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子記

鄭懷興

人物游玉蘭———程嬰妻子

程嬰———草澤醫生，趙朔門客

趙武———莊姬之子，趙氏孤兒

莊姬———公主，孤兒之母

公孫杵臼———曾為晉大夫，已退隱，程嬰摯友

屠岸賈———晉國司寇

判官、幾個男孩女孩、衙役甲乙、軍士、侍衛、侍女、鬼卒各若干名

序

〔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幕后歌聲：

屠岸賈當道晉國頓昏暗，

除異己盡誅趙氏甚兇殘。

孤兒受困公主府，

可憐命懸一線間。

〔同時舞臺上展現兩組畫面，一是屠岸賈指揮軍士揮刀殘殺趙氏眾男女；另一組是韓厥帶領軍士包圍公主府，莊姬抱著嬰兒在府中痛苦地徘徊著……

〔莊姬突然說一句：“快請程嬰進府治病！”〔此話夾在雷聲風聲雨聲中傳得很遠很遠……

〔切光。

第一場

〔程家遙

也幕啟院眾娃娃上遙

男娃娃（唱）雨過天晴浮朝靄，

涌入程家賀喜來。

女娃娃（唱）程伯年已四十外，

麒麟送子樂開懷！

男娃娃（唱）哎哎哎，你將爆竹快執起，

〔一個男娃放鞭炮，眾女娃掩耳觀望。

〔領頭的娃子示意大家一起唱或喊：“祝程家小弟快成材！”

〔游玉蘭內唱：“爆竹響笑語喧歡聲一片。”

〔游玉蘭抱著嬰兒上。

游玉蘭（唱）抱嬌兒出房來意滿心甜。

中年天才遂人愿，

程家盼來小兒男！

親親兒的臉，

為娘笑開顏。

你是娘的寶，

你是爹心肝。

你可知，我們雙雙為求子，

日日長跪神像前。

虔誠祈禱多少遍，

爹的脊背都跪彎。

天不忍我程門香火斷，

才送子上門來，兒呀你姍姍來遲爹已四十五娘我卅三！

〔眾娃娃圍上來，爭著要親、要抱嬰兒。

游玉蘭小香，你快到廚下提那籃喜蛋出來，分給

娃娃們！

〔女娃甲應諾下，轉眼拎著一籃喜蛋復上，分與眾娃娃。

眾娃娃（唱）分喜蛋啊分喜蛋，

游玉蘭（唱）分喜蛋為娃祈平安！

小香（唱）拿著喜蛋看臉蛋，

眾娃娃（唱）小弟弟臉蛋兒又嫩又紅多好看！

游玉蘭（唱）我兒的額頭多飽滿，

（男娃娃重復：多飽滿！）

我兒的下巴方又圓。

（女娃娃重復：方又圓！）

眼如丹鳳眉如劍，鼻似懸膽耳垂肩。

小香你們猜，小弟弟長大是做什么的？

眾男娃（唱）他長大定是英雄漢，

眾女娃不對！

（唱）他文質彬彬做高官！

〔眾男娃與眾女娃爭執不休。

小香哎哎哎！你們不要吵了。

眾你說，到底誰說得對？

小香（唱）兩邊說對各一半，

眾啊？

小香（唱）小弟弟將來文能拜相武鎮邊。

眾娃子程伯母，誰說得對呀？我說得對，我說得對！

游玉蘭（唱）不求兒能戴冠冕，

不望兒的武藝嫻。

只祈上天長庇佑，

庇佑我的小心肝！

無病無災快長大，

本本分分平平安安隨爹行醫在民間。

男娃甲跟著程伯伯，做個草澤醫士？

游玉蘭是呀！

（唱）苦研岐黃解民瘼，粗蔬淡飯壽百年。程門香火賴兒續，千秋萬代永綿延！

眾娃娃好呀，好呀！還是程伯母說得對！

小香伯母，小弟弟叫什么名字？

游玉蘭叫程伯桃。

眾娃娃程伯桃？

游玉蘭娃他爹說，兒一呱呱墮地，院子里的那株久不結果的老桃樹，又突然開花了。

眾娃娃好呀！好呀！伯桃，伯桃，真好聽！

〔內傳出雷聲。

〔程嬰背著藥箱，匆匆上。

眾娃娃啊，程伯伯回來了！

程嬰娃娃們，打雷了，雨快來了，你們快回去吧！〔眾娃娃一哄而下。

游玉蘭官人，為妻一直等你回來，把祖傳的長命鎖給娃戴上。（要拿長命鎖給程嬰，卻發現程嬰正緊張地關門窗，不解地）官人……（見程嬰從藥箱從中抱出一個嬰兒，驚疑萬分）啊！

