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燁,張惠瑤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3)
3D數字模型的復制權保護探析
黃玉燁,張惠瑤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3)
3D數字模型是3D打印中最為核心的要素,用戶主要通過CAD軟件設計或3D掃描獲得3D數字模型。具有獨創性的3D數字模型可以作為美術作品或圖形作品受到著作權的保護。對3D數字模型的復制表現為不改變作品載體表現方式的復制和從平面到立體的復制。其中,對構成美術作品的3D數字模型進行打印屬于平面到立體的復制,而對構成產品設計圖的3D數字模型的打印不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在現行著作權法框架內,建議通過成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采用著作權技術保護措施和限制私人復制范圍等方式對3D數字模型的復制權進行保護。
3D打印;3D數字模型;復制權;保護對策
3D打印技術自20世紀80年代誕生以來,一直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影響著人類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隨著3D打印設備價格降低和更易獲取,3D打印的作用范圍從工業應用延伸到個人消費領域。如同計算機的發展歷程,我們有理由預見3D打印機終將成為個人消費品,普通消費者可以自己創作或復制他人的3D數字模型進行3D打印,“個性化生產”成為可能。3D數字模型是在計算機虛擬三維空間中由線條、三角、曲面等幾何圖形和色彩設計組合而成的虛擬三維立體造型。作為3D打印的核心要素,3D數字模型既是打印物理實體的前提和藍本,也是連接創意和現實的橋梁,其價值日益凸顯。那么,未經權利人許可復制3D數字模型是否構成著作權侵權,如何界定3D數字模型的作品屬性,當前可采取何種措施有效保護3D數字模型的復制權,均是著作權法亟需解決的問題。筆者不揣淺陋,對上述問題進行初步探討,以求拋磚引玉,求教于同仁。
(一) 3D數字模型的獨創性考量
3D數字模型屬于智力勞動成果,它能夠借助計算機顯示屏幕供他人感知、閱讀和欣賞并能以多種形式被有形復制。3D數字模型能否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關鍵在于是否具有獨創性,而3D數字模型的獨創性又與其來源密切相關。
1. 運用CAD軟件設計的3D數字模型
在3D打印中,用戶可以通過CAD①設計軟件的交互技術、圖形變換技術、曲面造型和實體造型等技術進行三維建模,并將設計完成的3D數字模型(CAD文件)轉換為3D打印機能夠讀取的STL數據文件格式進行打印。如果3D數字模型是用戶運用自己的智力和技巧借助CAD軟件獨立設計完成,體現了創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并以三維圖形的形式表達出來而能被他人感知,那么該3D數字模型便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除了從無到有的制作和描繪,用戶也可以將他人的3D數字模型作為基礎進行改編創作,產生新的3D數字模型。如果用戶在改編他人3D數字模型時通過獨立勞動增加了體現自己思想的表達,使新的3D數字模型與他人3D數字模型相比產生了可以被客觀識別的并非太過細微的差異,并且這種差異達到了“最低限度的創造性”,那么新的3D數字模型構成原3D數字模型的演繹作品。當然,用戶的改編行為需要得到許可或是他人的3D數字模型已進入公有領域,否則可能成為“毒樹之果”。但是,如果兩個3D數字模型太過相似,差異過于細微而在視覺上難以識別,那么用戶的這種改編行為由于缺乏獨創性而只能被認為是對他人3D數字模型的復制而非演繹。
