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飛
內容簡介
本書主創鄧康延先生及其團隊的幾位編導,在紀錄片《盜火者》拍攝之后,用文字的形式沉淀充實了這一話題,編寫了這部書稿,本書使用大量照片并借用記錄影像語言,直面中國教育的困境和希望,對紀錄片中未能盡現的故事情節、嘉賓訪談及制作者的親歷感受拾漏補遺,使本書兼具文字的厚重和影像的生動。
書中重點涉及教材改革、在家上學、農村職業教育、華德福教育、課堂改革、公民教育、大學改革等社會極度關切的教育話題。不僅給出現況的真實描述與專家學者的觀察和意見,更關注那些敢為天下先的教育改革“盜火者”,試圖讓讀者了解那些奮斗在教育改革第一線的民間組織和個人的理念、實踐和困惑。
一
學生主講,互相討論,老師只稍作點撥和提示,這樣的教學場景,你以為是歐美大學里的seminar(研討會)嗎?更不可思議的是,老師一旦要求學生提出自己的答案,他們即像開閘的洪水,紛紛上前爭搶黑板,以至于教室內外除了采光之用的一壁外,其余三面皆布滿黑板。
這樣樂于表達與展現自己的學生是哪個國家的呢?如果我沒有看過《盜火者》一書,真猜不出這是中國的學生,更無法將其與位于魯西南農村的杜郎口中學聯系起來。盡管評價杜郎口中學的標準沒有變——即包括升學率、合格率、及格率在內的“三率”(這是一些業內人士批評其并沒有脫離應試教育之藩籬的原因,我也認為此一批評有相當的道理),但學生確實學得比原來投入得多,心態更加開放,樂于且善于表達。這無疑是一種有益的嘗試。
“樂于且善于表達”,別說對大多數中國學生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就是對中國的成人來說也是不容易實現的目標。因為我們的文化就是鼓勵人當啞巴,是保持沉默的文化,這會讓很多人的權利受損而無法形成有效的救助。從我們的成語及習俗里,可以看出那種否定與抑制表達的一慣情形。對年輕人,我們常說“童言無忌”,這說明對言論自由的忌諱已是成人社會從古至今心照不宣的規訓;對成年人,我們常說 “言多必失”,仿佛稍微敢說幾句話的成年人都開了一家禍事工廠。至于那些不成熟的意見,你也不敢表達出來,否則,“滿壺水全不響,半壺水響叮當”的批評便會接踵而至。至此,你開始學會了“沉默是金”。恭喜你,終于成為這個對自由言說進行圍追堵截的社會所教導出來的合格順民了。
從大處著眼,教育當然要致力于一個人整全的發展;但朝細部看,則毋寧說教育特別是語文教育,無非是要達致口頭表達的生動與筆頭表達的靈活。那么,從這個角度來說,杜郎口中學的教學方式,無疑更接近以學生為中心的現代教育理念,也更容易做到口頭表達與筆頭表達的共同精進。西方的學校從初中甚至小學開始就有演講課,演講的目的自然不像我們的大專辯論賽一樣志在勝負,而是在于言說之有趣、表達之清晰、表情之豐富、邏輯之謹嚴、說服之有力、溝通之有效,從而為自己鋪就一種有意義的生活。而我們的學校與社會,老師只知照本宣科,官員離了秘書便不知如何講話。民眾有口難言,原因固多,教育在其間的“功勞”不可謂不大。
杜郎口中學出名了,參觀者達百多萬人,自然被參觀得“體無完膚”。不僅杜郎口中學因此不停創收,杜郎口鎮的經濟亦得到拉動,實在是中國教育的一種奇觀和悲哀。參觀者絡繹不絕,蘊含著什么信息呢?意味著中國人的創造力缺失,總想快速復制“成功”,仿佛“我的成功你真的可以復制”。由此不難看出,我們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山寨化的功利主義色彩之重,恐怕是世界少有的。教育自難幸免。
二
