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君 鄧卉 楊春華 覃枝

人物簡介:
王頠,1966年出生于湖北省巴東縣,1988年畢業于中國地質大學地層學及古生物學(含古人類學)專業,2005年獲得中國地質大學理學博士學位,2005年獲得研究館員職稱。多年來一直在廣西從事古人類學及舊石器考古學研究,歷任廣西自然博物館館長、廣西民族博物館黨總支書記、館長;中國古脊椎動物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第四紀科學研究會第一屆古人類與舊石器專業委員會理事。廣西壯族自治區第十屆、十一屆政協委員。
他先后主持2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和6項國家文物局科研項目,參加多項國際合作項目。發表科研論文50余篇、專著3部,其中SCI收錄論文20余篇。與國際國內多個大學和科研機構有良好的合作關系。王頠及研究團隊參加的“百色盆地舊石器研究”國際合作項目(美國史密森研究院資助項目),其合作研究成果在美國《科學》(Science)雜志發表,證實產自百色盆地的舊石器,是東亞迄今為止發現的時代最早、最具西方傳統和技術風格的石器工業,從而摘掉壓在亞洲人頭上長達半個世紀的“早期亞洲人愚昧落后”的帽子;他對廣西柳江人洞穴的地層及其時代研究,將柳江人年代提早5萬年;他在田東布兵盆地洞穴發現的大批早期人類化石、哺乳動物化石和舊石器,將廣西古人類活動的時間大大向前推移,在國際學術界引起高度關注。
多年來,王頠先后獲得一系列榮譽稱號,包括“中國基礎科學研究十大新聞”“全國杰出專業技術人才”“十佳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提名獎”“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全國文化系統先進工作者”“全國文物系統先進個人”“文化部優秀專家”及國家新世紀“百千萬人才工程人選”、廣西新世紀“十百千人才工程第二層次人選”“自治區優秀專家”“自治區特聘專家”“廣西青年科技獎”“廣西壯族自治區優秀共產黨員”“廣西壯族自治區黨委直屬機關十佳杰出青年”“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等。
從長江邊的小城,到邕江畔的綠城;從立志探究地球奧秘的鄂西少年,到挑戰國際權威的中國考古學家——王頠,用25年時光打磨夢想、打磨前行的每一個腳步,讓歲月熠熠生輝。
發現百色手斧,打破“莫維斯”理論
鄂西巴東,是湖北最西邊的一座小城,滾滾長江破開城外高山向東奔流,兩岸巖層色彩斑斕,不時引來地質隊員測量、采樣,少年王頠想,地質工作一定非常有趣。
1984年春天,鄂西高中收到國防科技大學和武漢地質學院提前錄取的2個名額,平素成績出眾的王頠出人意料地要求填報又冷門、又艱苦的武漢地質學院(后更名為中國地質大學)地層古生物學專業。如愿進入大學,王頠才明白,地層學是人類探究地球歷史的鑰匙,古生物學是解決生物演化奧秘的基礎,給他授課的老師中有4位中國科學院院士,其中就包括他后來的博士生導師——殷鴻福院士。
1988年大學畢業,王頠被分配到廣西自然博物館從事古生物學工作,他花了幾年時間潛心鉆研,基本熟悉了廣西的地質構造、地層分布和生物演化框架。1991年,他參加廣西百色盆地古人類舊石器的調查、研究和發掘工作。這個研究課題由中國科學院和美國國家自然博物館發起,多家中美研究機構聯合參與。加入這個課題,確定了他一生的研究目標。
百色盆地是一個中新生代的斷陷盆地,長約80公里、平均寬10公里、面積約800平方公里,地質學上稱之為第四級河流階地??茖W工作者曾在這些紅色土層中采集到年代約5萬年左右的13件舊石器。然而,王頠參加的考察組發現,整個百色盆地的舊石器遺址超過50個,發現的石器超過6000件,最有科學價值的是一種兩面加工的石器——手斧。
