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玉高
(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超越死亡的親情救贖
——評周大新的《安魂》
賀玉高
(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周大新小說《安魂》的前半部分既不脫離日常真實生活的氣息,又通過死亡視角升華了日常生活,使小說表達的親情感人至深。小說后半部分所虛構的天國來信既有對親人靈魂得救的期望,又有對人生意義的拷問,還有對烏托邦世界的想象。小說的某種非個人化因素影響了作品更豐富意蘊空間的產生,但此小說的價值不能單從審美方面考慮,救贖也是文學同樣重要的功能。
周大新;《安魂》;死亡;救贖
周大新的小說《安魂》,以兒子的死亡為界,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分以父子對話的形式,回憶了兒子29年的生命歷程,特別是兒子患病以來的種種經歷和父親的心理反應。后半部分則是虛構的兒子靈魂的天堂來信。全書按順序從己未到癸亥,再從甲子到戊子,一共30章。以干支紀年為標題的目錄,使小說看起來像是一本編年史。
這本小說的動人之處在于情感的真誠。父子,人間至親之情;老年喪子,人生之大痛;生離死別,人間最悲傷的強烈感情。對于親歷的事情,作者所飽含的情感是不言而喻的。如同約伯,痛苦的父親仰問蒼天:“上天為何要將一個29歲的生命決絕地拖走?我們沒有做過任何該遭懲罰的事。憑什么要給我們這樣的回報?!是有違常理!這不公平!”[1]2他充滿深情地回憶了兒子降生、成長、上學、戀愛、工作、生病的各個階段,并充滿了懺悔:你降生時不能夠在你媽媽身邊守護造成了難產,也許是使用產鉗為你后來的疾病埋下了最早的禍根?沒有育兒知識讓你剛生下來在營養上就受了虧,沒滿月就離開了你身邊,這些可能是導致后來得病的原因?半歲的時候第一次打你多么不該,你四歲的時候為什么不舍得給你買變形金剛,讓你傷心?當初不該讓你上那所教室過于擁擠的小學,不該因為你多花5塊錢叫你下跪認錯還打了你,不該把你拉到河灘嚇唬你來矯正你對電子游戲的依賴,不該因為家里的官司讓你寄居別人家里,不該因名利心讓你放棄從事體育的機會,不該逼著你考重點初中累壞了你,不該在你反叛的青春期只知道強力壓服你,不該在分文理科時不尊重你的意愿,不該強迫你考研究生,而最后悔的事莫過于由于自己的虛榮心而拆散了你在大學里的戀愛……就在這懺悔中,孩子的人生,他與父親的生活在讀者面前層層展開,父子間深厚的親情也得到了真實的再現。
在敘述上,小說采取了對話形式,以第一人稱為主,虛擬了父親與兒子的對話。作者的主要動機是為了安慰兒子的魂魄,更是為了安定自己的靈魂。雖然很痛苦,但他有話要對兒子說,他也想繼續與兒子說話,這保證了作者情感抒發的真實與自由。以這種方式呈現的情感令人心碎,也令人感動。作者把對兒子的情感以非常寫實的方式全部展現出來,帶著所有的人間泥土與煙火氣息。比如,他不避諱自己勢利的職業觀、婚姻觀及其他種種功利思想。在當前日常中國人的生活中,某種程度的人格分裂與兩面性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以第一人稱來敘述自己的生活,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要么俗,要么虛偽,甚至二者同時存在。作者不避諱俗而得到了真。
這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作品中父親和兒子的形象。作為父親的“我”的形象并不高大,也不脫俗,是充滿煙火氣的。當“我”看見你降生時最先想到的是“我得掙更多的錢好把兒子養壯養大”[1]10;當你想選擇體育專業時,“我”覺得“當官才是男人的正業……想讓你去為我們這個家庭爭得榮譽”[1]33;當你找了一個農村的、又不太漂亮的女朋友時,“我”又拆散了你們,只因我“想聽人家說:“看看人家老周家找了一個多么漂亮的兒媳婦!”[1]51兒子的形象也并不是理想化的:他與中國大多數獨生子一樣,承受了太多家人的溺愛與期待,因而缺乏獨立的意志,從升學到選專業,從工作到婚姻,都是按照父親的安排與命令;他似乎也沒有太多浪漫情懷,不會為愛不顧一切,只是理性地接受現實,好好工作,尊重領導,找個漂亮老婆,結婚生子,光宗耀祖。
