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丫,原名黃忠免。現居南寧,自由職業者。詩歌多見于《南樓丹霞》、《自行車》等民刊。
她生于1949年
她在黑五類父親的棍棒下活了下來
1960年,大饑荒沒有餓死她
1965年,她和她的伙伴在山上種棉花
被一頭瘋野豬趕上了一棵樹
她最終也沒有被咬死,或者
從樹上跌下來跌死。后來
有一年的一個冬天夜晚
她聽見有人在公路上拖著死人在走
尸身碾過沙石,啰啰地響
人們從山這邊朝山那邊打槍
她沒有被子彈打死,也沒有
被獨行的夜路上那些冤死的鬼魂嚇死
1970年——大概是這一年吧
她被招到喬音水庫修水壩
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跟著一幫精壯男人
撬石塊,挑一百多斤的泥沙
一天吃兩碗稀飯。她餓得要死
但最后也沒有累死
1976年,她年近三十
終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嫁到了石馬湖
從此她一生不斷地跟我們重復一句話:“給我扯條藤繩,我上吊死算了!”
石馬湖的山洪淹沒了我們的房屋和田地
淹死了一些牛逼哄哄的人,那些
整天摸水撈魚去金牙圩上換酒喝的男人
她最后也沒被沖死,淹死
她的一家人,甚至還很幸運地
從一顆滾落下山砸斷房梁的石頭下
逃生。“那是一塊有飯桌那么大的石頭……”
她說起那石頭,驚恐的眼神里泛著某種
興奮的光芒。1985年,春天要到了
她冒著冬寒未盡的風雨去打豬菜患上了傷寒
一個多月里,她拉稀臥床吃喝不得
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一張臉
跟風吹雨打過的紅紙一樣殘白
在鄉衛生院做院長的堂叔跟她的丈夫說,
她命不久矣,你們可以準備棺材了……
但是最后她還是沒死。這甚至令她
在堂叔面前覺得很驕傲
她說,那時她也想過死了算了,
她的心早已在先前死去千百回。
她沒有死,那是因為
放不下三個無助地站在她床邊的孩子
她終于從床上爬起來,爬到山上
摘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葉
卷成團,一口氣吞了十幾團下肚
——她就這樣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那些樹葉從此成為她一生里的神藥
每有大病小病都要吃上幾團
一直到2014年,她已經活到65歲
這病弱的女人,我們的母親,她的一生
一直在與饑餓,貧困,病痛和勞累抗爭
在一些她看不見的禁錮與剝壓下
動物般無意識地掙扎和順從著一直活下來
現在,她還是時常感到憂心
某種莫名的憂傷與恐懼困擾了她的一生
她也許將帶著它們走進墳墓
——她跟我說,這都是命。
她說的這話,那些石馬湖的女人
已說了幾千年
進化史
我長出一條新鮮的右臂
我長出一條同樣新鮮的左臂
在此之前,我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想法
這使得我具有一些靈敏的小腿兒
就像上帝那樣無所不能,說要有什么
于是就有了什么
我長出一條會分叉的舌頭
我長出一排鋸齒狀的牙齒
跟著我便嘰里咕嚕說著話兒,我說兄弟
我不喜歡我唱的歌兒,我寫的詩兒,
我喜歡我的刀。在工廠里我教他們擺弄機器
用我鈦合金的長著很多觸須與骨節的手
我說兄弟我們要趕快了啊,我們得趕緊
制造一些東西,一些比電腦更準確,
比原子彈更爆裂的東西,刀槍,火炮
匕首和毒藥,安慰劑,催情水或者
長生不老藥。我想我必須再長些
再長出一些新鮮的東西
再長出一些更新鮮的東西
于是我終于又長出一些腿
我的媽啊一些數也數不清的腿兒
他們給我制造了一些鞋,裝備精良的鞋
穿上它們我便飛快地跑了起來
我終于趕上GDP了終于趕上歷史了
我快趕上光的速度了快超越這歷史和時間了
我趁著光速飛馳在城市里:多干凈的城市
為了它,我和我來自鄉下的兄弟們
得趕快再長出一身干凈的皮
進化史之二
他們先要卸掉我的臉。給它
裝上一張新鮮而富于活力的,
具有某種順滑質感和完美樣式的皮
原先的那張太過于陳舊了,還長著
積膿的痘瘡,蒼老的皺紋里
盡是些不堪回首的舊時往事
這多少讓我感到有些傷心
我驚嘆于他們高超的技藝
精致的、薄如蟬翼的刀具,輕巧地捏在
套著干凈的橡皮手套的纖長指尖上
燈始終在亮著,使得整個房間
始終浸透在潔凈而舒適的白光里
這令我覺得平靜。我一度睡了去
但我知道他們在我臉上開了刀
刀子沿著它扭曲難看的輪廓劃開一個圈
中間在某處稍有停頓,仿佛略有所思
隨后便橫向翻轉,輕快而準確地
像給橘子扒皮一樣一點點地進行剝除操作
冰冷的刀鋒緊貼著熾熱的肉面滑行
有一些血管透了出來:紅色的血,
仍然溫烈,仍然在流動。我閉著眼睛
聽見皮層被切割剝離于肉層的細微聲響
這聲音令我迷戀,無盡的沉淪
接下來,他們要給我裝上一個新的靈魂
“也可以,”他們說,“先生,也可以先裝一個
新大腦。”一位彬彬有禮的中年醫生
一邊拎著我那張已經剝開了大半的臉皮
一邊嗡嗡嗡地從頭頂對我講話——
他們說新大腦可以讓我有更高的智商
讓我不再像先前那樣,在面對麻煩事時
手足無措,理性盡失,像野獸般地
輕易陷入暴怒與瘋狂的泥沼里不能自拔
他們說還可以換掉我有結核病的肺
或者切了我那根東西,重新接上
一根更粗長威猛的。“但最重要最需慎重的,
還是靈魂方面的工作……”他們說,先生,
我們得好好商議商議,因為這是
一個形而上方面的工作…
最終他們搬來一臺有著巨大馬力的抽風機
把碗口粗的抽風管塞進我的嘴穿過喉嚨,一直塞進胸腔深處。馬達在轟鳴聲中強勁啟動
我看見很多很不好的東西從身體里被抽了出來
——一些詭異陰暗的想法,一些不便言明的
可恥而罪惡的念頭。比如說殺人,亂倫
躲在街頭拐角處用一根木棍敲掉某人的頭顱
毀掉自己與世界,趁著年輕力壯
蹂躪所有美麗而善良的女人……我看見
頭頂上那些白亮的燈光變成了一幅畫
它畫著一個干凈美好的世界
我的身體越來越輕——到最后,我感覺
也許我也可以飛上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