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由繁華走向沒落的故鄉鹿港是施叔青生命和創作的源泉,是她的“根”,其中寄托了作家關于土地、家園、鄉人和童年的全部記憶。施叔青的早期文學世界展現出一種荒誕窒悶的生存困境,作家和她筆下的人物一起在鹿港的夢魘氛圍中掙扎于希望與絕望之間,探索著人類面臨的禁錮、荒誕和死亡的本真存在狀態。從而鹿港在施叔青的筆下獲得了獨特的文學意蘊,而施叔青也借助鹿港提供的經驗世界得以在文學的殿堂中任意馳騁。
關鍵詞:鹿港;禁錮;荒誕;死亡
六七十年代的臺灣社會,逐漸由傳統的農業社會轉變為開放型的資本主義工商業社會,隨之而來的就是西方文化和文學思潮的泛濫。在這種時代潮流的裹挾中,不僅鹿港的悠久歷史和小鎮古風在發生著變化,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也經歷著情感方式與價值觀念的巨大變化。面對著傳統與現代的激烈沖突,施叔青用她敏感多思的心靈去感受這種沖擊,用奇異神秘的筆記錄下在鹿港發生的這種沖突。同時施叔青也在鹿港夢魘的這片荒原上執著地探索著處于這種時代轉型期,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正經歷著一種怎樣的命運,正面臨著怎樣的生存困境,是禁錮,是荒誕,抑或是死亡。
一、禁錮:與生俱來的悲劇性存在命運
就一般而言,每一個人都處在自我及與他人的關系之中,事實上,人總是生活在與他人與自我的不斷矛盾沖突之中,于是在人類對精神解放的追求和對人性完美的憧憬之路上就出現了種種悖論,追求希望與反抗絕望便交替出現。
施叔青在文本創作中重點關注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刻畫出人類面對的禁錮處境。當人內省時,“我”分裂為我與自我,我是審視主體,自我是被審視客體,我同時充當了審視與被審視的雙重身份角色。我審視自我,我把自我禁錮在我對自我的定見之中,我對自我構成地獄。施叔青的早期作品展現出“我”對自我的禁錮。施叔青17歲初試身手的《壁虎》以怪誕荒謬的敘事風格,開始了其早期夢魘世界的營造。這個故事以第一人稱“我”(一個年輕患有肺癆病的少女)的敘事口吻言說著對于人類自我性欲望的恐懼與面對時的掙扎。“我”深陷在幽閉及禁欲的恐懼中,“竟然夜夜夢著圖擦顏色,油亮亮的僵化面具,一個個圍著客廳那面圓石桌上呆板的跳著、舞著。”[1]甚至覺得縱欲的大嫂如“倒懸在墻上”肥大的黃斑褐壁虎。終有一天,“我”無法忍受內心的羞惡之感闖入兄嫂的臥房,“兩只懷孕的蜘蛛穿行于女人垂散床沿的發絲。血奔涌上我的臉頰,羞辱使我調開眼睛,抓起桌幾上的一把剪刀,拋向那賤惡的所在。”[2]之后“我”總在夢中看到一張灰色大網,其中有無數只灰褐斑紋壁虎竄跳著“突然,它們一只只斷了腿,尾巴,前肢紛紛由網底落下,灑滿我整個的臉、身子,我沉沉地陷下去,陷于尸身之中。”[3]這些鬼魅的意象交織在文中訴說著對于自我性欲望的恐懼,因為“我”對于男女之間的情欲其實與大嫂一樣,永遠燃燒著一種渴的饑餓,但在道德理念的束縛下不敢去面對,于是造成永遠的痛苦與矛盾,即使在婚后與丈夫的溫存中也時刻受到道德陰影的折磨。曾經引以為恥并加以殺害的壁虎如今卻出現在“我”新家,反過來嘲笑“我”的可惡,這是生存多大的悖論!《約伯的末裔》中作者同樣表達著人類對于自我“性”欲望的懼怕,木匠江榮的愛情經歷同樣充滿著情欲的撕咬。第一次愛戀的對象那個年輕的女子與一個男人同居,他們墮落的性欲生活給江榮刻骨銘心的印象“我在一旁輕蔑地打量著她,看到她齷齪的碎花衣睡袍下面,小腹微隆著。這模樣正像垃圾堆上,一只丑怪脫毛、懷孕的母貓。”[4]江榮的引以為恥之感展露無遺。并且這種記憶影響著他對愛情的追求,當愛戀荷子時,他不敢與其有肉體上的接觸,因為他認為墮落的情欲生活會嚙噬自己的精神及肉體,就像那悄無聲息而又無處不在的蛀蟲一樣啃噬著木頭,所以他在個人意志與無處不在的情欲之間痛苦掙扎,深深傳達出人類對于自我心中欲望的恐懼。
傳統的道德觀認為情欲的放縱是一種罪惡,一種不被寬恕的罪惡,這種傳統文化深深影響著生活在鹿港上的人們。但在西方思潮的影響下這種道德觀受到嚴重的質疑,傳統與現代發生劇烈的沖突。于是生長在鹿港這個古風小鎮上的人們便在這種質疑和沖突中遭受著心靈的折磨,最終使自己處在一種來自自我的禁錮中而無法逃離。
