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塔城塔爾巴哈臺山和托里瑪依勒山之間,隱藏著一條三百多公里的牛羊轉場牧道,塔瑪牧道。每年春秋季節,數百萬牲畜浩浩蕩蕩走在這條古老牧道上。一群一群的牛羊頭尾相接,綿延幾百公里。這條與公路并行的寬闊的大牧道,由深嵌土中的一條條小羊道組成,蜿蜒穿過山谷草地。
手繪地圖上的塔瑪牧道,像一棵枝杈豐茂的大樹,樹干部分是老風口牧道,那些分岔到塔爾巴哈臺山和瑪依勒山各溝谷的牧道,在老風口會聚成一條主干。老風口是去瑪依勒山區冬窩子的唯一通道,也是塔城盆地和準噶爾盆地氣候交流的孔道。在這條寬闊的山谷地帶,風要過去,四季轉場的牛羊要過去,東來西往的人要過去。風過的時候人和羊就得避開。風是這條路上最早的過客,后來是羊和其他動物,再后來是人。
人總想把風擋住,自己先行。史書記載,清代官方曾把一百張牛皮縫起來,豎在老風口,說是要把風的嘴縫住,還建了風神廟祭祀。上世紀90年代,塔城地區投巨資在老風口種植十萬畝防風林。十萬畝林木把風擋了一下,風往北側了側身,還是要過去,從村莊田野縣城刮過去。
老風口刮大風時,羊群都躲在洼地避風,耐心等風停下。羊不著急,牧羊人也不急。被堵在風口兩邊的人著急,他們都有急事,趕著外出或回去。風把人的大事耽擱了。有些事耽擱不起,就有人冒險闖風口,結果丟了性命。他不知道風的事更大更急。羊和牧羊人都知道,此刻天底下最大最急的事情就是刮風。風不過去,誰都別想過去。對羊來說,也沒有比等風停下來更大的事了。羊在哪里候著都有一口草吃。堵在風口兩邊的人慢慢也在風聲里學會了安靜。
從塔城到托里,平行的牧道和公路上面,還有一條黑色的鳥道。
成群的烏鴉和眾多鳥類,靠公路養活。烏鴉是叫聲難聽的巡路者,一群群的黑烏鴉在路上起起落落。烏鴉群飛在公路上空就成了一條黑壓壓的路,落下來跟柏油路一個顏色,難分辨。塔城盆地是北疆大糧倉,往外運糧的車隊四季不絕,烏鴉就靠運糧車隊生活。烏鴉落在糧車上,啄爛車廂邊的麻袋,麥子、包谷、黃豆、葵花子在汽車的顛簸中撒落一路,鴉群沿路搶食。麻雀和黃雀也跟著烏鴉享福。老鼠也在路旁安家,忙著搬運撒落在馬路上的糧食。
早年,運糧汽車上坐著一個趕鳥的人,烏鴉飛來了就啊啊地叫,揮動白衣服趕。烏鴉怕白,這個不知誰傳下來的可笑說法,竟被當真了。后來運糧車上蒙了厚帆布,烏鴉啄不爛,到別處謀生活去了。
烏鴉把靠路生活的辦法傳給更多的鳥,它們離不開路了。連野鴿子和鷂鷹,都是公路的常客。老鼠更是打定主意世世代代在公路邊安家。盡管每天有老鼠被車輪碾死,有鳥被車撞死。
鳥在人的道路開通前,早已學會靠羊道生活。鳥在高空,眼睛盯著牧道,羊群來了就落下來,站在羊背上找食物。粘在羊毛上的草籽,藏在羊毛里的蟲子,都是好吃食。每群羊頭頂上,都有一群鳥。鳥是牛羊的醫生和清潔工。牛背上的瘡,全靠鳥時刻清理蛆蟲,直到痊愈。羊脊背癢的時候,就扭身子,往天上望。鳥知道羊身上有蟲子了,飛來落在羊背上,在厚厚的絨毛里啄食。
鳥很依賴羊。有的鳥老了,飛不動,站在羊背上,搭便車,從春牧場到夏牧場,再回來,就差沒在羊毛里做窩下蛋了。
(選自《劉亮程散文選集》)
品讀賞析
本文運用對比手法,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思想。在老風口,人總想把風擋住,自己先行,結果風往北側了側身,從村莊田野縣城刮過去;而羊群都安靜地躲在洼地避風,耐心等風停下。在黑色的鳥道,人啊啊地叫著揮動白衣服趕鳥,又把運糧車上蒙上了厚帆布,烏鴉只得到別處謀生活;而鳥群卻可以放心地站在羊背上找食物,牛羊背上的瘡和蟲子也靠鳥來清理,二者相依相存。這也啟示我們:尊重自然,尊重萬物,與大自然和諧相處,才能為人類創造一個美好的生存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