程嬰（聽見嬰兒一聲啼）謝天謝地！

游玉蘭（驚疑地）官人，這是……

程嬰（急忙倒水喝）一言難盡！

游玉蘭這嬰兒餓了！（將孤兒接過來，一并喂奶）官人，這是誰家的娃？

程嬰哎呀，夫人哪！他他他……他就是趙盾相國的嫡孫、趙朔將軍的親骨肉、莊姬公主生的小舍人———取名趙武。

游玉蘭趙武？因何藏在藥箱之內？

程嬰夫人哪！趙門三百余口，俱被權奸屠岸賈殺害，如今只剩下趙門之媳莊姬公主與這趙氏孤兒母子！屠岸賈揚言，孤兒滿月日，斬草除根時。今日恰好滿月，府外重兵把守，孤兒危在旦夕，公主百思無計，只好以治病為名請我入府，公主她她她……

游玉蘭她便怎樣？

程嬰她親手托孤于我！

游玉蘭啊，公主親手托孤于你？

程嬰（唱）公主將娃交我手，

泣不成聲淚雙流。

我把孤兒小心翼翼藏箱內，

游玉蘭夫啊！那你是如何帶著孤兒突圍而返的？

程嬰（唱）背藥箱猶如背座大山頭。那韓厥奉旨把門守，他例行公事開箱搜。

游玉蘭韓厥將軍開箱搜查了？

程嬰（唱）霎時冷汗周身透，我忐忐忑忑戰戰兢兢一顆心兒提到咽喉。

游玉蘭哎呀，那韓厥發現嬰兒無有？

程嬰發現了！

（唱）只見將軍雙眉皺，

拔劍出鞘冷颼颼。

游玉蘭哎呀，官人！

程嬰（唱）我一語將他心弦扣，

游玉蘭什么言語？

程嬰（唱）滴水之恩當涌泉酬！

就這一句，他不等我開口懇求，就立即重新蓋上藥箱，揮手放行。娘子，那韓將軍曾受過趙相國的大恩哪！

游玉蘭哎呀呀，冥冥中老相國庇佑他的孫孫呀！

程嬰只是那韓將軍……自知放走孤兒罪不可恕，他他他便拔出佩劍，就這樣……（比劃自刎介）

游玉蘭啊！韓將軍自刎了？

程嬰小舍人呀，將來為韓厥將軍，為趙氏數百

口冤魂報仇雪恨哪，就全靠你了！娘子，我們要想盡辦法，保住趙氏孤兒！

游玉蘭哦，有了！咱們帶上這兩個娃娃，立即逃走！

程嬰對，逃入深山，隱姓埋名，把兩個孩子……

〔幕后突然傳來一聲驚鑼。

〔同時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隊衙役揚鞭過場。

〔衙役的喊聲：“封城閉關了！”

程嬰啊，封城閉關了！（與游玉蘭面面相覷）〔幕后傳來衙役的聲音：“國君有旨：趙氏孤兒丟失，即時普國封城閉關，往來官民人等，一律盤查，發現帶小兒者，盡行拘拿！”〔程嬰與游玉蘭驚恐介。

程嬰娘子啊！我們就是插翅也難飛了！

游玉蘭啊！如今之計，也只好將孤兒藏在咱家地窖之中。

程嬰不成！那屠岸賈心狠手辣，必將挨家挨戶

搜尋的！一發現咱們家有兩個小兒……

游玉蘭這……（將孤兒交與程嬰，一把抱起伯桃）

（唱）官人啊，求官人快抱孤兒走，

免連累咱伯桃一命休！

官人，快快……快把孤兒送走！

程嬰娘子呀！

（唱）為把趙氏孤兒救，

親眼見韓將軍一劍斷喉血噴流。

他一腔義氣沖牛斗，

我豈能坐視不管將孤兒丟？

當憐他是忠良后，

一想起公主托孤聲聲哀泣把心揪！

〔孤兒哭，游玉蘭與程嬰交換小兒，抱起孤兒，喂奶事。

游玉蘭孤兒呀，我的小冤家呀！

（唱）一雙明眸似求救，口含乳抽泣泣讓人心揪。

〔幕后合唱：小寶貝，快入睡，夢中母子也相偎。娃是魚兒娘是水，娃在娘懷笑微微。〔幕后又傳來驚鑼聲。衙役高聲喊道：“元帥有令，普國內戶有半歲以下，滿月以上小兒者，立即抱到帥府去。違令者，一經搜出，格殺勿論。”

