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朝鮮跑馬拉松

駱儀

4月12日上午8點半，我和另外約650名來自30多個國家的業余跑手一起參加了平壤馬拉松。

平壤馬拉松全稱是萬景臺獎國際馬拉松賽，始于1981年，但此前僅限于專業選手與特邀運動員，外國普通人參加的機會約定于零，因此在相當長時間內不為人知。直到去年，比賽才初次向業余跑者開放，在約一萬名選手中出現了225名外國業余選手，其中鮮有中國人。

“什么情況都可能有變”

4月11日早上，我在丹東登上開往平壤的95次國際聯運列車，朝鮮軍人的安檢遠不如傳說中的嚴格，但還是耗費了一兩個小時，等我們到達距離邊境僅200多公里的平壤時，已經是晚上近7點了。

地接社朝鮮國際旅行社的朝鮮導游給大家頒發了號碼布和跑道地圖，地圖非常簡略，沒有路名和方向，只標注了起點和終點金日成體育場，跑出體育場后，經過凱旋門、金日成綜合大學、雜技館等平壤標志性建筑，經過橫跨大同江上的青流橋，到東平壤，再從凌羅橋回到西平壤，至凱旋門完成一個回環，距離為10公里。

所有人在體育場內起跑，8：15發預告槍，8：30正式開跑，10公里的終點在凱旋門附近，半馬和全馬分別跑2圈和4圈，跑進體育場后繞場一周結束。

來到平壤之前，中方旅行社再三說：“什么情況都可能有變，幾點開跑，體育場內要不要繞圈，我們都不確定，問了朝鮮地接社很多次，他們非說到比賽前夜才公布。”在后來幾天的觀光也是如此，行程上的景點有增有減，導游都沒有作出任何說明。

旅游大巴按跑馬路線載我們走一圈，平壤的街道不如傳說中黑暗，或許因為途經的是主干道，路燈都亮著，道路兩旁的樓房也有星星點點的燈光，然而黑夜中最明亮的還是各種政府建筑和主體思想塔。

到朝鮮的第一頓飯安排在大同江外交俱樂部，一個普通朝鮮人、包括我們的朝鮮導游恐怕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進入的地方。

高規格晚宴都有什么菜？餃子、涼皮、涼拌蘿卜絲、涼拌蕨菜、泡菜、涼拌面、糯米糍、炸魚塊……哇，前菜就這么琳瑯滿目，頭盤該有多豐盛？誰說朝鮮參團伙食不好的？然而，一碟只有4、5片的牛肉端上桌后，我再也沒等到頭盤——要知道，這不是我一人的分量，是一桌10人。

“胸懷祖國，放眼世界”

4月12日清晨，從高麗賓館26樓的房間俯瞰，街上的人和車都很少，賓館位于火車站旁的鬧市區，還是早高峰，路面清凈得不太正常。賓館正對面馬路上，一簇簇搶眼的綠旗隨風招展，那是“四月之春”藝術節的旗幟，即慶祝金日成誕辰的一系列文體娛活動。

旅游大巴載我們前往金日成體育場，開了一會，突然看到一大隊市民，穿著深色衣服，如黑潮般涌動著。原來是體育場到了，這些人都是馬拉松的觀眾！我們當即在車上“哇哇”大叫起來，導游不解地說：“朝鮮人也是人，你們沒見過這么多人嗎？”

“現在是7點半，我們有半小時下車拍照，8點在門口集合進場。”導游說。

我裝作漫不經心地靠近市民聚集的區域，警察、裁判員、觀眾，紛紛與我擦身而過，對我的鏡頭熟視無睹，孩子則顯得更熱情些，甚至使出“剪刀手”。“到了景點可以拍照，在車上不要拍，朝鮮人不喜歡被人拍照”，昨天導游一見面就這么說，顯然并非如此。

孩子們的笑容給了我勇氣，我越走越近，跟一名學生聊了起來。

“你有女朋友嗎？”

“還沒有。”他靦腆地笑了，對我的問題卻一點不回避。

“那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我是男生，當然喜歡！”