還有一種情形是用戶通過CAD軟件,將平面美術作品中的以二維形式表現的人物、物品、背景等作品的構成元素進行創作加工,將其從只有單面視覺效果的二維圖像塑造為具有正視、側視、后視、俯視等立體視覺效果的3D數字模型。由此產生的3D數字模型是否達到作品獨創性要求,需要進一步考量用戶的智力勞動是否達到了一定的創作高度。例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是一幅人物正面肖像畫,用戶使用CAD軟件將其構思的畫中人物側身、背影、頭頂等原作沒有描繪的畫面通過線條色彩的設計細致入微地表達出來,將原本只有平面視覺效果的人物肖像豐富為生動立體的3D模擬造型。在這種情況下,雖然用戶以原畫為基礎進行創作,但原畫只是對該人物形象的正面描繪,對于人物的側身、背影、頭頂等形態究竟如何給后人留下了很大的智力想象空間,用戶創作3D模擬圖像時必定融入了大量的創造性勞動,體現了其高度個性化的選擇和判斷。此時,創作的3D數字模型不僅僅是對原畫內容的簡單再現和重復,而是產生了實質性的改變,是符合獨創性要求的演繹作品。又如,用戶根據連環畫《三毛流浪記》中三毛的平面圖像,使用CAD軟件制作出三毛的3D模擬圖像。雖然這種轉變也需要用戶的技巧和智力勞動的投入,也涉及對構圖和色彩的選擇,但是在連環畫中原作作者已經對三毛這一人物形象從各個角度進行了具體描繪,用戶的行為只能被認為是對從各方位描繪該人物形象的系列平面圖像的富有技巧的組合。這種組合難以形成源自于用戶而不同于原作的新貢獻,不能體現用戶的個性選擇和藝術品味。該3D數字模型由于欠缺獨創性,只能被稱為原美術作品的復制件。
2. 運用3D掃描儀掃描物品得到的3D數字模型
消費者可以借助3D掃描儀和逆向建模軟件將想要“打印”的實體對象快速、便捷地轉化為3D數字模型。3D掃描儀可分為自動3D掃描儀和非自動3D掃描儀。對于自動3D掃描儀,用戶只需使用激光設備或攝像頭掃描物體的各個面,掃描完成后,軟件將掃描出的數據自動合成全角度的3D數字模型。在此過程中,用戶只用付出少量的體力勞動而基本不用投入任何創造性智力勞動,所得3D數字模型由于缺乏獨創性而只能被當作是被掃描對象的復制件。非自動掃描儀則略有不同,用戶首先要用掃描數碼相機對掃描對象的各個角度進行拍照,然后將這些圖片上傳至繪圖軟件,最后通過復雜的對齊或點云處理形成3D數字模型。因為使用非自動掃描儀建模時需要用戶手動選擇和連接圖形的合并標記點,所以業界對用戶最終制作出的3D數字模型是否體現了用戶的創造性存在爭議。[1]
筆者認為,使用3D掃描儀(不論是自動的還是非自動的)獲得的3D數字模型,是以在計算機屏幕上顯示的三維圖像為形式存在,對被掃描對象之精確的“數字化再現”。該3D數字模型所體現的是被掃描對象的獨創性而非掃描人的智力創造成分,不能僅僅因為用戶實施了簡單勞動、額頭上流下了汗水就認為掃描人對掃描而來的3D數字模型享有了著作權。正如Meshwerks v. Toyota Motor Sales案中,審理該案的美國聯邦第十巡回上訴法院指出:Meshwerks公司制作的數字線框模型是對Toyota汽車造型設計的簡單而未加修飾的描繪,該數字模型的設計全部來源于Toyota汽車本身的設計,并沒有體現模型創作者對光線、角度、背景等元素的任何個性化選擇;況且Meshwerks公司制作該數字模型的目的就是盡可能準確地再現特定Toyota汽車的形象,雖然在實物測量和數字建模時投入了大量的技巧性勞動,但是整個制作過程只是對Toyota汽車的數字化復制而沒有創造出或添加任何獨創性的表達。最終,法院認定Meshwerks公司制作的汽車數字模型因欠缺足夠的獨創性而不能獲得版權保護。②由此,如果3D掃描的對象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雕塑作品、模型作品、建筑作品等),那么該掃描過程構成對上述作品從立體到平面的復制,產生的3D數字模型是被掃描對象的三維數字化復制件,其權利歸屬于被掃描對象的著作權人。
(二) 3D數字模型是美術作品或圖形作品
具有獨創性的3D數字模型是著作權法的保護對象,但是需要明確其所屬的作品類別。有學者認為3D數字模型是計算機程序[2],屬于計算機軟件作品,筆者認為此種說法欠妥。根據我國《計算機軟件保護條例》的規定,計算機軟件是指計算機程序及其相關文檔,其中計算機程序是指示計算機完成某一動作或工作的“代碼化指令序列”,它必須能夠使計算機執行特定任務。CAD軟件作為三維制圖軟件,將其視為文字作品受著作權保護并無異議。但是,3D數字模型以CAD文件格式儲存在計算機中,它本身并不能指使計算機執行特定任務也不能控制3D打印機的運作。[3]它經過計算機編譯工具自動轉換成3D打印機器能夠識別并執行的STL格式文件[4],再由3D打印設備“打印”出實體物品,如同使用傳統打印設備打印一張圖片的過程,不能被認為是該圖片操控了計算機或打印設備的運作。
在3D打印環境中,創作3D數字模型的最終目的不是讓人們觀賞這些三維圖形本身(雖然它們也可供人觀賞),而多是服務于實用性功能,即應用它們制造具體的物品。所以,筆者認為將3D數字模型歸類于著作權法規定的圖形作品(設計圖)較為適宜。但是,如果3D數字模型在形狀構圖、色彩搭配中融入了藝術性元素,構成具有審美意義的造型藝術而帶給人們美的享受時,就應當將其視為美術作品。不論是作為美術作品還是作為圖形作品,未經許可或法律允許私自復制、傳播他人創作的3D數字模型都會侵犯著作權人的復制權。