簡單說,作品中呈現的是一個充滿庸常煙火氣的家庭。正是在這種煙火氣中父子親情得以真實地展開,它讓這親情有所依附。作者沒有美化親情存在的背景,才使得這種親情的現實質感撲面而來。我們在文學中傾向于為高貴而純潔的生命狀態與情感而感動,而實際生活中我們更多生活在庸常之中,我們的親情也依附于這庸常之上。庸常的我們在功利中算計,艱難地向前或向上滾爬,在這過程中家庭實際上成了我們多數人世俗生活中的一個基本支柱。這種世俗的情感對于多數中國人來說就是人生的終極價值。
中國現代小說的產生背景是救亡圖存,它承擔了新民救國的責任,個人與民族國家命運之間的關系成為永恒話題,親情也主要在這個框架內敘述,因而總帶有一種宏大敘事的神圣氣息。20世紀80—90年代的新寫實小說表面上似乎回到了個人生活,非常寫實,且多以生活的陰暗與庸常為主,其中也不乏親情與溫暖,但它們多是依附在奇觀化的苦難之上(如余華的《活著》,劉恒《狗日的糧食》),讓人讀后覺得那是別人的生活。還有一些作品則在描寫庸常生活時刻意淡化、回避這些柔軟細膩的情感。《安魂》中的生活也庸常,但在父子的生死對話中,飽滿而真摯的情感讓他與新寫實小說中的庸常生活區別開來。死亡是本小說的起點,從這個角度來觀看庸常生活中的親情,使這親情獲得了某種特殊的質量。生與死是最大的距離,死不但與生者隔離,而且也跟現實隔離,讓一切都成為記憶,封存在另一個空間中,正是這種距離能夠使人擺脫并反思現實生存空間中無處不在的庸常與功利算計,剝離出純凈的親情。這使它與那些消費苦難,假裝樂天的親情電視劇區別開來,在這些電視劇中死亡是敘述的結束而不是開始。這正是這篇小說能夠感人至深的原因。
死亡讓生命化成了親人的回憶,它雖凈化了庸常,但是它的代價大得不成比例。極度的痛苦使人不理解,也不愿接受死亡。當兒子在死亡的邊緣掙扎的時候,由于恐懼和無依無靠,“我”開始有了對佛祖、上帝甚至類似薩滿的民間巫術的需要。他希望有一個超自然能力來拯救兒子的生命。當兒子去世后,他對于神的需要則來源于對死亡、對此岸世界的不甘心與不滿足。由此,才有了小說后半部分對兒子所進入的天國世界的描寫。
這一部分在結構上,借鑒了但丁的《神曲》。主人公離開人間之后在一個女性的帶領下游歷了地獄與天國。在某種神秘通感的作用下,兒子可以向父親報告他在天國經歷的一切。作者的天國世界,并不完全是基督教的天堂,而是融合了中國本土宗教、佛教與基督教而創造出來的一個彼岸世界。人的靈魂最早來到天國的“甄域”,所有的靈魂都被審判。人們在世間所做的任何事情都逃不過上天的眼睛。殺人的,作偽證的,誣蔑的,挑唆的,損人利己的,貪污受賄的,欺壓良善的,以權謀私的重罪之魂要喝下迷魂湯,在天國的“懲域”永遠孤獨地生活。這實際上就是地獄。作者的聲音中確認了這一點,“你說的大概就是地獄了……原來以為地獄在地底下,現在知道他其實是在天國,在天國的一個區域。”[1]161而那些犯罪不嚴重的靈魂,則進入了洗滌靈魂的地方——“滌域”。這個地方的主要作用就是通過懺悔凈化靈魂。只要全部坦白懺悔就可以通過“凈魂之門”的檢驗進入天國的“學域”。在此,凈化的靈魂們可以學習一種或幾種自己喜歡的本領,然后就可以進入“享域”去享受天堂的生活了。主人公的靈魂選擇了學習談話與采訪,目的似乎是要找到世間生活的真實意義。全書的最后,主人公的靈魂應邀飛向“圣域”接受天神召見,并期待獲得與父母在天國團聚的日子。就小說的主旨來看,天國情節的設置是要超越死亡。
中國傳統文化對超越性的彼岸世界并不用心。儒家“不語怪力亂神”,而主要著眼于以家庭血緣為中心的世俗倫理。這種主流觀念結合道教、佛教以及其他民間宗教最后形成了祖先崇拜。人們活著是為了家族,死后被家族的成員所崇拜。這種傳統在這本小說中得到了比較明顯的體現。在天國的“懲域”,對犯重罪之人的最主要懲罰是讓他們喝下迷魂湯,不再能記起所有親人,并永遠不能與他們相聚。在“享域”生活的靈魂最幸福的事情之一是可以見到無數的親人與祖先。他們還可以定期從天國的“天窗”觀看還在人世的親人。這使小說中超越死亡的天國之旅帶著鮮明的中國特色與世俗氣息。
