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權制下的女性悲劇

韓輝

莫言是一位產量豐富的作家，迄今已經發表了11部長篇、25部中篇和75篇短篇小說。莫言作品中影響最大、傳播最廣的是他的長篇小說，對于莫言這樣一位胸懷“大悲憫”的作家而言，非長篇小說的長度、密度、難度不足以酣暢表達其思想情懷。但他的短篇小說呈現的卻又是不同的藝術美感，莫言天馬行空的敘述特征與短篇小說節制性的篇幅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藝術張力。

發表于1991年的《翱翔》是莫言短篇小說中的精品，它以奇幻的手法描述了一個凄慘的故事：年輕貌美的北鄉女子燕燕被迫“換親”嫁給了高密東北鄉40多歲的麻子老光棍洪喜，燕燕逃跑不成、化身為鳥飛入墓田松林，最終卻被射傷跌落。《翱翔》繼承了莫言作品的鄉土情懷，繼續聚焦農村小人物的曲折經歷和悲喜情懷；作品中的奇幻情節和鬼魅意境有蒲松齡式中國鬼怪傳奇故事的影子，以大想象的魔幻敘述表達現實關懷又凸顯了莫言幻覺現實主義的敘事特色。本文擬從敘事學的角度以“整體細讀”的方法分析《翱翔》文本內的人物塑造、情節設計、意境創設等文體、敘事元素，探究文本間的互文性，考察作者文本內外的立場表達，以此揭示作品潛文本：父權體制主導下，重重勢力聯手行兇，女性向往自由、反抗權威的執著追求勢必將以悲劇收場。

“整體細讀”的研究方法

“細讀”是文學解讀的傳統手段。有批判者曾一度批評它割裂了文本與語境的聯系，不足以闡釋文學作品的現實指涉。世紀之交，“細讀”又以“新形式主義”面貌重新回歸，通過將文本分析與政治批評結合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原有的不足。但“新形式主義”在小說解讀方面依然存在其局限性：“聚焦于遣詞造句”而忽略了更高層面上的“敘事結構和敘事技巧”。[1]基于此，申丹提出了“整體細讀”的文學文本分析方法，其整體性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文本內各敘事要素的解讀與文本全局的關聯；二是文本之間的互文性解讀；三是對文本外語境和作者的考察。其“細讀”既包括語言層面的文體解讀，也包括超越文字層面的敘事分析。[2]“整體細讀”是微觀閱讀與宏觀閱讀的有機結合，能為準確把握文學作品潛文本提供更客觀全面的研究方法。

《翱翔》的潛文本解讀

1.文本內部文體、敘事性分析

（1）人物塑造

作者利用對照、象征、話語重復等手法塑造了燕燕這樣一位美麗、執著、堅毅、渴望自由卻承受悲慘命運的農村年輕女性形象。

首先，作者以對照手法表現男女主人公形象上的巨大反差。被迫換親的燕燕有著“超出常人的美麗”，換親的對象洪喜卻是“著名的老光棍，四十歲了，一臉麻子”。作為換親的條件，洪喜的妹妹楊花，“高密東北鄉數一數二的美女”嫁給了燕燕的啞巴哥哥。這種容貌上的反差暗示了這樁婚姻的非自愿本質，更突出了女性為人擺布的悲慘命運。莫言在《天堂蒜薹之歌》中也有類似敘述：為了給瘸子哥哥娶親，金菊被父母換給了對方家中年老體弱的哥哥。為追求真愛，金菊奮而離家卻最終落得人死胎亡的下場。換親在舊時中國農村并不稀奇，這一陋習的根源在于父權制社會下男尊女卑的性別歧視，為了給家中的男丁娶親維系香火，女性常常被迫犧牲自己的幸福，甚至付出生命代價。

作者還借用象征手法塑造人物性格。“燕燕”這一名字本身就有很強的象征性，燕子寓自由飛翔之意。另外，“紅綢子胸衣”意象在文本中反復出現：“露出了胸前的紅綢子胸衣”、“麥梢襯托著紅胸衣，像一幅美麗的畫”、“燕燕的胸衣像一簇鮮紅的火苗”等。文本中的“紅”象征男權制壓迫下女性對自由的熱切期盼、對生命激情的殷殷向往。