復制是一種利用作品的行為和方法。要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首先要求被復制的對象是作品,即3D“打印”的數字模型應當屬于作品。《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沒有對復制的含義做出解釋,而是將其高度概括為“以任何方式和采取任何形式復制”③,《著作權法》將復制定義為“以印刷、復印、拓印、錄音、錄像、翻錄、翻拍等方式將作品制作一份或者多份”④。一般認為,復制行為應當具有作品內容的再現性、作品表達形式的重復性和作品復制行為的非創造性三個基本特點。[5]利用互聯網傳輸、上傳、下載或使用軟盤、光盤、閃存驅動器等存儲介質拷貝3D數字模型無疑構成對3D數字模型的復制。但是,通過3D打印機對3D數字模型進行打印是一種從二維到三維的轉換,是否構成復制需要具體分析。實施3D打印時,3D打印機讀取作為3D數字模型的STL格式文件,以其為藍本將粉末狀金屬、塑料、陶瓷、樹脂等原材料逐層打印疊加,最終形成一個固態三維立體物,從而將虛擬的3D數字模型實體化。在判別3D打印復制行為性質時,需要區分被“打印”的3D數字模型是屬于美術作品還是圖形作品,二者的“復制”在3D打印中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樣態,其行為性質也不盡相同。
(一)“打印”構成美術作品的3D數字模型屬于復制行為
3D打印語境中的“打印”美術作品,就是將原本以3D數字模型形式表達的造型藝術作品復制固定在其他平面載體或立體載體上的過程,被打印的美術作品表現為借助平面二維的計算機屏幕顯示出來的三維數字藝術品。
這種三維數字藝術品可以是用戶運用CAD軟件設計創作的,也可以是用戶通過3D掃描儀掃描現有藝術品而得的。通過掃描平面美術作品形成的3D數字模型,除了可以最大程度地“活現”畫作以外,還能復制原作的畫框,甚至畫作背面的信息也能得到保留。例如,通過掃描現有油畫作品得到3D數字模型并進行打印,⑤不僅可以在圖畫的內容、色彩、亮度上更加貼近原作,甚至在油畫的筆觸痕跡、質地和紋理上都能達到驚人的相似。3D打印美術作品可能構成平面到立體的復制。世界各國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中,普遍承認將平面美術作品轉換為立體表現形式是一種從平面到立體的復制行為。例如,《英國版權法》第17條第2、3款明確規定:“關系到文學、戲劇、音樂或藝術作品,復制系指以任何物質形式再現作品,此種復制包括利用電子手段將作品存貯于任何介質中;關系到藝術作品,復制包括對平面作品所進行的立體復制以及對立體作品所進行的平面復制”;《俄羅斯聯邦著作權與鄰接權法》第1270條規定“復制作品,即以任何物質形式制作一部作品或者該作品一部分的一份或更多份復制件,其中包括錄音、錄像形式,將二維作品制作成一份或者更多份三維作品,將三維作品制作成一份或者更多份二維作品……”。在King Features Syndicate v. Fleischer⑥一案中,美國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認為,盡管因為使用了不同材料而改變了載體的物質形式,但被上訴人根據上訴人漫畫作品插圖中的卡通形象制造毛絨玩具的行為侵犯了上訴人的復制權。同時,法院還指出采用不同的物質載體復制作品并不能規避對版權的侵犯。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也發生過類似的案例,在復旦開圓文化信息(上海)有限公司訴上海聯家超市有限公司、福建冠福現代家用股份有限公司著作財產權糾紛案中,受案法院認為被告冠福公司生產的生肖儲錢罐與原告享有著作權的Q版“12生肖全家福”卡通造型相比較,只有局部的細微差異,被告的產品造型并不具有獨創性,故被告的行為構成對原告平面的美術卡通形象的復制,被告主張其生肖儲錢罐是由一個平面美術卡通形象變成一個立體形象而屬于演繹作品的主張不能成立。⑦在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訴北京世紀百旺商貿有限公司、佛山市康福爾電器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案中,受案法院也認為原告對QQ企鵝美術作品享有的著作權包括從平面到立體的復制制作產品造型,被告生產、銷售的涉案加濕器的外觀造型是對該美術作品從平面到立體的再現復制,侵犯了原告的復制權。⑧可見,雖然《著作權法》沒有明確規定復制包括從平面到立體的復制,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普遍認為該類行為構成了復制。相較于使用傳統拓印、復印技術或通過臨摹等方式來復制美術作品,3D打印美術作品可以實現對原作的精準再現,形成和原作幾乎一模一樣的復制件,這無疑屬于著作權法上的復制行為。
