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倫(河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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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愛瑪》中的弗蘭克與《紅字》中的丁梅斯代爾
陳明倫
(河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摘 要:簡·奧斯汀和納撒尼爾·霍桑各自刻畫了一個自私、虛偽、怯弱的人物——《愛瑪》中的弗蘭克和《紅字》中的丁梅斯代爾,一個被人嗤笑,另一個卻讓人同情。本文從時代背景和作者創作思想與方法等方面論述這兩個人物的差異,探討小說人物的成因,感受文學大師人物塑造的魅力。
關鍵詞:英美文學;簡·奧斯汀;《愛瑪》;納撒尼爾·霍桑;《紅字》;人物特征
英國現實主義作家簡·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的《愛瑪》與美國浪漫主義作家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的《紅字》先后發表于19世紀前半期,是兩部頗具影響力的經典小說。《愛瑪》描寫的是婚姻喜劇。女主人公愛瑪(Emma Woodhouse)是海伯里村伍德豪斯先生的小女兒,她“簡直是個得天獨厚的人,又美麗,又聰明,又有錢”[1]1。自命不凡的愛瑪宣稱自己是一個不婚主義者,卻自作主張地讓私生女哈里特(Harriet Smith)拒絕佃戶馬丁(Robert Martin)的求婚,并導演了哈里特一次又一次的戀愛:先是想方設法地撮合哈里特與牧師埃爾頓(Philip Elton),然而勢利的埃爾頓根本看不上身世不明的哈里特;后又極力撮合哈里特與富家公子弗蘭克(Frank Churchill),但是帥氣富有的弗蘭克與貧民女孩簡(Jane Fairfax)早已私訂終身。亂點鴛鴦譜的愛瑪鬧出了不少笑話,自己卻在不經意間愛上了大齡青年奈特利(George Knightley),收獲了一場完美的婚姻,而哈里特與馬丁也最終幸福地走在了一起。《紅字》描寫的是情愛悲劇。女主人公海斯特(Hester Prynne)是一個出生在沒落家族的女孩,年輕貌美,卻嫁給了一個身體畸形的醫生。后來,她丈夫在海上失蹤,兩年間杳無音訊。英俊的青年牧師丁梅斯代爾(Arthur Dimmesdale)闖入了她的生活,他們真誠地相愛了,度過了一段隱秘而熱烈的愛情生活。不久,海斯特由于懷孕而使隱情暴露,以通奸罪被抓。為了保全自己所愛之人的名譽,海斯特獨自一人承擔了所有的譴責和恥辱,被迫在胸前戴上了恥辱的標記——“一個用紅色細布做的字母A”[2]9,出獄后帶著女兒在郊外偏僻的茅舍中過著孤寂的生活。丁梅斯代爾則戴著隱形的紅字A,既要忍受內心的譴責,又要防范外界的窺測,在痛苦中掙扎著。海斯特的丈夫劫后余生,更名為齊靈渥斯(Roger Chillingworth)住在波士頓,并察覺到了海斯特與丁梅斯代爾的關系。憤怒的齊靈渥斯利用丁梅斯代爾痛苦和矛盾的心情,不斷地折磨著這個脆弱的牧師。丁梅斯代爾在即將升為主教的前夕,終于在公眾面前坦白了自己的罪惡,在自己愛人的身邊安心地離開了人世。海斯特把女兒撫養成人后又回到了埋葬著丁梅斯代爾的地方,在胸前重新戴上了紅字A,守望著自己的愛人。這兩部寫作風格迥異的小說各自刻畫了一個“有著偽善的面孔”和“虛偽的心靈”[3]的人物——弗蘭克與丁梅斯代爾。本文將通過對比,透視現實主義作家與浪漫主義作家在具體的人物塑造方面的差異。