“你想去中國嗎？”

“不想，我哪里都不想去。有句話說，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呵呵！”

這位體育大學的學生中文說得很流利，手里還拿著一卷中文教材，“人一旦有了這種瘋狂，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成功，何況攻克外國語”——教材扉頁夾著他手寫的勵志語。我不知道他說的“這種瘋狂”是哪種，但我隨后很快陷入了7萬人的瘋狂中。

7萬人的瘋狂

中國去年約有50場馬拉松，美國的數字是數百場，全世界大大小小的馬拉松恐怕有幾千個，但平壤馬拉松一定是最獨一無二的一個。還有哪一個能聚集到7萬名觀眾，穿著整齊的服裝坐在體育場內，跟著分區指揮“啪啪啪”地打著板子？洶涌澎湃的歡呼使我熱血沸騰，腦門發熱，穿著單衣也不覺得冷了。

入口附近擺放著十多架飛機模型，一會兒我們開跑后，場內觀眾將欣賞跳傘和航模表演，9點半朝鮮選手開跑，接著上演兩支朝鮮足球隊的友誼賽。

馬拉松的著裝也是有規定的。“你這是內褲外穿，不符合規定！”今早曾有團友提醒我，緊身長褲外面套短褲的穿著不符合馬拉松比賽著裝規定，因為這“有違朝鮮人民的審美”，上衣也一樣，總之不能里面長外面短。

此外，服裝商印刷的單個字體不能超過4厘米，商標和字母總大小不能超過30平方厘米，不能有其他國家的名字或標志尤其是美國和韓國，顏色不能太鮮艷，衣著不能太暴露……但來到比賽現場一看，歪果仁都穿得花花綠綠，朝鮮人的規矩形同虛設，有中國跑友在臉上貼了中國國旗，卻被勒令撕掉，留下顯眼的膠痕。

朝鮮的規矩很多，然而經過我們一次次“以身試法”，證明被禁止的未必不能做，有時候，看執行規矩的人是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候則純屬運氣。

這是個最艱苦樸素的馬拉松：補給站沒有任何功能飲料或食物，只提供礦泉水;沒有官方“兔子”（配速員的昵稱，跑馬時以穩定速度領跑，為其他跑者提供參考）;沒有比賽服裝;沒有計時芯片，我沒有跑步手表，只能看手機;沒有完賽獎牌，只有一張證書——要知道，很多人跑馬就是為了收集獎牌。

真熱情還是真演技？

“啪”一聲槍響，人群開始跑動，我才意識到開賽了，跟著大家跑出金日成體育場，奔向凱旋門。在這之前，我還被場內座無虛席的7萬名觀眾以及他們整齊的掌聲驚呆，興奮地拿手機拍照，完全沒留意時間。

平壤馬拉松沒有商業贊助，賽道沿途也沒有任何廣告牌，大馬路上沒有車，路面連一片落葉都沒有，更別說垃圾，干凈程度堪比日本。樓房外觀單調而干凈，陽臺上沒有防盜網和晾曬的衣服。平壤市民站在路邊給我們鼓勁，孩子們一個挨一個站著，伸出手，等著跟路過的選手擊掌。那些住在樓房里的人也從陽臺和窗口探出頭，叫喊著揮手。后來，我們的大巴車無數次經過這些樓房，我抬頭凝望，卻再也沒見過有人出現，少數陽臺上的幾盆花和夜里的燈光，是那些整齊而靜默的格子里有人居住的唯二證據。

路過一個踢著整齊正步的方陣，這是碰巧遇上的例行訓練，還是專門演給我們看的呢？體育場內7萬觀眾，場外至少幾千人，如果這些人都是傳說中的演員，那金家就是地球上最牛逼的導演，演員們個個演技秒殺奧斯卡影帝。但我無法相信這些熱烈的笑臉，跟我擊掌的手是演出來的。

挖煤車要趕上我了！

一路有選手停下拍照，甚至跑到人行道上，跟市民勾肩搭背親密合影;有人舉著自拍桿上的手機全程自拍（盡管賽前被告知這些都不允許）;也有人為了一探廁所真相，不惜花幾分鐘時間跑離賽道幾百米、跑上跑下居民樓去上廁所。