手斧,是一種對稱性工具,最早在非洲出現,延續的時間從距今160—20萬年;在歐洲和西亞最早出現距今70萬年,也一直延續到距今20萬年左右。上個世紀30—40年代,哈佛大學人類學家莫維士教授考察中國的周口店、緬甸的伊洛瓦底江和印度尼西亞等地的舊石器遺址之后,發現在西方舊石器時代廣為流行的手斧,在東亞和東南亞地區非常罕見,于是人為地在非洲、歐洲、西亞地區和東亞、東南亞之間畫了一條界線,這就是著名的在國際學術界影響深遠的“莫氏線”理論。該理論認為:在舊石器時代早期,界線西邊的人們,由于生存環境的不斷變化,刺激早期的人類制造出以手斧為代表的兩面對稱的工具,反映出西方的早期人類先進的智力水平。而界線東邊的東亞和東南亞的早期人類并沒有生產手斧這類技術復雜的工具,他們過著不思進取的生活。這個理論自上世紀40年代產生以來,一直為絕大多數學者奉為經典,雖然有一些亞洲學者對這個理論產生質疑,但由于一直拿不出可靠的證據,因此無法從根本上挑戰“莫氏線”理論。
百色手斧的發現,必將改變有關人類早期文明中,對亞洲帶有歧視性理論的歷史。然而,這些石器的年代,已經成為解決這一重大科學問題的瓶頸。1993年的春天,王頠在與廣西自然博物館研究員黃志濤交流時得知,他正從事廣西玻璃隕石的研究。玻璃隕石是一種彗星或小行星撞擊地球之后,巨大的能量將地殼物質溶化成氣體上升到大氣層后,因迅速冷卻產生并降落到地面的玻璃質物質,可以精確測定其年代。而王頠在百色盆地調查發現,與舊石器保存在一起的,就有大量的玻璃隕石,如果在考古發現中能夠證實百色手斧與這些隕石保存在同一地層層位,就可以通過測定玻璃隕石的年齡來確定手斧的年代。1993年夏天,研究團隊在百色市百谷遺址,第一次從考古發掘中出土了與舊石器處于同一水平層位的4件玻璃隕石,并很快將2件隕石樣品送到中國原子能科學院進行“裂變徑跡”年代測定,年齡為73.3萬年。1995年,全球最有影響力的學術刊物,美國《科學》雜志辟出版面,以“靈巧的東亞直立人”為題,報道了考察隊在百色的發現。
隨后的五年,王頠及研究團隊頂風冒雨,跋山涉水,進一步在百色盆地加大考古調查和發掘的力度,并采用“氬氬法”——一種精確的測年手段,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地質年代中心對百色玻璃隕石進行年代測定,年齡為80.3萬年。2000年,美國《科學》雜志以彩色封面的形式,發表了王頠研究團隊的研究報告,在國際科學界引起強烈反響,認為這一研究成果挑戰了統治學術界長達半個世紀、對早期亞洲文明帶有偏見的“莫氏線”理論。《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泰晤士報》和國內媒體也紛紛報道這一科學發現。2001年,“百色舊石器挑戰‘莫氏線理論”與“納米技術”“人類基因組”等一起,獲評科技部“2000年度中國基礎科學研究十大新聞”(排名第五)。
然而,就在2000年,美國《科學》雜志報道國際學者對百色舊石器年代的質疑,國內學者對手斧地層層位的質疑也成為焦點。自2003年起,王頠帶領研究團隊繼續在百色盆地進行深入調查和研究,并在2005年冬天,在百色澄碧河庫區的楓樹島遺址,首次從地層中發掘出土6件手斧和9件玻璃隕石,使上述科學問題得到很好解決。2014年年初,研究成果在古人類學領域最有影響力的美國《人類進化》雜志發表。
有意思的是,2014年6月,一位荷蘭地質學家Langbroek再次對百色舊石器的年代學問題提出質疑,對這位從未親歷現場卻充滿想象力的歐洲學者的評論,王頠和研究團隊逐一進行有理有據的反駁,研究文章同樣刊發在《人類進化》雜志。
發現2枚早期直立人牙齒化石,為研究東亞人類起源提供難得線索