但是,這些關于家族的、親情的描寫并未占據天國來信的主要內容。我們注意到,從主人公的靈魂進入“甄域”開始,小說的人物就突然開始增多了,從父子的家庭世界開始轉向更大的人群,進入眾人的世界。主人公在“學域”學習采訪與寫作、在“滌域”記錄蒙塵的靈魂的懺悔、在“享域”采訪重要的歷史人物,這些不同天國空間的功能設置和主人公的選擇實際上都最終指向了對世人靈魂的拷問和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探索。書中對人的忽視靈魂的道德批判并無特別的新意,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探索似乎也并不深入。面對不斷尋問人生意義的主人公的靈魂,被采訪的魏源給出的答案竟是:“不要再問。不要對任何問題都企圖找到終極答案。……讓我們低下頭回到現實,回到自己面對的生活現實,回到我們面臨的具體問題上,而不要執意揚臉向前不停地發問。……這樣,人才能保持一種平衡,才能不是很累地活一生。”[1]265另外,也許是作者對于他所選擇的歷史人物并不是十分了解,有些采訪看起來很不深入。在書中,蘇格拉底,這個西方文化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在天國竟然已經數個世紀無人拜訪。而且,這個形而上學的大師最中意的職業竟然是種植。他解釋說,“人只有做最基礎的事情,才能最終理解人,才能真正認識自我”[1]286。盡管這可以看作是一個代表實用理性的中國人對于追求超越現實的蘇格拉底的一種揶揄與批評,但看上去更像是他對蘇格拉底的誤解,因為在整個對話中,我們沒能看到蘇格拉底為何要轉變立場。
作品用很大的篇幅介紹了天國的各種“規矩”,使天國超出了私人情感和個人靈魂得救的范疇而成為作者心目中的一個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理想國”。在我看來,這個理想國并不十分完美,太過沾染塵世的東西:不像基督教神學所描繪的天堂,這里的一切還要經受時間的侵蝕,衣服還會破損,有著與我們一樣的年月日區分;盡管名義上天國里所有靈魂都已脫離肉體并且一律平等,但他們脫離得似乎并不徹底,他們不但帶著人間的人格結構和記憶,而且還帶有性別和原來的容貌,還具有對異性的渴望,也渴望異性的觸摸,盡管不能做愛,但只要兩情相悅,可以同居,這里也有失戀和與之相聯的獨占的欲望與嫉妒,在這種情況下,“一律平等”變成了空話;天國中親戚之間也可能“因對什么事情的看法不同而生出嫌隙來”[1]238,對于存在的爭執與沖突,天國里的裁決方法類似于陪審團制度;盡管在天國各種語言之間可以通過語言轉換裝置而不存在障礙,但事實上我們看到,靈魂們還是愿意依照各自的語言組成自己的社區,民族或種族區隔在此得到了延續。
天國不僅有圖書館,也有檔案館。盡管沒有明說,但因為房子是需要申請的,所以實際上存在著管理中心。而且天國的各個“域”都被用龐大的數字進行了編號,各個靈魂也都被編碼,猶如身份證號碼,這容易讓人聯想到實行計劃經濟的一個全能政府。雖然在很多地方,在父子對話中表達了他們對于現代化,特別是現代科技的不滿,但我不得不說作品里的這個天國是一個相當現代化的天國,反映了作者對于現代化的想象。
后半部分的天國想象不太能滿足我們形而上的需要,它的烏托邦也沒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理解本來是親情議題,最后卻轉入對烏托邦社會的想象和有關全人類的宏大敘事了。為何要從個人私人情感敘事,走向理想國?烏托邦與啟蒙主義是聯系在一起的,而現代啟蒙主義所經歷的種種幻滅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作者。因此說這部小說在精神氣質上不像是現代小說,我們在書中看到的情感結構更像是傳統文人的家國情懷,而不是個體的情感結構。
這種動輒全人類的宏大敘事實際上在書的前半部分已經有所體現,雖然被作者的真情所籠罩,但偶然出現也會破壞作者對于親密關系的表達。比如,在父子的生死對話中,孩子會突然大談歷史。“我在西安看那些古東西的時候,我沒有別人的那份興奮之情,更沒有別人的那份效仿之心,我只是覺得驚奇,原來爭權奪利,爾虞我詐,貪財貪色,企望不朽,打打殺殺,很早就有了。我們今人所有的毛病,都是前人傳下來的。我還有些悲哀,原來只和皇帝、皇家相關的東西,才能流在下來,普通人活沒活過,歷史是不關心的。我在想,我們今天還要把自己身上的毛病,再傳給后人?我們今天讀歷史,還是只談那些大人物嗎?”[1]44這不太像是兒子跟父親在談家常,而像是在對一群人講話,甚至是跟全人類在講話。
