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無法想象,我們要是沒有了酒的燃燒
漫長的生命將會是怎樣一個漫長的冬天
酒這綿軟的液體像一把火,為我們把心境溫暖
酒逢知己千杯少,千杯之后是萬般的繾綣
人生得意須盡歡,歡顏的對面是轉瞬即逝的無言
酒的沸點像一壺熱茶、熱湯、熱了心情,也熱了衷腸
酒的沸點像高原的氣壓,有時溫吞、有時沸騰、有時難以下咽
最后讓酒沸騰的那一把火,不是酒、不是醉、不是錢財
高山流水,生死別離,萬事如煙,都不足畏懼
只是期待茫茫人海中欲說還休的那句箴言……
—— 楊 挺
到達:酒液及其他
入冬以來,幾乎每晚我都要喝上一杯。哦,其實只是小半杯。即使餐桌前有時只有我獨自一人。獨酌并不可恥,甚至,我有點迷戀上這松馳散淡的光陰——背后單調的雪白墻壁此刻悄然隱退,代之以某幅油畫中一層層敷演的咖啡般深濃的氣息。杜拉斯說:飲酒使孤獨發出聲響。但是酒杯里嫣紅的液體始終靜默著,靜默而甘美。
年輕的時候,我覺得只有白酒才能稱得上真正的酒。因為生在大東北,目力所及,差不多都是酣暢淋漓的辛辣之氣。我祖父愛酒。從我有記憶開始,大腦深處的照片墻上,就鑲滿他喝酒時的樣子。他有一整套華麗麗的酒具:一只大的搪瓷茶缸,上面印有東方紅字樣,里面盛著一只秋香綠的溫酒壺,和一只透明的玻璃酒盅。先把熱水注入搪瓷茶缸,酒盅也就順勢溫過一遍;然后把瓶中的白酒折入酒壺,搪瓷茶缸中再重新注滿滾燙的開水,穩穩當當地擱在飯桌上。此時祖父脫鞋,抬腳上炕,盤腿端坐在炕頭那個屬于他的專位上。
這樣的景象在我出生以前已經在日日上演,一切都習以為常。在祖父過世以后,我母親說到他如何迷戀喝酒,她伸出右手,以拇指和食指捏住虛空中的酒杯,湊近唇邊,口中隨即發出液體伴隨空氣吸進口腔時“吱——”的聲響,然后雙唇一抿一放,再次發出一聲明亮的、類似于成人親吻孩童的聲音。
我苦笑。只得承認母親模仿的天賦確實很好。但是我暗自奇怪,在那么多年里,何以我竟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連串奇特的聲響?為什么祖父獨酌時的鏡頭在我的記憶中播放成了一部重復綿延的默片?如此親切又如此遙遠?比起我們,祖父也許更樂于享受酒精的陪伴?他親吻酒漿的聲音因而被我刻意忽略;或許我更想要忽略的是:我的祖父,他是一個寂寞的人?
飲酒使孤獨發出聲響。我親愛的杜拉斯,你到底知不知道,捅破的窗紙有可能反彈回來,割破冒失的手指?
那時祖父有兩個很要好的朋友,住在幾里地外的另一個村莊。祖父說,他們是戰友,一起從朝鮮戰場上回來的過命之交。但是那樣的兩個人,兩個窮愁潦倒滿腹牢騷的莊稼漢,一個極高且瘦,另一個恰好相反。我看著他用胖乎乎的小手端起酒杯,每一個手指都圓滾滾的,手背上陷進四個深深的酒窩。吃完午飯,我回校上學。半下午的時候,如我所料,操場上騷動起來,男生們呼啦啦涌到路邊,指指點點,起哄,叫嚷,大笑——那時候,鄭屯小學的操場沒有圍墻,學校西側就是廣闊的玉米地,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山坡;東側則是貫穿一小隊和三小隊的主要干道,一直通往縣城方向。我記得那時的場景:兩個醉醺醺的男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對比之強烈本就怪異得惹人發笑;他們面孔紫紅,腳步踉蹌,矮而胖的那一個,姓牛,抬起他的短胳膊,大聲呵斥那些男生:“看……你娘的……什么看?”他的惱怒引發新一輪的歡樂高潮。而他們的小女兒,兩個比我略微年長兩歲的女孩——長得跟她們的父親簡直一模一樣——又怒又窘,無計可施。遠遠地,她們向我投來同病相憐的眼波,讓我不得不把就要泛濫開去的大笑硬生生地咽回去……那一年我七歲,萬事懵懂無知,卻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人的心。
到了八歲,我離開鄭屯,來到城市里父母的身邊。
我母親一直搞不清的一件事是,我父親為什么會突然喝起酒來。要知道,直到三十幾歲,我父親始終堅持滴酒不沾。那時候啤酒還沒有在我們這座小城市里出現,家里來了客人,用來待客的是一種名叫“小香檳”的飲品,大致介于汽水和果酒之間,口感甜美,我們這些小孩子也被允許享用。一口氣喝完一瓶,陶陶然的,不由自主地傻笑。后來變成了蘋果酒和山楂酒,價格便宜,味道也不錯。后來的后來,忽然有一天,毫無征兆的,我父親開始在家里自斟自飲。此后再陪朋友和同事們喝酒,他竟然被眾人推舉為酒魁。我父親不動聲色,但我看出他頗為得意。