弗蘭克是《愛瑪》里的一個配角,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并沒有真正出場,只是出現在他的生父韋斯頓先生(Mr.Weston)的口中。韋斯頓年輕時是個軍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心地善良,性情溫和,惹人喜歡。約克郡的名門閨秀邱吉爾小姐(Ms.Churchill)不顧兄嫂的反對與韋斯頓相戀、結婚,并為他生下弗蘭克。結婚3年后,邱吉爾小姐去世,韋斯頓變得比婚前更加貧窮。邱吉爾小姐的兄嫂沒有子嗣,便以韋斯頓貧窮為由帶走了小弗蘭克。從此,弗蘭克改姓邱吉爾。韋斯頓退伍經商,在幾位兄弟的幫助下,經營了一間小商行,十多年后終于獲得了屬于自己的財富,在家鄉海伯里置辦了地產、續娶了妻子,過上了無憂無慮的日子。他每年都要在倫敦見兒子一面,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向別人夸贊自己的兒子。久而久之,在海伯里村民的心目中,弗蘭克就是一個出類拔萃、文質彬彬的有志青年,就連心高氣傲的愛瑪也認為弗蘭克足夠配得上她。村民們都殷切地想要見見弗蘭克,但他卻一拖再拖,直到簡·費爾法克斯姐回到海伯里后,才來到了他從未踏足的家鄉,而且還是提前一天趕到。他的確是個非常英俊的青年——相貌、身材、氣派、談吐,都無可挑剔。愛瑪“立即對他產生了好感。他無拘無束,健談……他自稱一直喜歡鄉下……他日思夜盼要來看看……即令這是謊話,那也是叫人高興的謊話,編得巧妙的謊話”[1]137。在恭維家鄉、恭維繼母、恭維鄰居之后,弗蘭克說要去看一個人——他在韋默斯認識的簡·費爾法克斯小姐。在得到父親的首肯后,卻又說:“改天也行。但既然在韋默斯有些交往,所以……”[1]139最后似乎是被大家說服了才去往費爾法克斯家。原來,弗蘭克是為簡而來,他和簡已私訂終身,但害怕舅媽干涉而不敢宣布。這應該是他遲遲沒來但又突然來到海伯里的原因,他故意與愛瑪密切往來也是為了遮掩他與簡的關系。
丁梅斯代爾是《紅字》的男主角,與弗蘭克的出場截然不同。在威爾遜牧師和貝靈漢總督公開介紹后,他在海斯特示眾的場面中簡短地扮演了一個不情愿的角色。“一位畢業于一所英國著名大學的年輕牧師……他那雄辯的口才和宗教的熱情早已預示了他在該職業中將要聲名卓著。他的外貌頗為出眾,有著白皙高聳的額頭和一雙憂郁的褐色大眼,還有他的嘴唇,除非強制緊閉著,否則就易于顫抖,表明他既有神經質的敏感又有極大的自制力。盡管他擁有極高的天賦和學者般的水平,但這位年輕的牧師身上卻流露出一種焦慮不安,驚慌失措而幾乎驚呆的神態,好像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迷失了方向,自己頗有誤入歧途之感,只有把自己隔離起來才覺得安然。”[2]29盡管這位教民心中最完美、最有前途的青年牧師的話撼人心肺,博得了聽眾一致的同情,甚至海斯特懷中的嬰兒都似乎受到了感染,但是海斯特仍然一意孤行,不肯說出“那個人”。“他一直斜身探出陽臺,一只手捂住心臟,等候著聽他規勸的結果,這時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抽回身體。”[2]33原來,“那個人”正是丁梅斯代爾自己,他害怕海斯特供出自己,生怕別人看穿了他和她的關系,也由此開始了內心的煎熬。
在兩部小說中,弗蘭克和丁梅斯代爾都是帶著心事出場,言談舉止中流露著虛偽和怯弱。不同的是:弗蘭克是一個富家公子,英俊乖巧,討人喜歡;丁梅斯代爾是一個神職人員,博雅善辯,受人尊重。這決定了他們保守隱私的方式各不相同:弗蘭克是耍小聰明,丁梅斯代爾是玩大智慧。
弗蘭克從小被舅舅、舅媽收養,被視為邱吉爾家族的繼承人。據說舅媽邱吉爾太太是個脾氣很怪的女人,在家中主宰一切,但“外甥她倒喜歡,是她的寶貝”[1]88。按照弗蘭克自己的說法,“有的事他舅舅奈何不了他舅媽,他卻有辦法……只要時間允許,無論什么事他都能慢慢說動她的心,但有兩件事例外”[1]159。哪兩件事呢?一件是出國旅行,另一件沒有交代,也無需交代,肯定是弗蘭克的婚事,因為邱吉爾太太擁有貴夫人脾氣和那個時代英國人普遍擁有的等級觀念。她曾極力反對小姑子的婚事,自然是決不允許她所培養的邱吉爾家族的繼承人步其生母的后塵,無論如何也要為弗蘭克安排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弗蘭克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只能是個乖巧的孩子,從未反抗過,盡管他已經23歲,且真心與簡相戀。