,讀者對遠窗病人的內心一覽無余,遠窗病人在人性上的糾結與選擇,他漸漸滑向人性惡的深淵。讀者目睹著這一切,震驚而遺憾,這一過程中,讀者感知了故事中兩個人物的心靈,讀者如同舞臺下觀眾,只不過舞臺下的觀眾只能看見舞臺上人物的言行,我們還可以通過這種全知視角“看見”人物隱秘的內心。這樣的“看見”,會讓我們更好地理解人物,理解人物給我們帶來的思考。讀者會思考,這樣的人性悲劇能否不發生,如果可以命運倒轉的話,遠窗病人命運的分叉口在哪里?只有這樣,這篇小說作家想要傳達的主題,也許我們可以解讀得更客觀一些。那些關于小說的主題是“懲惡揚善”的說法,尤其是“揚善”的說法,是禁不起推敲的。近窗病人的好心竟然換來了自己的死亡,“兇手”的懲罰也只是看到了一堵光禿禿的墻,小說的世界中甚至沒有人能夠對“兇手”進行道德審判,他對自己有無道德上的審判,我們不得而知。因此,“懲惡揚善”說只能是一部分讀者義憤填膺的快意解讀而已,從作家的本意來看,從全知視角入手,這篇小說只是冷靜地講述了關于人性選擇的一個故事,展示了人性的兩面。一個人如果選擇任憑嫉妒和惡念縱深,人就會滑入不道德的深淵;一個人如果選擇關愛和陽光,他就會收獲內心的美麗和芬芳。
《窗》中使用的這種全知視角,只要敘述者想辦到的事,沒有辦不到的,想聽,想看,想走進人物內心,想知道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發生的任何事,都不難辦到。因此,《窗》這篇小說雖然短小,但情節跌宕起伏,結尾出人意料,藝術效果極佳,故事性極強。
(作者單位:儀征市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