那時候我祖父母也已經來到城市里,但是并不與我們一起吃住。我父親是個寡言的人,我疑心這與他是個獨生子有關。內心的秘密無人可以交換,久而久之,緘默便成為習慣。也因為是獨子,我祖母對他異常寵愛。但即使面對我的祖母,除了生活中必須溝通的事務,一二三四,寥寥數語交待完畢,便再也找不到其他話題。偶爾父子對飲,明明酒興很高,但場面仍是悶悶的。
祖父喝酒時,需要聽眾。被酒精激活的記憶如浪濤拍岸,但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他不可以自言自語。這個聽眾多數時候由我祖母充任,如果恰好我在,祖父就非常高興。因為純屬即興說講,他的故事往往是不連貫的,像一堆破碎的拼圖,東一塊西一塊,色塊與色塊之間存留大片空白。相比之下,我外祖父的故事就完整豐滿得多了。我外祖父有五個子女,這五個子女的大腦芯片,都保存著父親的家族史,還有他當年被國民黨抓壯丁又如何得以逃脫以及文革中被貼大字報的經歷。而我的大舅專攻高等數學,因其非凡的記憶力,竟可以完整地復述出全部故事。但是依我估算,祖父的故事大抵比外祖父的故事要豐富十倍,這樣一想真是惋惜。當他一邊啜飲著杯中烈酒,一邊斷斷續續地展開敘述,我總會有點兒恍惚。有誰會相信呢?我眼前這個瘦小枯干的老人,他曾經叱咤戰場,以一雙三九碼的腳,丈量過大半個中國。
那時他已年老,我自覺擔負起為他買酒的責任,兼及下酒之物。他似乎很容易滿足,至少他在我面前表現的是這樣。但是凡事不堪細想。這樣寂靜的老年生活,這生疏吵鬧的城市,沒有朋友,沒有可以走動的親戚——時光的荒漠之上,還剩下多少眷戀?而我唯一能夠回贈給他的,是這樣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而在我的整個童年,他是我無所不能的神。我的祖父,我多么希望我可以給他想要的一切,一如當年,我從他那里得到的,無邊無垠的寵溺。endprint
一切早已注定。我終將和我的祖父我的父親一樣,愛上杯中這奇妙的液體。它平靜而蕩漾,這讓人難以置信。一張一覽無余的白紙,在它的邊緣,微醺浸染出彩虹般憂傷的瑰麗。
隱匿的繭,或者壇子
說來奇怪,我從來沒有在啤酒中品嘗出被人稱道的甘爽口感。至于白酒,當互聯網時代越來越頻繁地抖落出中國釀酒業的諸多黑幕,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勸導,我開始轉向品嘗自釀的紅酒。在滿大街的水果攤都擺滿葡萄的時候,買上幾十斤,一串串地漂洗干凈,然后控水晾干。廚房里所有的盆子和盤子此時都被動員起來,大大小小的容器從廚房操作臺一直擺到餐桌,場面蔚為壯觀。在遠離田野和收獲的小城里,這是一年中僅有的時刻,秋天如此真切地抵達我閉門索居的生活。
葡萄要一顆顆用手指捏碎,一層葡萄加一層冰糖碼在壇子里。兩只手于是變成了兩只熊掌,沾滿黏稠的蜜汁。
沒有橡木桶,我用兩只老舊的陶瓷壇子。就是老祖母們當年用來腌漬咸菜和咸蛋的那一種,咸菜綠的釉色永遠也休想辨得出新和舊。更奇怪的是,這樣一只用以貯物的容器,竟從來沒有發明出配套的蓋子。
我外祖母用這種壇子做家釀豆醬。醬缸放在院子里陰涼的井臺下方,旁邊茁壯的西紅柿叢散發出我喜愛的芳香。外祖母取下缸上的木頭蓋子,解開纏繞著塑料的布條,用筷子把豆醬中泳動的小蟲子挑出來——一旦知曉它們是蛆,我對所有品牌的大醬都產生了心理距離。
我祖母不做大醬,她用這些壇子腌鵝蛋。我祖母的鵝蛋壇子也放在院子里,壇子上面是一棵高大的刺玫樹叢。從春到夏,碩大的鵝蛋一枚枚下進壇子里,上面的刺玫花怒放出濃烈的香氣。許多年里,那樣一大叢金黃閃耀的刺玫花,就這樣與咸鵝蛋黃油汪汪的香氣糾纏在一起。
而葡萄呢?從葡萄到酒,世界掩藏起更深處的秘密。在壇子幽深的暗影中,這些純植物的甜蜜汁液,開始一點一點,變成一種你完全無從了解的東西。它的內存里有一萬道正在刷新的化學反應式,包括酒精、礦物質、糖分、單寧酸……一千種以上的物質蜂擁進入一場浩大的魔法演習。這一片外表靜止的微型海域,只有不斷升起的泡沫泄露它深處的蛻化進行時。
它是蛹。一只壇子,它為什么要如此貼切地模仿出蛹的外形?甚至,連那開啟秘密的地方,橢圓形的頭部,也都完全一致?