此外，單一敘述話語的反復實現了人物性格的外顯。面對洪喜、村民以及各方勢力的威脅恐嚇，燕燕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如：“對狗的狂吠和洪喜的喊叫她沒有半點反應”；“他舉起斧頭，大聲說：‘你……不下來我要砍樹了。燕燕沒有聲息”；“他揮起斧頭，猛砍了一下樹干……燕燕無聲無息”。對威脅的沉默應答與其說是女主人公的隱忍，倒不如說是對個人選擇的執著堅持和對壓迫勢力的凜然無懼。即使面對家人（燕燕娘）和同病相憐的楊花的勸阻，燕燕雖有過短暫猶豫但仍選擇了堅持。人物的這一內心活動通過其外在動作獲得了表達：“燕燕從樹梢上飛起，在人們頭上轉著圈滑翔。……燕燕滑翔良久，最終還是落在樹梢上”。

（2）情節設計

被迫換親的燕燕不甘嫁給一臉麻子的老光棍洪喜，拼命逃跑，全村人一起出動圍追堵截，逃脫無望之際，燕燕化身為鳥飛了起來，最終卻又在老墓田松林被人兩箭射落。《翱翔》中“美人化鳥”的奇幻情節有中國志怪小說的遺風，也能見到西方魔幻主義的痕跡，實為天馬行空的大想象之筆。“鳥”、“翱翔”這一主題在文學作品中并不少見，讀者獲得的最直接聯想常常是“鳥兒在天空飛翔”的自由、瀟灑之感。作者借由這一意象表達了女主人公試圖掙脫體制牢籠、尋找自由生活的渴望和勇氣。

然而，即使化身為鳥，想要自由飛翔又談何容易。洪喜追了出去；“村里的人聞聲而出。一群群人，擁到街上。十幾條兇猛的大狗，伸著頸子狂吠”；“人們繼續追趕。有趕回去騎了自行車來的，拼命蹬著車，軋著她的影子追”；村里的尊長鐵山爺爺被請了出來，指揮各人動用各種辦法，“身穿橄欖綠制服、腰扎皮帶、握著公安手槍的……公安派出所的警察”也加入了追捕。就連燕燕的娘和被換親給啞巴的楊花也前來勸阻。女性“翱翔”的夢想受到父權體制下多重勢力的窮追猛打，村民代表的普通民眾、鐵山尊長代表的傳統守舊思想、警察代表的權威社會體制無不是扼殺女性自由的劊子手。就連受害人的家屬以及同樣深受體制之害的其他女性也成了幫兇：“燕燕，你要是不下來，咱也留不住楊花，那……咱這家子人就算完了……”；“嫂子，……咱姐妹倆是一樣的苦命人……下來吧，認命吧……”。她們的理由聽似人之常情，實則是長期受父權制統治導致的愚昧和懦弱。

最終，燕燕還是沒能飛出松林，她被警察連射兩箭跌下樹來，緊接著“鐵山老爺爺一言不發，拎起一桶狗血，澆在燕燕身上”。女性向往自由、渴望獨立的夢想終被扼殺，而幕后兇手就是鐵山老爺爺手里的這“一桶狗血”——根深蒂固的落后思想，即父權制得以維系的男尊女卑、性別歧視傳統。“狗血”澆滅的不僅是燕燕飛出松林的夢想，也是萬千女性對自由的渴望、對平等的呼喚，這一悲劇性結局似乎也在暗示：在當時殘酷的現實環境下女性的反抗勢必會以失敗告終。endprint

（3）意境創設

莫言將故事背景設置在“村東老墓田的松林里”，這是“東北鄉最恐怖也最神圣的地方”，“林下數百個土饅頭里包孕著東北鄉人的祖先”。黑松林里陰森鬼魅，“紅日西下，風在松林里旋轉著，發出嗚嗚的吼聲”，“松林中幽黑一片，蝙蝠繞著樹干，……狐貍在墳墓中嗥叫”。嗚嗚的吼聲、幽黑、蝙蝠、狐貍、墳墓，這一系列意象在讀者頭腦中構成了一幅陰森恐怖卻又神秘奇幻的圖景，魔幻美學的審美效果呼之欲出。除美學價值外，作者的意境創設也有其主題所指。燕燕化身為鳥后，迫于無奈被人們追趕到了這處墓田，墳墓、墓碑的意象似乎也在暗示女主人公最終的悲劇性結局，而導致這場悲劇的正是松林里埋著的“東北鄉人的祖先”，也就是根深蒂固的父權制傳統思想。