〔內傳來衙役敲門聲：“開門！”

〔游玉蘭與程嬰一時愣住。游玉蘭想把孤兒抱于程嬰，誰知孤兒小嘴一離開乳頭就哭，游玉蘭慌忙又把乳頭塞進他嘴里。〔衙役甲、乙上，把門一腳踹開。

〔游玉蘭猛推程嬰進內室。

〔程嬰抱著伯桃急下。

游玉蘭（抱孤兒迎上前去）差爺！

衙役甲呔！你這婦人，因何遲遲不開門？

衙役乙耳聾啦？還是想找死？

游玉蘭差爺！

（唱）民婦月子落下病，雷鳴耳也聽不清。差爺叫門有何事，敢請大聲說分明！

衙役甲原來如此。（望著游氏懷里的孤兒）這個小兒，從何而來？

游玉蘭乃民婦所生。

衙役甲多大了？

游玉蘭今日恰逢滿月。

衙役乙對對對，我早上看見一群娃娃拿著喜蛋，歡天喜地從這兒走出去。

衙役甲走呀！

游玉蘭去哪里？

衙役甲去帥府！

游玉蘭做什么？

衙役甲什么，你還不懂？你你你，竟敢把屠岸元帥之令當作耳邊風？

衙役乙哎呀，人家耳聾，就是國君頒旨，她也聽不到！婦人，長話短說，（湊到耳邊高聲地）為了搜捕趙氏孤兒，元帥有令，所有半歲以下，一月以上的小兒都得抱到帥府去。

游玉蘭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衙役甲你家男人呢？

衙役乙叫他一起走！

游玉蘭我夫君出去給人看病去了！

衙役甲看病去了？

衙役乙他是個草澤醫士。

衙役甲哦！那你快走吧！

衙役乙快走！

游玉蘭（唱）一腳門里一門外，

不知所措空徘徊。

此去何異入虎穴……

伯桃兒呀，娘此一去難能再回來！來不及再喂我兒一口奶，

來不及再親一親兒的腮；

來不及對我夫君來交待，

夫呀，你要好生看好咱那小乖乖！恨衙役盯得緊我難如愿，

忽轉念家中片刻不能呆。

倘若此時伯桃哭，

兩兒俱遭滅頂災！

思量到此猛決斷，

差爺，走呀！（讓衙役們走出來，便關門）（接唱）元帥有令勿慢怠！

衙役甲嘻嘻嘻！

（唱）這個婦人好愚蠢，以為趕去領賞金。

衙役乙（唱）豈知母子帥府進，好比是鳥兒入籠魚入罾！

〔幕后合唱：人朝帥府走，心猶系兒身。

衙役甲你這個婦人，怎么不知拐個彎，要撞墻了？

衙役乙她呀，耳朵不好使，連眼睛也看不清！

游玉蘭（唱）兒呀兒，你才滿月將失母，

怎不叫娘痛斷魂！

〔內傳出嬰兒啼聲。二衙役四處尋視。

〔游玉蘭急忙暗擰孤兒一把，孤兒啼介。

〔衙役甲要往回走，衙役乙拉住他。

衙役乙老弟，你咋了？

衙役甲好像屋內又傳來小兒啼哭聲！

衙役乙啊？哎，誰不知道他家只生了一個男嬰。

衙役甲若是孤兒就藏在她家里呢？

衙役乙哈哈哈！老弟呀，你想得賞金，想得快發瘋了！明明是她懷里的小兒哭，你卻疑神疑鬼！快走！

游玉蘭（唱）孩兒一啼險釀禍，

嚇得我渾身汗淋淋。

舍不得離開夫與子，

又不得不快朝前奔。

明知虎穴也得去，

護孤重任我擔承！

兩衙役一前一后挾持著，

孤兒呀，我與你逃不了也躲不成！

〔內傳出眾嬰啼聲。游玉蘭欲往回走。

衙役甲（揪住游玉蘭）帥府已到，快進去吧！

游玉蘭（唱）聞眾嬰一起哭膽戰心驚，

元帥府成地府陰氣森森！回頭再朝家遙望，

人到帥府心留在家門！

官人呀！

為妻命在孤兒在，

拼死也保這小生靈。

一旦為妻回不去，

伯桃由你獨自撫養成人。伯桃呀，不是娘要舍棄你，驚濤沖散不留情。

一路上心忐忑，

充耳都是你哭聲！

衙役甲快抱小兒進去領賞吧！（推游玉蘭下，竊笑）

衙役乙唉，這幾百個小兒活著進去，可不一定能活著出來！

衙役甲你呀，心太軟，當不了官！

〔切光。

第二場