百色盆地的舊石器研究,在國際古人類學界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然而,一系列科學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首先,制作百色手斧的人類究竟長什么樣子或生活在什么樣的環境背景之下?其次,80萬年前廣泛分布在百色盆地的早期人類從何而來又去了何方?為了解決類似的科學問題,王頠研究團隊從2002年至今,除了繼續在百色盆地解決舊石器的相關問題之外,將目標鎖定在百色盆地的南部邊緣洞穴群。
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美國國家基金、國家文物局專項、廣西自然科學基金和廣西“十百千人才專項”等支持下,王頠帶領研究團隊轉向田東縣南部山區廣袤的喀斯特地區,在洞穴堆積物中尋找與百色盆地早期人類相關的科學證據,并取得一系列科研成果。
有一次,王頠和考查小組到百色盆地南部邊緣田東布兵盆地的洞穴進行調查。該區為喀斯特發育的巖溶地區,山嶺險峻陡峭,洞穴險象環生。王頠在攀登距地面60多米高的一個洞穴時,突然踩到一塊溶蝕松動的石灰巖,搖晃滑落,幸好抓住一塊突出的巖石,幾經努力,他才爬到較安全的地帶。往回走?繼續爬?望著頭頂崖邊的洞口,王頠毅然選擇重新攀登,最終到達洞穴——“么會洞”。
就在“么會洞”,王頠和考查小組發現2枚早期直立人的牙齒化石,年代測定距今180萬年,與亞洲如云南的元謀、印度尼西亞的桑吉蘭、格魯吉亞的德米尼等地發現最早的人類化石時代相近,為研究早期人類何時走出非洲來到東亞、東亞人類起源于何時等問題,提供了難得的線索。
王頠及研究團隊還在一些早期的洞穴堆積物中發現一種巨大的高等靈長類動物“巨猿”。巨猿是一種體型遠大于人類和猩猩的物種,曾經被認為是人類的祖先,但后來被證實是人類演化樹上的一個旁支。另一重要發現,是“祿豐古猿”的后裔。祿豐古猿是距今1000萬年到400萬年生活在云南和泰國的一種古猿,中國學者認為他可能是東亞早期人類的直接祖先,在400萬年之前絕滅于云南中部。王頠及研究團隊在布兵盆地發現的古猿化石,顯著區別于人類、猩猩和巨猿,但與“祿豐古猿”有相當程度的相似性,在與全球迄今發現的所有高等靈長類化石進行對比后,王頠發現這是一種迄今沒有被認識的古猿。2008年,英國的《自然》雜志報道了此項研究進展。目前,研究工作正在進行之中,這個發現有希望再次沖擊世界頂級的學術刊物。
在布兵盆地,王頠及研究團隊還發現一些很有價值的舊石器時代后期和新石器時代的遺址。如距今7萬年的人類化石,對現代人起源于本地、還是起源于非洲,提供了可靠證據。他們發現距今1.4萬年的人類頭骨化石,顯著區別于今天華南的人群,而與北京山頂洞人的形態特征非常相近,暗示在最后一次冰期,中國北方的人群可能南遷,生活在1—2萬年前廣西地區的人群,既擁有現代人的主要特征又保留著一些古老的形狀,這個地區早期人類的基因遠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和多樣。他們發現距今7000年的樹皮布石拍,是迄今發現最早的證據,說明早期廣西右江地區的人群與南島語族的人群可能存在密切關系。
古人類學的研究,是一項探索性很強的科學工作,需要充滿激情,還需要突破各種艱難險阻的堅韌不拔的毅力。
1996年1月王頠女兒出生,孩子不滿4個月,他作為研究團隊廣西方面負責人,不得不擱下妻女到百色盆地考察,只有到晚上才能和妻子通個電話,問問母女倆的情況?;貞涍@段往事,王頠動情地說:“在妻子和女兒最需要的時候,我卻在野外,我覺得這是一生對她們的虧欠。”
對百色盆地的野外考察常常安排在夏天,上世紀90年代的十年間,王頠帶著研究團隊幾乎用雙腳走遍了右江兩岸高高低低的臺地。在野外調查的時候,午餐就是裝在背包里的兩個饅頭和一點咸菜,偶爾到群眾家吃一點稀粥,晚上回來在招待所食堂吃上一頓熱飯菜就是很好的享受。飯后大家聚集起來,討論一天的工作和計劃第二天的行程,王頠回憶道:“工作的確艱辛,但對科學的興趣讓人執著,甚至可以說讓人著迷和興奮!”