他到海伯里來是為了見到他心愛的人,卻裝作完全是個自由人,一個勁兒地向愛瑪獻殷勤,就連給簡買鋼琴這樣的事也被他遮掩得密不透風。結果是:愛瑪被惹得情竇初開,差一點就愛上了他;簡被氣得生了病,要與他解除婚約,“他大錯特錯了”[1]288。舅媽的去世更是讓他心煩意亂。好在他向舅舅坦白了一切,并得到了舅舅的恩準,才結束了這一段痛苦狀態。看來問題并沒有那么嚴重,實在用不著費心竭力地去遮掩。
與弗蘭克相比,丁梅斯代爾的問題則是非常嚴重的:與海斯特通奸,是對自己宗教信仰的背叛,是犯罪;既然與海斯特真心相愛,卻又讓她獨自承受譴責和唾棄,很不道德。所以,他的內心充滿了對上帝威嚴的恐懼和對可能失去世俗榮譽的憂慮,生活在既努力隱藏又努力要供認罪孽的困境之中。“他養成了講雙關語的習慣:他在努力向他的聽眾坦白他是一罪人的事實,可又小心地讓他的話含有另外的意義;他真誠地想讓他的聽眾發現他的罪行,但又特別注意利用他的身份,并選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講話,使他的聽眾不能從他的話中發現他的罪行。如此,他的罪行懺悔總是被聽眾理解為他在評講宗教中的原罪問題,反而認為他是多么的卑謙,從而更加崇敬他了。”[4]所以,他自虐、禁食、守夜、自笞,懺悔了7年,還是沒能直率地供認自己犯下的罪惡。
弗蘭克和丁梅斯代爾都是怯弱的人、虛偽的人,但也是虔誠的人。他們堅守自己的真愛,并在最后都勇敢地摘下了面具,檢討了自己的錯誤或罪行:弗蘭克在寫給繼母的信中坦誠了他與簡的關系,并為他的隱瞞行為道歉,尤其是懇求愛瑪的寬恕,可謂詞真意切,也得到了大家的原諒,并與心愛的人終成眷屬;丁梅斯代爾最終心力交瘁,但他擊退了身體的無力和內心的軟弱,與自己的愛人和女兒攜手走上刑臺,留下了他的絕唱:“現在看看我!我是個罪大惡極的人!終于!——終于!——我站到了7年前我早該站立的地方。”[2]299他在海斯特的懷抱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氣,安心地去了,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
丁梅斯代爾與弗蘭克的結局并不令人意外。這是社會倫理價值取向的反映,更是時代文化思潮使然。
《紅字》發表于1850年3月,正值美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繁榮時期,也是美國廢奴運動高漲的時期,“這一時期美國摒棄了18世紀無用的承諾和理性主義過時的智慧。美國人開始在生活上、藝術上努力尋找新的自由及理念”[5],除了個人主義與崇尚自然外,美國浪漫主義作家日益重視人物情感的自由表達,越來越注意人物心理特征的刻畫。由于長期受清教徒思想影響,“美國的浪漫主義作家更熱心于探討道德問題”[6],而清教徒殖民地生活則為美國浪漫主義文學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這一時期,美國南部種植園奴隸制與北部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以及國家的資產階級民主性質之間的沖突越來越嚴重,在處理黑奴問題上產生了巨大的分歧。在波士頓,民眾對政府精英掌控的立法和司法權力的正當性提出了質疑,希望建立一個更加符合“上帝意愿”的權力分配結構來解決棘手的蓄奴問題,不少有良知的知識界人士堅決反對對逃亡奴隸處以嚴酷的刑罰。所以,霍桑描述的雖然是17世紀殖民地的一樁婚外情,表達的卻是他的清教神權政治思想,揭露的是19世紀美國社會典法的殘酷、宗教的欺騙和道德的虛偽。正如《紅字》開篇所述:“無論新殖民地的開創者怎樣在最初設定了關于人類優秀品質和美滿幸福的烏托邦式幻想,始終不變的是要在各種早期實際需要之中,指定分配出一塊處女地作為墓地,再分出另一部分作為監獄的位置。”