2.文本間的互文性

“翱翔”這一隱喻所指向的女性追求自由、渴望成長主題在文學作品中并不少見，林宜生所譯史沫特萊的《大地的女兒》中文本封面和書中插圖就是以“女性呈飛翔狀的姿勢”隱喻當代女性企盼獨立、向往自由的心聲[3]。莫言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我”的三姐在戀人“鳥兒韓”被日本人抓勞工之后也化身“鳥仙”，奢望以此躲避當時動蕩不安的戰亂年代，保有內心的一份安寧和與世無爭的獨立。然而，“鳥仙”終被啞巴玷污，最后以懸崖之上奮力一跳的飛翔姿態結束了自己在骯臟人世的短暫生命。對“鳥”、“翱翔”的互文性解讀能幫助讀者深刻理解當時社會環境下女性背負的沉重枷鎖和悲慘命運，在欽佩其執著的反抗精神的同時也能清醒認識到面對重重阻撓這種反抗的蒼白無力。

3.作者立場考察

“整體細讀”也包括對作者立場的把握。讓我們先來考察作者立場在文本內部的體現。作者通過同一時空內的景物對照隱含表達自己對故事中人物的態度和立場：當洪喜追至墓田，抬頭望去“成群的烏鴉正在歸巢，灰白的鴉糞像雨點般落下，有幾團熱乎乎的落在他的頭上”；“他揚起臉尋找燕燕”則“看到天上掛著一輪明月，光華如水，……燕燕沐浴在月光里，宛如一只美麗的大鳥”。當然，作者也并不吝于直抒胸臆，顯性表達自己的感情傾向：燕燕第一次騰空時，作者形容她“像一只美麗的大蝴蝶”；村民們紛紛加入追捕行列，燕燕“飛著的瀟灑”，追逐在后的村民卻“亂糟糟如一營敗兵”。由上述景物對比和話語描述可以看出，作者對于燕燕所代表的弱勢女性群體持支持、贊美的立場；相反，對于迫害女性的村民等所暗指的權威勢力則持反對、厭惡的態度。

其實，對于父權制下被壓抑的女性群體，作者一向是同情的，對其反抗行為，也是一貫地支持和欽佩。與此同時，他也清醒認識到當時社會環境下女性反抗的結局大多只能以悲劇收尾。這種復雜的態度體現在前文所述的《豐乳肥臀》中“鳥仙”這一角色的處理上，而《天堂蒜薹之歌》中“金菊”的凄慘結局也印證了這一觀點。莫言曾直言：“我對弱勢群體的關懷是一以貫之的”，“對腐敗群體的批判也是一以貫之的”，而這正是“作為老百姓的寫作”所竭力表達的主題。[4]

結 語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整體細讀”的研究方法，從敘事學的角度綜合分析了文本內部包括人物塑造、情節設計和意境創設在內的文體、敘事要素，考察了《翱翔》與《大地的女兒》、《豐乳肥臀》、《天堂蒜薹之歌》等文本間的互文性，探討了作者文本內外的立場表達，揭示出隱含在《翱翔》表層文本之下的潛文本：燕燕所代表的農村年輕女性對生活充滿熱情、向往自由和成長，但在父權制主導的社會環境下，她們的訴求被重重勢力扼殺，渴望“翱翔”的夢想注定破滅。作者同情弱勢女性群體的悲慘際遇，支持她們奮起反抗，但同時他也清醒認識到：面對層層阻撓，她們的掙扎往往也只能以悲劇收場。

基金項目：本文是山東省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敘事學視域內的莫言小說英譯研究”（編號J14WD53）和中國石油大學（華東）自主創新科研計劃項目（編號CX04007B）的部分研究成果；本文是“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編號27RB1124B）的資助項目。

參考文獻：

[1]申丹.跨學科角度的敘事分析——重讀英美經典短篇小說[J].江西社會科學，2008（2）：26-32.

[2]申丹.“整體細讀”與經典短篇重釋[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8（1）：1-7.

[3]賀賽波，申丹.翻譯副文本、譯文與社會語境——女性成長小說視角下《大地的女兒》中譯考察[J].外國語文（雙月刊），2013（1）：109-113.

[4]姜異新.莫言孫郁對話錄[J].魯迅研究月刊，2012（10）：4-17.

作者簡介：

韓 輝（1982— ），女，山東濱州人，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英語教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