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棵萱草的衰落

曉寒

晚飯后，她陪全家一起看電視。孫子孫女嘰嘰喳喳盯著屏幕看得很開心，兒子在玩手機，兒媳做針線活。她看了會電視，身子搖晃一下，原來不經意間打了個盹兒。

當她再次低著頭朦朧睡去的時候，兒子叫她回房間睡覺。她說，不困呢，人老了，瞌睡就少。可是她說完沒多久，又開始搖搖晃晃。睡覺時間到，電視一關，她立刻醒了，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想多陪陪他們的，怎么就睡著了呢？她揉揉眼，然后慢慢起身回房。

兒子看著她搖晃的姿態，感覺娘的身體輕飄飄的，怎么只是眨眼之間，娘就到了晚年呢。這些年，她的瞌睡變得少了是真的。因為白天操持家務而疲憊，睡意便來得早，只是睡到半夜，她便會醒來，一直坐到雞叫，然后第一個起床。

她是家庭里的大兒媳，恪守老大嫂的本分，卻因為心地實在，受到婆婆的輕視和小叔小嬸們的排擠。他們搬出來時，只分了三間舊瓦屋。她沒有多言，有雙手呢，有男人在呢，不怕。后來兒子呱呱墜地，她覺得自己很幸福，連累都全然忽略掉。

最艱難的日子卻在美好的歲月里降臨。男人生了病，孱弱的身子做不了事情，還要花費大筆的藥費。她硬撐著，幾畝地細心種著，又在家里飼養了牛羊和雞鴨。牛羊和雞鴨都是她用決絕的信心和軟磨硬泡跟人家賒欠來的。她竟也能在伺候男人、照顧孩子，侍弄田地和飼養牲畜之間巧妙周旋著。她漸漸感覺到累，那是一種身心的疲憊。但是早上一睜眼，又神清氣爽迎接所有一切。許多事在等著她呢，甚至都沒有時間憂愁一下。

男人還是走了，原本就是治不好的病，不過是在她的精心伺候和柔情鼓勵下多活了幾年。雖然心里早有準備，當男人去了后，她幾乎一夜白頭。40歲的女人，過早地顯示出蒼老來。

那年兒子十三歲，剛上中學。有人勸她找個人搭伙過吧，日子可以過輕松些。孩子也可以有個扶持。她搖頭，孩子在敏感時期，怕他心里接受不了。說到扶持，只要有她在，就是最好的扶持。勸說的人竟然含淚而去。

兒子到了成家的年紀，沒有父親，成了不可忽視的缺陷。兒子喜歡的女子因為嫌他們家窮，在婚禮前夕殘忍說出分手。后來，有人介紹了賢淑的女孩給兒子，兒子也很滿意。那女孩提出不要彩禮，婚禮從簡。她卻斬釘截鐵：一切按當地的規矩來，不能讓兒媳受到一丁點委屈。她四處求人借錢，加之母子二人勤勞攢下的一點積蓄，“體體面面”迎來了兒子的新娘。

大半生她勤勤勉勉地周旋著，像當地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植物——萱草，又名“無憂草”，性強健、耐寒，可露地過冬，喜濕也抗旱，喜光也耐陰，繁繁茂茂地不肯輕易凋謝。

兒子的日子終于過得很好了，她的身體也不再強健。其實，她就是一株萱草，開在兒子的生命里，使他忘憂。而她自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卻還強烈愛著，直到落盡最后一片殘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