[2]1當第一批清教徒來到新英格蘭后,他們就按照加爾文的神學社會思維模式建立嚴格的清教徒社會,并于1641 年12月通過了著名的《馬薩諸塞灣自由典則》。這部法典具有濃厚的清教色彩,所有主要法律條令都來源于《圣經》,既是當時新英格蘭清教徒世界觀的反映,也是約束他們的社會行為的法則。《典則》明確規定了12種判以死刑的罪名,包括偶像崇拜、巫術、褻瀆、謀殺、出于激憤的兇殺、蓄意謀殺、雞奸、已婚通奸、拐賣、作偽證、陰謀顛覆殖民地等。然而,由于人性脆弱,禁不住所有誘惑,就連深諳清教教義的牧師也會因情感的沖動而偷食禁果。在小說中,霍桑特意遮蔽了陪審團的存在,修改了地方行政長官對海斯特的判決,使原本應該被判處絞刑的海斯特獲得了贖罪的機會,也使丁梅斯代爾墮入了罪與罰的痛苦和煎熬之中。作為一名靈魂導師,丁梅斯代爾的心中自然會充滿罪孽感;作為一個犯了死罪的人,他自然會焦慮、恐懼。宗教的情愫、感情的折磨交織在一起,摧殘著他的心靈和肉體,將他的生命推向毀滅,這比公開受罰更為殘忍,既讓人同情,又令人畏懼。在霍桑看來,這種來自上帝的懲罰比嚴酷的法律判決更具警世教化作用,尤其是在他創作《紅字》的年代,也就是1848—1850年,“蓄奴不是由人而是應該由上帝來解決的問題”[7],民眾不應干涉法律的制定,而是要無條件地遵守法律,“政府精英”應秉持道義,而不是利用法律進行嚴酷的處罰。顯然,在霍桑的這種政治烏托邦中,海斯特是良好的公民,丁梅斯代爾則是清教教義的工具,他們類似于《圣經》中的夏娃和亞當。但是丁梅斯代爾畢竟不是亞當,他是穿越在17世紀40年代和19世紀50年代的一個怯懦的偽君子,是基于復雜時代背景的心理十分復雜的人物,也只能是存在于浪漫主義作品中的人,因為浪漫主義的主要特征就是注重個人感情的表達,也只有浪漫主義手法才可以通過幻想或復古等手段超越現實。
雖然浪漫主義思潮發展得最完備、最規范、最有成就的地方當推英國,但英國的浪漫主義主要體現在詩歌、歷史畫和風景畫領域,沒有形成大規模的文學運動。奧斯汀僅是一位具有浪漫主義傾向的小說家而已[8],她的《愛瑪》雖然創作于英國浪漫主義的繁榮時期,但只能是“新的非浪漫主義小說的主要類型”[9]。《愛瑪》發表于1815年12月,那時的英國仍是一個等級社會,傳統的保守思想占據上風,尤其是英國南方鄉村還籠罩在強大的封建勢力下,“人們普遍認為女性只適合于家庭生活。女性在智力,思想,行動等各方面無法和男性相比,因此人們大多認為女性應遵循溫順的美德,女性的存在只是為了彰顯男性的價值。”[10]正如奧斯汀在小說中描寫的那樣,女人的出路也只有婚姻這一條比較現實,然而對于中產階級來說,“婚姻為階級提供了一個交換整理與經濟交流的市場……財力與社會地位成為決定結婚對象的相關條件”[11],門當戶對是必須堅持的婚姻觀。但在這一時期,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及婦女文化素質的提高,英國的女權主義思想開始萌芽,“中上層婦女越來越向往獨立”[12],從而萌生出追求愛情的婚姻觀。《愛瑪》中弗蘭克與簡的婚戀鬧劇,反映的正是這兩種婚姻觀的碰撞與妥協。簡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被父親的老朋友坎貝爾上校一家收養,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出落得聰慧漂亮、近乎完美。她的才貌超越了小說的主人公愛瑪,不僅多才多藝,而且舉止優雅,可謂獨具魅力。這樣的才女之所以接受了弗蘭克這個輕浮的富家公子,并隱忍他與愛瑪公開調情,或許是因為她圖慕虛榮,想通過婚姻而成為真正的中產階級。因為“她從父親那里只繼承了幾百英鎊,無法自立”[1]116,所以周圍的熱心人士們都一致認為她應該到一家高雅、體面的上等家庭當家庭教師,誰也沒想到她早已與弗蘭克私訂了終身。弗蘭克為簡的才貌所吸引而做出了有違“常理”的事當在情理之中,古今中外的紈绔子弟有幾個不輕狂風流?但在當時的英國,“未經父母同意的自由戀愛、尤其是跨越階級的婚姻,會被視作對社會秩序的公然挑戰”[13],他不能不顧及舅媽的態度。