這是北中國金光閃爍的仲秋季。正午來臨之前,陽光躍下廚房的大理石窗臺,輕柔地捧住壇子南側的那一彎弧線。細小的熱量在甘美的汁液中緩慢發散,圓球狀的酵母張開它們卡通人的大嘴,咔嘣咔嘣地咀嚼我的冰糖塊。如果胃口持續良好,它們將消化掉這里全部的甜。這些脾氣古怪的酵母君,隨心所欲,無章可循。它們更像是塵埃,像命運,像注定到來又突然消散的一小片煙云。
這巨大的蛹,無數秘密的隱匿者,外表粗陋,內里深不可測——你知道它終究會捧出什么?
旁枝:玫瑰
美食不如美器。我的好友Sue把這句話寫進她的文章里。這是她外祖父告訴她的——誰會相信呢,這樣的一句話,竟會出自一位終生偏居鄉野的老農?
那樣的一個生命,如果時代能夠給他更多的可能,將會演繹出怎樣的故事?
但是我多么愚鈍。那一年去景德鎮,參觀完古老的瓷窯和陶瓷博物館,一切直如浮光掠影。直到有一天,在超市的展柜前,我看到了一套骨瓷餐具。乳白輕薄的質地,迎著光一照,幾乎是半透明的。上面鑲嵌金絲鏤空的凡爾賽玫瑰。托起兩只碗輕輕一碰,迸出鏗鏘的金屬之音。
美妙的食物就該盛裝在美妙的瓷器里,我覺得這不是矯情。再簡單的生活也可以過得精致和豐美,正如再卑微的生命,也可以抵達高貴。
而紅酒呢,紅酒適宜盛在亮白的細瓷杯里,或者是透明的高腳杯。喝紅酒的日子長了,每次逛商場,總會忍不住到賣玻璃杯的貨架前轉一轉。大大小小的各式高腳杯,細腳伶仃的,輕盈倒懸。一種一種不同的杯,一種一種不同的心情。中國的老傳統是一向講究“滿酒半茶”的,但是紅酒不同。紅酒只能斟至整個杯子的三分之一,留下的大部分空間,用來盛裝空氣,盛裝與人生有關的種種暗示和隱喻。
只需要一個多月,新釀的葡萄酒就可以出壇了。用細絹過濾出來,倒進透明的廣口玻璃瓶里,足有二十升的樣子。這一年用的是從山里運來的野葡萄,酒色深紅,回味綿長,口感微澀——用行家們的話說,那是豐厚的單寧,葡萄酒的靈魂游蕩其中。
就這樣,餐廳的櫥柜上墩著一大桶美酒,再瘠薄的人生,是不是也就此涌滿欣喜和富足?
我曾經想過,如果酒本身可以分出醉意和層次,那么白酒當然是“酩酊”,紅酒為“微醺”,而啤酒則近于“薄醉”?;蛘?,酒也是另一種花朵,白酒如牡丹肆意怒放,紅酒似玫瑰含苞不語,而啤酒宛若微苦的丁香。這樣的假設脆弱而牽強。萬物間當然自有其聯系,因因果果,身為凡人,我們如何能夠看破?
有紅酒相伴的日子緩慢而悠長。感覺是漫步云中,兩條腿卻踏踏實實地落在微涼的地板上。臂肘下面是純棉質地的印花桌布,溫暖而熨帖的,一朵一朵小小的紅玫瑰吐蕾欲放。窗外紅塵熙攘,斗室之內,我已坐擁這世上最奢侈的靜美和安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