在現實生活中,除了3D打印純粹傳達美感的美術作品復制件供人們欣賞,更多發生的情形可能是打印兼具藝術性與功能性的設計,即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法》未明確將實用藝術作品列為保護客體⑨,實踐中一般將符合條件的實用藝術品參照美術作品進行保護。在保護“實用藝術品”時,受保護的不是“實用”藝術品,而是實用“藝術品”。也就是說,保護的著眼點在“藝術品”。[6]只有當實用藝術品中的美感在物理上或觀念上能與實用功能相分離而獨立存在時,該部分藝術造型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所以,如果3D數字模型是兼具藝術美感和實用功能且二者在物理或觀念上可以分離的造型設計,那么3D打印該數字模型的過程構成對其受著作權保護的獨立藝術成分的復制。
(二) “打印”構成產品設計圖的3D數字模型不屬于復制行為
如前文所述,具有獨創性的3D數字模型可以歸類于著作權法規定的圖形作品(產品設計圖)。由于圖形作品服務于特定科技活動,作品表達內容的客觀性以及具備的科學性、規范性,使作者在作品信息內容上的個人表達空間有限,其獨創性主要表現在圖形的文字、線條以及色彩、圖例等的選擇、匹配和布局等形式方面。[7]用戶創作3D數字模型的目的是為了得到與模型具有相同形狀、外觀的實物,在工業領域中3D打印機主要應用于產品制造,所使用的3D數字模型也多為線條、色彩等要素繪制的產品設計圖,強調的是準確性、適用性而非藝術性。
有學者認為,通過3D打印的方式根據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的行為屬于平面到立體的異形復制,應當納入著作權保護的范圍。[8]對此觀點,筆者認為還需商榷。不保護技術方案和實用功能是著作權法的基本原則之一。產品設計圖中的“產品”不屬于立體美術作品、實用藝術作品、建筑作品等著作權客體,而是服務于生產生活實用需要的具有功能性的實用物品(useful article),不受著作權保護。盡管如此,產品的設計圖仍有可能因其蘊含的幾何美感而構成作品。正如王遷教授所說,設計圖之所以能夠成為作品,與其設計方案以及其相對應產品的技術實用性毫無關系,而是因為設計圖是由點、線、面和各種幾何結構組合而成的,包含著嚴謹、精確、簡潔、和諧與對稱的“科學之美”。[9]按照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的行為是把產品設計圖承載的技術方案和實用功能實體化的過程,并不能再現產品設計圖作為圖形本身具有的幾何美感,而這恰恰是產品設計圖能獲得著作權保護的關鍵。如果把按照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當作是著作權法上從平面到立體的復制,那么制造而得的產品就是改變了載體空間形態的作品復制件,他人未經許可根據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或者直接復制按照產品設計圖制造出的產品的行為都會侵犯產品設計圖的復制權,產品設計圖的著作權人也將有權限制他人制造相同的產品,這便相當于對產品設計圖內在的技術方案提供了一種比專利權更易獲得(著作權自動取得)且保護期限更長的保護。如此,不但會顛覆著作權法不保護實用功能的原則,還會嚴重損害公共利益。
《美國版權法》不認為按設計圖制造立體產品是侵犯著作權的行為。《英國版權法》第51條也規定根據一物品之全部或部分之形狀或形體的任何方面的設計(藝術品或字型之設計除外)制作物品的行為不侵犯設計文件或者記錄或體現該設計之模型的版權。我國1990年《著作權法》將產品設計圖界定為“為生產繪制的圖樣”,同時,該法第52條第2款規定“按照工程設計、產品設計圖紙及其說明進行施工、生產工業品,不屬于本法所稱的復制”,將按照產品設計圖制造產品的行為排除在復制之外。在2001年修訂《著作權法》時卻刪除了這一條款。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按照產品設計圖及說明生產工業品就成為了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因為該條修改的主要動因是修訂后的《著作權法》將建筑作品明確列為著作權的保護客體。⑩在司法實踐中,法院也認為按照設計圖生產印刷線路板的行為是生產工業產品的行為,而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行為。?