由于我一直關注和研究自廢除科舉制度以來的中國語文教材,因此對以1949年作為分水嶺的百年中國語文教材的編寫情形、出版狀況、理念差異等諸方面的變遷,并不陌生。1949年前,教材的編寫真可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各大出版社如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世界書局、北新書局等爭相延請諸如蔡元培、張元濟、陸費逵、舒新城、葉圣陶、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傅葆琛、陶行知、陳鶴琴、張雪門、趙景深、姜亮夫、蔣伯潛、蔣維喬、莊因等名家編纂教材,其競爭之激烈有目共睹。由于大學是自行招考,故不需要全國統一教材,因此,教材的編輯出版充滿活力,老師甚至學生成為教材是否暢銷的終極裁判。
更有甚者,即便選擇如此之多,依舊有許多老師不選任何已編定的現成教材,而是自編教材,或者是上完一課才油印一課的內容,類同于有名的《中華活頁文選》,使得學校教育因教授的知識學養、個人魅力之差異,而呈現出不同的維度,也顯得不那么單調死板。再如20世紀40年代讀中學的流沙河先生,他的國文老師所選文章多為古文,依然不受學校與家長的干涉。而1949年7月10日的一紙文件,卻對此前的教材編纂來了個天翻地覆的改變:“今后全國各地用教科書,除一部分小學教科書有差別外,均應在可能條件下要求一致。華北的教科書編審委員會是作為中央政府的教科書編審機構的基礎而成立的。”(見《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中小學教科書問題給武漢市委宣傳部的指示》)這種壟斷格局即使在信息多元化的今天也沒有實質性的改變。
20世紀80年代以降,除人民教育出版社外,少數省級教育出版社以及北師大出版社等,獲得了一定的教材編寫權,使得教材的編纂從百分之百的壟斷,走向了假性競爭階段(國營性質的假性競爭并不罕見,如兩桶油的中石油、中石化,如通信中的移動、聯通,均是看似廢除壟斷的假性競爭),只有在非應試教育的民間領地,才有一些自我編纂教材的小溪流動。如《盜火者》里“尋找活著的馬小平”一章,不只是馬小平老師上課吸引人、為人師的風范受人欽仰,關鍵是他在癌癥病痛折磨下依舊耗盡最后的才華,編纂了一本生前未能出版的《人文素養讀本》(2012年出版時易名《叩響命運之門》),讓我們感受到中學一線老師為改善中國教育所做的嘗試與努力。
其實,在馬小平之前,中學老師自編語文教材或讀本而引起我注意的,還有深圳嚴凌君的《青春讀書課》系列、山東王澤釗的《新語文》系列。在看到馬小平編纂的《人文素養讀本》后,我又接觸了四川羅懷海所編的《古藺中學生文學讀本》等。與此同時,也看到了夏中義、丁東、謝泳等人編纂的《大學人文讀本》,以及王小平運用民間力量主編的少數民族鄉土教材《云上的家園》等。這說明學校教材雖然壟斷依舊,但民間教材編纂者也逐漸破殼而出,對當前僵化的教育不啻為一種難得的嘗試與改進。至于像《盜火者》書中提到的華德福學校,包括在家上學在內的私塾,大多沒有教材,卻比不少有教材的學校教學效果還要好。
也有些教國學的私立機構,直接拿《弟子規》、《論語》等作教材,我認為這是一種不得體的偷懶行為。不要以為“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之類的蒙學教材用了近千年,就成了一種可以襲用至今的“經典”。其實,中國近代化之前的農業社會,才是這些蒙學教材久用不衰的生存土壤。如今極速變化的社會,在交通、經濟、信息乃至教育、政治等方面都處于全球化浪潮的裹挾之下,知識折舊率非常高,若不與現代社會和普世價值銜接,依舊拿幾百年前社會遺留下來的“古董”教材直接襲用,在我看來,害人非淺。即使編纂得還算靠譜的紙質新教材,面對如今彪悍的在線教育如MOOC(大規模在線開放課程)、Khan Academy(可汗學院)等,都有不敷應用的可能。
可汗學院的創始人薩爾曼·可汗在其新著《翻轉課堂的可汗學院》一書里不無警示地說:“全世界今年(2012年)入學的新生中,有65%的人在未來將會從事現在還不存在的職業——這是一種意義深遠的想法。”如果我們不能做出回應,那么,教育何以能夠完成其使命并起到拯救社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