對他而言,與簡的戀愛要討得舅媽的歡心是以后的問題,在此之前只能煞費苦心地轉移大家的視線,并不惜挑逗熱情純真的愛瑪。試想,如果愛瑪真的愛上了弗蘭克,最終也難免要承受被拋棄的痛苦和難堪,而那時弗蘭克至多也就是輕描淡寫地道聲歉而已,因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其他的都與他無關了。弗蘭克為了維護自己的愛情,全然不顧其他人是否會因此受到傷害,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在現實社會中到處都有弗蘭克的影子,奧斯丁用現實主義手法和反諷的語言,入木三分地向讀者展示出偽善的上流社會人士的功利嘴臉,讓讀者有一種與作者站在一起觀察的感覺。如若采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塑造弗蘭克,就可能達不到這種生動效果。所以,小說中的人物是作者根據現實生活綜合了某一階層或某一類人的最突出的特點塑造出來的、富有代表性的典型形象,小說中人物生活的時代背景和小說創作的時代背景是塑造好人物形象的前提。
弗蘭克與丁梅斯代爾的差別還在于塑造他們的作者的創作思想不同。簡而論之,弗蘭克是從異性視角刻畫的人物,丁梅斯代爾是從同性視角刻畫的人物。
奧斯汀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創作了6部小說,每部小說都以婚姻感情生活為主題,“都在孜孜不倦地體現其女性的視點,表露她清醒的婦女意識”[14]。《曼斯菲爾德莊園》《愛瑪》《勸導》是奧斯汀經過了5年的沉寂之后,在她生命的最后6年中創作出的作品。“大多數西方評論家視簡·奧斯汀的后期小說《愛瑪》為她的最佳小說,認為它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藝術上都比其他作品更臻成熟完美。”[15]原因就在于,那5年的生活讓她對人情世故、世事變幻有了前所未有的體驗和分析,從而積淀了獨到的創作思想。奧斯汀出生于一個牧師家庭,父親學識淵博,母親也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她雖然沒有進過正規學校,卻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在父親的書房中,奧斯汀閱讀了許多古典學者的經典,也接觸了啟蒙時期的新鮮風氣,這使她較早地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并有所成就。在第一個創作高峰,她經歷了戀愛的欣喜和失戀的無奈,父親去世后全家又陷入了困境,自幼衣食無憂的她因情緒低落而停筆。但是,窘迫的經濟和不穩定的生活使她對財富在日常生活和愛情、婚姻中的位置有了直觀的體會,獨特的感情經歷催熟了她理性的愛情婚姻觀念。“在她看來,對中產階級女子來說,理想的婚姻應該是雙方有真誠的感情,有夠用的財產——不論這財產來自哪一方。兩個人如果在社會身份和階級地位上不相當,那么兩人在情趣和內在素質上必須相當,才能夠互相愉快地交流,營造出和諧有趣的家庭氛圍。”[16]所以在《愛瑪》中,奧斯汀賦予了簡非常過硬的“軟件”,讓她足以與弗蘭克相匹配。在她看來,財富是婚姻的必要條件,但不是決定性因素,不名一文的女子依賴個人的品質與魅力也能夠體面地出嫁,具有成熟的思想和一定的才藝能夠真正給自己帶來幸福。她生硬地安排了反對這樁婚姻的邱吉爾夫人的突然去世,足見她對自己的婚姻觀念十分堅定。她對于弗蘭克的貶抑式刻畫,其實為成全這對戀人的婚姻創造了有利條件。愛瑪“近似于奧斯汀本人”[17],她雖然受到了傷害,卻沒有將弗蘭克視為壞人,而且還原諒了他。在愛瑪心目中,弗蘭克雖然做了很多錯事,他虛偽、懦弱,甚至不道德,但并不那么嚴重,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衛愛情,對他就不要太苛刻了。通過愛瑪對待弗蘭克的態度,奧斯汀把她對愛情的崇敬寄予在小說之中。然而,奧斯汀一生都居住在鄉下,且終生未嫁,狹窄的生活范圍使得她的作品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她把愛情作為婚姻的附屬品,將婚姻想象得較為簡略,尤其是對男性人物的塑造缺乏反映心理活動的深度刻畫,所以弗蘭克這個人物略顯平淡。