綜上所述,設計實用物品的3D數字模型可作為產品設計圖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但該實用物品本身由于功能性原則的限制而不能得到著作權保護。使用3D打印機“打印”此類3D數字模型應當被認定為是一種制造行為而非復制行為,未經許可擅自打印的行為也不會侵犯著作權人的復制權,但有可能落入專利權的調整范圍。
(一) 成立3D數字模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
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人類掌握了越來越先進的傳播技術。從傳統圖書時代到廣播電視時代再到今天的互聯網時代,現代傳播技術不僅突破了語言的障礙,更是沖破了地域的限制。對于被存儲在硬盤、光盤、磁盤等計算機存儲介質上的3D數字模型,任何人都可以通過相當簡單的操作對其進行復制。在網絡環境下,作品的復制過程和傳播過程合二為一,用戶可以無限次數地向其他網絡用戶發送3D數字模型,也可以將3D數字模型拷貝后發送到互聯網網站上,?供他人瀏覽和下載。
隨著3D打印產業的不斷發展,3D數字模型的市場需求也在不斷擴大。在信息得以大規模、高速傳播的信息時代中,對3D數字模型的獲取愈發便捷,權利人已經沒有能力再根據個別授權來控制和監督他人對3D數字模型的使用。社會公眾對3D數字模型的利用甚至可以完全擺脫著作權人的控制,在著作權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其創作的3D數字模型可能被他人隨意復制、廣泛傳播與肆意篡改。使用者不勞而獲,在損害著作權人合法權益的同時也會挫傷其創作積極性。3D打印技術已慢慢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從使用者的角度看,頻繁使用3D數字模型時要逐一取得許可并分別支付報酬也是不現實的。在這種情況下,成立專門的3D數字模型著作權管理組織顯得尤為重要,可以使其成為3D數字模型創作者與使用者之間的紐帶。通過集中許可,不僅確保了創作者能夠獲得合理報酬、實現3D數字模型的經濟效益,為使用者提供了利用3D數字模型方便暢通的渠道,促進3D數字模型合法運用,同時也使得著作權人的利益得以最大化。另外,集體管理還可以降低雙方協商成本,減少侵權糾紛的發生。
(二) 采用技術措施保護3D數字模型
為保護著作權,法律與技術之間能夠相互補充,技術措施正是著作權人防止他人侵害其利益的“預警系統”。通過采取技術措施,著作權人可以保護其作品不被他人擅自訪問、復制、操縱、散發、傳播,而且保持了作品的完整性。[10]著作權人可以通過運用數字版權保護技術對3D數字模型施加保護,使得自己的智力勞動成果免遭非法復制和傳播。數字版權保護技術(DRM),是指采用包括信息安全技術手段在內的系統解決方案,在保證合法的、具有權限的用戶對數字媒體內容(如數字圖像、音頻、視頻等)正常使用的同時,保護數字媒體創作者和擁有者的版權及合法收益。在版權受到侵害時,能夠鑒別數字信息的版權歸屬及版權信息的真偽。[11]DRM技術對數字化方式呈現的作品內容進行訪問控制和保護,從而防范對數字作品無授權的復制,其涉及的關鍵技術有數據加密技術、公鑰基礎設施安全技術、數字簽名技術、數字水印技術、權限控制技術等。
著作權人可以根據自身的需要選擇適合的DRM技術來保護3D數字模型。譬如,采用數據加密技術對3D數字模型進行加密封裝,防止未授權的擅自復制與非法傳播;在3D數字模型中嵌入數字水印、數字簽名或數字指紋。這一方面可以標識作者的身份和保證內容的完整性,另一方面可以追蹤非法復制的源頭,在發生著作權糾紛時為權利人提供有力證據。權利人選取有效的技術措施來阻止3D數字模型被非法復制傳播的同時,該技術措施本身也可以得到法律保護。?對于權利人而言,既可以行使著作權來保護自己的作品,也可以通過禁止他人破解技術措施來保護作品。沒有任何一個技術系統是絕對安全的,每種手段都有各自的利與弊,著作權人在選擇技術措施時,需要綜合考慮技術的優缺點、被保護3D數字模型的重要性、預計投入的花費等等因素。著作權人可以設置技術措施維護自己的合法收益,但是這也會加大作品創作和傳播的成本。
(三) 限制3D數字模型私人復制的范圍
“法律的目的是在個人原則與社會原則之間形成一種平衡”[12]。在同樣的意義上,利益平衡是著作權制度構建中秉持的基本法律觀,“著作權的專有屬性不應構成知識傳播與信息交流的障礙”[13]。在保護著作權人權益的同時,也要保證社會公眾對作品的合理利用。為了平衡著作權人的私人利益和社會大眾的公共利益,各國著作權法一般都將僅為了個人使用而少量復制他人作品的行為認定為合理使用,排除在侵權范圍之外。但是,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和互聯網的普及,復制的方式不斷增多,數字復制成本幾近于零且復制件的精度絲毫不減,私人復制越發便利的同時其合理性也開始受到質疑。