作為一個跑步菜鳥，我最初也是抱著“打醬油”的心態，借跑馬窺視這個神秘國度，而非跑出個人最好成績，但一旦站上賽道，貼上號碼牌，我真心希望，能用自己的雙腳跑進金日成體育館的大門。

我以64分跑完第一圈，比我自己設定的計劃慢了幾分鐘。終于，在第二圈跟一位洋娃娃般的女交警來了個自拍。如果不是跑馬，別說跟交警合影，我們連走在平壤大街上的機會都屈指可數。

身后傳來激昂的歌曲，一輛播放歌曲的計時車和一輛中巴相繼超越了我。后者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挖煤車”，只要我往地上一坐，就會被拉走，我于是加快了速度。

15公里后，身材瘦小的朝鮮體校學生一撥又一撥從我身邊風一般掠過，簡直是用短跑的速度來跑馬，他們比業余選手晚一個小時開跑，此時已經跑了一圈（10公里）。后來得知，這些身材并不高大的體校學生，全馬成績是3小時以內！

最后5公里，我的腳步變得沉重，跑步APP顯示的配速（每公里所需時間）在5分多鐘和13分鐘之間起落，時間也飛快逝去。

最后一個水站，我詫異地看到了半只香蕉，但我已經顧不上吃，顧不上跟那些熱情高漲的孩子們打招呼，帶著歉意掠過他們伸出來的稚嫩手掌。

一張空白的成績單

2：25：27，我終于看到20KM的標識，努力邁開步伐奔向體育館，大門還敞開著，我已經聽到歡呼聲了！幾只手指末端隱隱發麻，我知道那是心臟供血不足的信號，挺住，不要抽筋，不要暈倒，不要猝死！

跑進體育館了，再堅持400米就結束了！裁判員卻把準備繞場一周的我攔下，遞給我一條大毛巾，示意我離開跑道。我懵了，這是跑完了么？為什么不用繞場？我是被關門了嗎？看臺上，一位團友探頭朝我喊：“你跑完了！還沒關門！”我這才想起按停手機上的跑步APP，2小時31分，21.93公里，顯然手機GPS有誤差。

原本旅行社通知我們交押金領取計時芯片，賽前才知道計時芯片不夠用，業余選手一概沒有。300多名裁判在沿途計時點純手工記成績，有人報讀選手號碼，有人作筆錄。我只有等領到參賽證書才能知道自己的準確成績了。

這場“挖煤馬拉松”在一片喜樂祥和中結束，中國跑友只有1人被關門。不是我們變身劉翔，是朝鮮人的主意變化太快——那些跑得慢的，半馬只跑了1圈（10公里），全馬只跑了3圈（30公里），就統統被引進體育場“完賽”，大概意思是，不管你跑了多遠，總之我們要頒獎了，趕緊進來吧，省得再派挖煤車去拉你。甚至還有人跑了2圈，被當成跑半馬的拉進去，繞場一周后又出來繼續比賽，以至于失去了沖刺三甲的機會。而被關門的那位，卻貨真價實地跑了4圈，只因貪戀拍照晚了1分鐘。

直到兩天后，終于領到證書，可是我的證書上沒寫成績！未及傷心，我便得知，好些比我快幾分鐘、十幾分鐘的半馬選手都沒成績！一位姑娘只跑了1圈便被引進體育場成為半馬“冠軍”，當然，她非常誠實地告知了裁判，及時制止了一場國際大烏龍。而全馬則出現了3小時31分的驚人成績單，女子業余選手僅4人真正跑進關門，前3名都上了領獎臺，第4名是3小時51分完賽，這個跑得飛快卻“深藏功與名”的姑娘是何方神圣？原來，她只跑了3圈……10公里、半馬和全馬的號碼牌完全一樣，導致人工計時烏龍百出。

團友讓我自己寫上完賽成績，但我覺得，這份空白的證書，才是“任性”的平壤馬拉松給我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