與奧斯汀不同,霍桑關注的是更深層的人物心理。霍桑出生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具有清教傳統的新英格蘭破落貴族世家,四歲時父親亡故,隨母親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這種生活境遇造就了他孤高自傲、敏感多疑的性格。早年的霍桑在詩歌創作方面顯示了非凡的天賦,他現存的29首詩歌中有19首寫于20歲以前,他最早發表的作品也是詩歌。大學畢業后,他借助于自己的詩歌修養,開始了浪漫主義小說的創作,在他的文字中回響著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濟慈(John Keats,1795—1821)等著名詩人的心聲及詞韻。他的短篇小說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反映美國殖民時代新英格蘭地區歷史的故事,一類是反映“人性之惡”的寓言。“作為清教徒的后裔,霍桑通過血脈紐帶親近清教徒”[18],在他的作品中充滿了清教色彩,也因個人的成長經歷而彌漫著一種灰暗、陰沉、憂郁的氣氛。1849年,他成為黨派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被以“一種公開羞辱的方式”從塞勒姆海關解職。失業、窮困加之母親的去世,讓他經歷了一次劇烈的心理創傷,促使他奮筆疾書,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紅字》的創作,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又先后發表了《七個尖角頂的宅第》《福谷傳奇》《玉石人像》等多部長篇小說。“如同海絲特一樣,霍桑因被社會逐出了社會而變成一個反叛者”[19],他對清教思想的殘酷、虛偽及其對人性的摧殘與壓抑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把對美國政治權威的滿腔憤怒潑灑于他的小說中。同時,他又從清教主義的“原罪觀”出發刻畫人們內心潛伏著的罪惡本性,主張通過自覺懺悔,凈化心靈求得救贖。由于對自己的先祖參與“驅巫”運動殘酷迫害異端教友而深懷負罪感,霍桑故意把那些罪惡的人物或罪惡的見證人塑造成清教的神職人員或虔誠的信徒,并通過對人物內心活動的描述來加深小說的悲劇色彩。“丁梅斯代爾是霍桑筆下最具悲劇性的人物,他的悲劇在于他所在的那個時代強加給他的清教觀,更在于他用自己悲劇的性格,用生命去實踐了清教所倡導的救贖與懺悔。他以生命為代價換取了內心的平靜。這也充分顯示了霍桑矛盾的宗教觀,既批判清教,卻又不得不求助于它。”[20]在《紅字》中,霍桑將自己矛盾的宗教思想和復雜的心理體驗全部轉化到了丁梅斯代爾的身上。所以,丁梅斯代爾的人物塑造顯得比海絲特還要完美。他為自己的罪孽而自責、自虐,他無數次徹夜不眠地向上帝懺悔,“日復一日,他的臉龐越發慘白瘦削,嗓音也比最初時更抖,尤其是他那用手護住心臟的動作,已經由偶然為之發展為一貫舉止了”[2]109,乃至在一個丑惡的夜晚,丁梅斯代爾不自覺地走上了刑臺,“那種天地難容的‘自責感’始終刺激追趕著他并將他驅逐到這里,而那種‘自責感’的同胞和知己就是‘懦弱’。每每‘自責感’的刺激驅使他臨近坦白邊緣之時,‘怯懦’必定要用瑟瑟發抖的雙手將他拽回去……最后只能將彌天大罪的痛苦與徒勞無益的懺悔糾結在一起,構成死結”[2]146。作者把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與場景的描繪、情節的發展、自然景物的襯托等有機地結合起來,以夢幻、夸張的手法把丁梅斯代爾隱秘的內心活動寫得洞幽燭微而又具體可感,淋漓盡致地渲染出一種悲劇氣氛。