如果個人用戶只是出于學習的目的復制他人的3D數字模型,在計算機中進行研究或欣賞,這種私人復制應當被視為合理使用。但是,如果更進一步使用3D打印機將數字模型實體化,完成從平面到立體的復制,這種行為兼具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與一般意義上的制造,能否構成合理使用需要探討。筆者認為,可以借助《美國版權法》第107條關于“合理性”界定的四個標準來進行判斷。第一,復制的目的和特點是否具有商業性質。個人用戶進行3D打印一般是出于個人或家庭使用而非出于商業目的。第二,作品的性質。復制蘊含創造性較少的作品(例如匯編作品)更容易符合合理使用。3D數字模型中可能會含有一些功能性的因素,對這些因素的復制并不屬于著作權保護的范疇,需要在認定侵權時予以過濾和剔除。第三,復制的部分所占作品的比例。一般而言,用戶3D打印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將3D數字模型實體化的復制件,即使改變了大小或材料,仍然構成對3D數字模型的完全復制。第四,復制行為對作品潛在市場價值的影響。當3D復制的成本能夠為普通消費者所承擔,私人即可自行利用3D打印技術實現“私人訂制”。[14]通過3D打印,普通的消費者增加了自助生產者的新身份,即使是出于個人或家庭使用的目的,私人復制的結果極有可能會損害著作權人的經濟利益。
在3D打印新技術的背景下,應當采取嚴格的標準評判私人復制3D數字模型行為的性質,從而認定其屬于對著作權人復制權的侵犯還是視為合理使用。需要著重考察復制行為是否會對著作權人的利益和3D數字模型的潛在市場價值造成消極影響,合理限制私人復制的范圍,避免在非商業目的的掩護下出現大量私人復制行為,從而損害著作權人的利益和削減3D數字模型的潛在價值。
對于具有獨創性的3D數字模型,可以根據其蘊含的美感和最終應用目的的差異歸屬為美術作品或圖形作品。借助計算機和互聯網對該二者進行拷貝或傳輸,均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復制。但是,對于歸屬于不同作品類型的3D數字模型的3D打印行為定性卻有所不同。隨著3D打印設備的逐漸普及,用戶可以通過互聯網便捷地下載并打印他人的3D數字模型。對于用戶而言,未經授權的復制行為極有可能引發侵犯3D數字模型著作權人復制權的法律風險,對于3D數字模型的著作權人而言,利益受損的同時創作熱情也會遭受打擊。新技術的誕生難免會對著作權造成沖擊,如何利用現有的制度框架對3D數字模型的復制權進行有效保護應當是學界和產業界持續關注的問題。
注釋:
① CAD(計算機輔助設計)是工程技術人員以計算機為工具,對產品和工程進行設計、繪圖、分析和編寫技術文檔等設計活動的總稱。
② Meshwerks.Inc. v. Toyota Motor Sales U.S.A. Inc.,528 F.3D 1258,1268 (10th Cir. 2008).
③ 參見《伯爾尼公約》第9條第1款。
④ 參見《著作權法》第10條第1款第(5)項。
⑤ 參見“3D打印逼真《向日葵》梵高畫作復制品標價2.2萬英鎊”,http://news.xinhuanet.com/info/2013-09/06/c_132696902. htm,最后訪問時間: 2014/12/10.
⑥ King Features Syndicate v. Fleischer,299 F. 533 (2d Cir. N.Y. 1924).
⑦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滬二中民五(知)初字第240號.
⑧ 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7)朝民初字第17052號。
⑨ 《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三稿中明確將實用藝術作品納入保護范圍,并將其定義為“具有實際用途并有審美意義的作品”。
⑩ “這是因為,修改后的著作權法在作品類別中增加了‘建筑作品’,建筑物本身成了作品,未經許可使用他人享有著作權的建筑設計圖進行施工建造侵犯著作權,因此,規定按照設計圖進行施工不屬于復制顯然是不合適的。”參見:胡康生.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釋義. 北京: 法律出版社,2005: 23.