這種個體意識被群體意識淹沒的情況直接影響了小說的語言,使作者持一種比較天真的、透明的語言觀念。這從他對天國語言問題的解決就可以看出來:天國中持不同語言的靈魂通過一個語言轉換器來解決交流問題。這種天真的語言觀讓作者常常不能穿透現實語言秩序堅硬的外殼,不能擺脫現實功利性的語言,找到自己個體的語言來表達個體的意義。私人情感表達中時時閃現的宏大敘事就是由此而來的。因此作品的語言比較直白,意義較為單一。他對不同風格、立場的語言不太敏感,不能在不同語言的沖突中發展自己的話語策略,使文本呈現更豐富、多層的含義,使小說的藝術價值打了折扣。
但我的高中學歷的母親顯然并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已經八十歲了,偶然從我的書桌上看到了這本書便開始閱讀,卻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也使我開始思考文學的價值到底是什么?按照現代的文學審美標準,《新約》有什么語言的獨創性呢?也許劉小楓的觀察是正確的,西方的宗教衰退與詩學的興盛是有內在關聯的,“當人感到處身其中的世界與自己離異時,有二條道路可能讓人在肯定價值真實的前提下重新聚合分離了的世界。一條是審美之路……另一條是救贖之路”[2]33。對于作者周大新而言,如果這本書能夠安慰在天上的愛子和人世間親人的靈魂,那么它的審美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1]周大新.安魂[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劉小楓.拯救與逍遙[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
(責任編輯 許峻)
Redemption of Kinship beyond Death A Comment on Zhou Daxin’s Requiem
HE Yu-gao
(Literature School,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China)
The first part of Zhou Daxin’s novel Requiem is very moving for it sublimates the affection between son and his father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common life.The latter part conceives of letters from heaven,which contain expectation of redemption of his son,the questioning of meaning of life,and the imagination of Utopia.Some non-individual factors bar the rise of more abundant and meaningful space in the novel,but the value of the novel cannot be considered only by its aesthetic aspects,and redemption is of the same importance.
Zhou Daxin;Requiem;death;redemption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2.014
I206
A
1008-3715(2015)02-0073-04
2015-01-31
賀玉高(1973—),男,河南洛陽人,文學博士,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美學、西方現代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