組建全國最具影響力的廣西民族博物館
2005年,王頠博士畢業,導師——中國地質大學校長殷鴻福院士希望他留在中國地質大學,建立一個研究團隊,專門從事古人類學研究工作,學校承諾免費給一套住房、提供20萬的科研啟動經費、解決家屬的工作安排。然而,王頠最后還是決定回廣西。
王頠說:“我一是覺得,母??梢越o我良好的科研條件,但廣西百色盆地大量的科學研究還沒有深入做下去,大量洞穴中保存數百萬年以來的人類起源和演化的秘密有待揭開;二是廣西的文化有極大的包容性,我深愛這里智慧而樸實的人們。我想,只要為科學、為國家做出成績,老師不會怪我的。”
2009年,組織上安排王頠擔任廣西民族博物館館長。在科研環境上,他面對的是一個新的學科領域;在行政業務上,他面對的是一個剛剛建成開館,各項業務機制和運營工作尚未完全開展起來的博物館。
“我愿意踏踏實實做出一番成績。”王頠言出必行。他轉而把精力投入到博物館建設中去,帶領民博團隊求真務實、開拓創新,圓滿完成一項又一項工作任務,博物館事業穩步向前發展。通過5年的努力,王頠帶領民博團隊把廣西民族博物館建成全國最具影響力的民族博物館,成功創建“國家4A級景區”,并獲得“自治區文明單位”“自治區和諧單位”“自治區巾幗文明崗”“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教育基地”等多項先進集體榮譽稱號;每年接待觀眾近80萬,先后接待江澤民、胡錦濤等國家領導人和國內外諸多政要。
同時,王頠狠抓館里科研和人才隊伍建設,團隊科研水平大幅提高,目前送出去培養博士8人、碩士20人,成功創建“廣西文化及自然遺產保護與利用”自治區級人才小高地和特聘專家設崗單位。他引導全館重視藏品征集工作,館藏文物得到質與量的提升,藏品數量由建館初期數千件增加到現今近4萬件(套),征集速度居國內同類博物館前列。(5年新增藏品20000多件)。廣西民族博物館還建立民族紡織品研究保護實驗室,屬于全國首創,開展豐富多彩的教育活動,特別是“暢享民歌”和“廣西國際民族志影展”等大型活動,影響深遠。
2009年到廣西民族博物館工作后,行政工作占據了王頠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但他從不敢荒廢自己的科研工作,除了延續20多年從未公休的習慣之外,王頠下班后和節假日時間大部分用在科研上,他說:“學問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思維就跟不上國際步伐,就會落后,往后就難以追趕。”
由此,王頠每年要求自己在國際學術刊物發表1—2篇研究文章,迄今為止,他已出版專著3部,發表的文章50多篇,其中包括刊發在《科學》、《人類進化》和《科學通報》等國內外權威學術期刊論文23篇。
除了獨具學術分量的科研成果,20多年在田野考察中一路“走”的王頠,也贏得了各級贊譽——他先后榮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國家“百千萬人才工程”人選及“文化部優秀專家”“自治區優秀專家”“自治區特聘專家”和第五屆“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提名獎”等各項榮譽。
近期,王頠喜獲“第五屆全國杰出專業技術人才”榮譽稱號。對此,他語調樸實:“這是我人生最高的獎項,也是一個新的起點。感謝自治區黨委、政府對我們專業技術人員的關心和愛護,我將在自己的專業技術領域繼續鉆研和奮斗,以更優秀的成績為國家、為科學文化事業做出更大貢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