? 參見上海迪比特實業有限公司訴摩托羅拉(中國)電子有限公司、上海百聯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著作權糾紛案,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判決書(2002)滬二中民五(知)初字第132號。
? Thingiverse和Shapeways是目前較大的兩個3D數字模型網絡共享平臺,平臺中有大量3D數字模型可供用戶免費下載,用戶可以上傳自己設計的3D數字模型也可以在平臺上定制3D打印產品。
? 《著作權法》第47條規定:“未經著作權人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人許可,故意避開或者破壞權利人為其作品、錄音錄像制品等采取的保護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的技術措施的”構成侵權行為,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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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ation into the reproduction right protection of 3D digital model
HUANG Yuye,ZHANG Huiyao
(Research Center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Wuhan 430074,China)
3D digital model is the core element of 3D printing,and its users obtain a 3D digital model through CAD software designing or 3D scanning. A 3D digital model can be protected by copyright as an art or graphic work if it meets the requirement of originality. Replication of 3D digital model can be manifested in two ways. One is copying the digital file and the other is duplicating a 3D digital model from two-dimensional to three-dimensional. “Printing” a 3D digital model belongs to replicating works of fine art while “printing” a 3D digital model of product design cannot be treated as a replication act. In the framework of the current copyright law,we can protect the reproduction right of 3D digital model by establishing copyright collective management organization,taking the copyright technology protection measures and limiting the scope of private copying.
3D printing; 3D digital model; reproduction right; protection measures
D923.41
A
1672-3104(2015)05?0045?06
[編輯: 蘇慧]
2015?01?27;
2015?04?1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3D打印知識產權法律問題研究”(14BFX087)
黃玉燁(1970?),女,福建永安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知識產權法;張惠瑤(1990?),女,納西族,云南麗江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知識產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