人的行為舉止終是有其心理依據的,如果不進行心理挖掘,人物的塑造就只能停留在表象上,必然顯得膚淺。但是,這種心理描寫的運用,總要受到作品內容方面和形式方面的諸多限制,我們不能苛求現實主義作家對其作品中的人物,尤其是次要人物進行深刻的心理描寫。從某一方面說,運用語言描寫、肖像描寫等寫實手法塑造的弗蘭克則更為符合《愛瑪》的主題,一個平淡的人物反而增添了小說的喜劇效果。同樣是自私、虛偽、怯弱的人,犯了錯的弗蘭克被奧斯汀描寫得令人嗤笑,犯了罪的丁梅斯代爾卻讓霍桑描寫得讓人同情,不論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還是主要人物他們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的不同緣于故事時代背景不同,更在于作者創作思想的不同。成功的小說人物都是作者內心情感的真誠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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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許峻)
About Frank in Emma and Dimmesdale in The Scarlet Letter
CHEN Ming-lu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Henan University,Kaifeng Henan 475001,China)
Abstract:Jane Austen and Nathaniel Hawthorne depict a selfish,hypocritical and coward role respectively,namely Frank in Emma and Dimmesdale in The Scarlet Letter.However,readers sneer at one of them,and are sympathetic to the other.This paper will discus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characters from the aspects of the authors’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their creation ideas and methods,in order to explore the contributive factors of the two characters and to experience the literary masters’charm of characterization.
Key words: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Jane Austen;Emma;Nathaniel Hawthorne;The Scarlet Letter;character features
作者簡介:陳明倫(1992—),女,河南開封人,河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收稿日期:2015-09-26
文章編號:1008-3715(2015)05-0050-06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I712.074;I561.074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