〔程家內外。

〔內室，黎明前，燭光搖晃。程嬰抱著小伯桃，給他喂米湯。

〔幕后伴唱：藏身地窖晝如夜，爹當娘來夜漫長。一夕數驚緣底事，怕兒哭聲引虎狼！

程嬰小乖乖，別哭，別哭！

（唱）兒雖不能把話講，

爹也知道兒想娘。

兒想要吃娘的奶，

奶水遠比米湯香。

兒呀！門外蹲著狼與虎，

專門要噬小兒郎！

虎狼一聽你啼哭，

破門而入咱遭殃！

哄得伯桃已入睡，

又將娘子來思量。

娘子呀，你抱孤兒入虎穴，

我心急如焚好驚惶！

屠岸賈為搜孤殃及晉國，

慘絕人寰喪心病狂！

〔幕后傳來衙役傳令聲：“元帥有令，今日午時之前，若還尋不到趙氏孤兒，帥府內已拘留的五百十三名小兒及其父母統統斬首！”

程嬰（唱）新號令猶如霹靂響，

孤兒與吾妻怎逃亡？

探身窖外天已亮，

上天呀，你怎能眼睜睜看著奸佞朝著無辜揮斧戕！

救眾生靈刻不容緩，

呀！無計可尋徒彷徨！要是有個小兒替代孤兒……（望著伯桃）不可，不可！

哪個父母甘舍子，

舍子難于掏心腸！

眼望親兒悲淚涌，

兒呀，莫怪爹爹如虎狼……

〔程嬰抱起伯桃，貼著其面頰痛哭。〔門外，公孫杵臼上。

公孫杵臼（念）家有小兒俱臨險，

特來程家問平安。（叩門介）程嬰賢弟！

程嬰（諦聽分辨）啊，是公孫杵臼？（開門介）

公孫杵臼賢弟！

程嬰公孫兄，快請進！（讓公孫杵臼進屋后立即關門）

公孫杵臼賢弟呀，屠岸賈今日午時要將所有小兒盡行殺戮。令郎現在何處？

程嬰哎呀，兄長啊！（在一陣鑼鼓與吹打聲中用一系列戲曲程式動作，說出事情的原委）

公孫杵臼原來如此。賢弟，大事不好了，弟妹與孤兒，只怕有去無返！

程嬰兄長莫擔心，為了保住趙氏一脈骨血，為了幾百個無辜生靈免遭殺戮，小弟我我我……我情愿把小兒當作孤兒，抱去自首！

公孫杵臼你你你，你要用親子替代孤兒去出首嗎？

程嬰兄長，事到如今，程嬰只好出此下策了。只怕拙荊獨木難支，擔當不起撫養孤兒重任，我不得不求兄長以后鼎力相助！

公孫杵臼可惱屠岸賈當道，專權亂政，殘害忠良，涂炭生靈。不要說老夫曾與趙相國有同僚之誼，就是與趙氏毫無瓜葛，撫養孤兒，也責無旁貸！

程嬰如此，兄長請上，受我一拜！

公孫杵臼賢弟如此義舉，感天動地呀！

程嬰事不宜遲，（抱著伯桃欲走）小弟父子就此拜別了！

公孫杵臼且慢。賢弟，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程嬰在下四十五歲了。

公孫杵臼你來看，我已是古稀之年了，這孤兒算起來，得過二十年方能報得趙氏之仇。可其時老朽九十有余，存亡未知，怎么還能教這孤兒報仇？程嬰，你肯舍得你的孩兒，倒不如將他交付于我……（附耳說介）

程嬰啊，老兄長，您說的有理，但我怎么忍心讓您……

公孫杵臼賢弟，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不必多說了。快抱令郎與我吧！（抱過伯桃，欲走）〔切光。

第三場

〔帥府大院中。

〔游玉蘭抱著孤兒蜷縮一角。

〔劊子手持刀而立。人影綽綽，小兒啼哭

聲此起彼伏。屠岸賈由侍衛們陪同上。

屠岸賈（唱）一山難容兩只虎，尋機來把趙盾除！

株連三族方解氣，

樹威不惜萬骨枯！

孤兒失蹤我狂怒，

寬限一月我糊涂。

寧可錯殺一千個，

決不漏過趙氏孤！

看來日影漸縮短，

左右！（眾軍士應喏）

午時一到且盡誅！（眾軍士應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