二、荒誕:人類非理性的存在悖論
荒誕是源自西方哲學思潮中的概念,它代表了人與環境的隔膜和人與人之間的無法交流,呈現在人類處境中便是所感到的抽象的心理苦悶,以及人們在面對困境時努力追問但被挫敗,從而感受到的無緣無故、無依無靠、無家可歸、沒有任何目的和意義以及與生活中更高的目標失去聯系后的因心靈荒蕪而產生的荒誕感受。
《倒放的天梯》中通過潘地霖的獨白,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直接展示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剖視人性的尷尬處境與無奈的對抗。潘地霖并不是自愿去漆那座吊橋的,而是在旁人的慫勇下被迫去做一個逞強的英雄,荒謬的英雄。第一日,開始漆橋時他感到“能夠這樣地握住濡濕油漆的刷子,對住橋底大筆大畫的,任由我使勁揮刷,真是感到痛快淋漓。”[5]似乎覺得獲得某種人生的自由,但又直覺吊橋在他懸掛后傾的身軀來看變成一座“倒放的天梯”,天梯既然倒放,如何到達天堂的自由?第二日,在周圍一片空虛的緘默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處境的不堪,“無數黑色繃緊的鐵索包圍著我,而我置身吊橋的中央,人整個懸空,前、后、上、下全然一無憑靠的擺蕩不定。”[6]這種無所依傍的虛無感在主人公的恐怖體驗中得以體現。第三日,在主人公接近完成工作時他要沿著天梯走下來可是卻被腰間的皮帶牢牢拖住根本無法動彈,他最終意識到不管自己如何掙扎也不過是個被人用線牽的傀儡,一無依歸。這就是他對自我的無情發現,一個荒謬而無奈的存在!他對于這種無情事實的內心恐懼便是走向了生存的極端形式——瘋狂。在施叔青的小說中,另外如《紀念碑》中的不敢積極追求即將成功的希望而依舊過著行尸走肉般生活的柯振茂,也是一個荒謬的存在,這就是作者對于人類生命存在的本質發現。
施叔青在現代主義思想的洗禮下,對生存在故鄉鹿港境遇中的人進行了透視和表達,作品中借助潘地霖、柯振茂等畸零人透露出的荒誕人生感受,讓我們再一次去思索:社會大轉型期間面對環境對人性的壓制,人們心靈上遭受著怎樣的動蕩和虛無,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又在進行著怎樣的掙扎。endprint
三、死亡:人類必須直面的存在結局
在施叔青早期的小說創作中,她突破了傳統的審美觀念,敢于直面死亡并大量描寫關于死亡的行業或人物,或者直接描述關于死亡或親見死亡狀態的事件,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并不一定都以死亡為結局,但卻有意或無意地觸摸到死亡的影像。這些人物在具體的死亡形態上又分別具有不同的特征,一種是精神世界的轟毀。在《約伯的末裔》中主人公江榮從小生活在一個陰氣沉沉、丑陋不堪的天地里,父親經營著祖父留下的棺材行從事著世代的“死人”生意,人物的行動、職業、話語全部都跟死亡有關,甚至人物生活的環境也溢滿了死亡氣息,江榮聽到的是老吉掘墳地的一個個可怕的故事,看到的是老吉女人為了安定那群被老吉鋤頭觸怒的死鬼而燒冥紙的情景,江榮也曾有過探求生活奧秘的愿望,如同想窺探老吉臥房后邊的那塊神秘世界一樣,但當他終于見到這未知世界不過是個“長了幾叢野草,成堆的破磚塊積在各處的廢園”時,他絕望了,只是待在木桶里干活“仿佛它是世界上唯一覺得安全的處所”并在其中等待死亡。文本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這種心靈的絕望是對毫無生氣的鬼影憧憧的現實世界的絕望,在此我們似乎又看到那個隱隱約約的夢魘鹿港在思想上怎樣浸染著故鄉的人。人們面對荒誕窒息的人生處境表現出無奈和凄清,透露出一種心死的麻木之感。《紀念碑》中提到柯振茂的父親也是開棺材店的,主人翁柯振茂在鎮公所的日子“天天飄來蕩去,一無所成”被當成是廢物,他過的生活仿佛行尸走肉,空有一具軀體而失去了靈魂,身體還在但實質上已喪失了精神生命。沮喪與絕望已經深入人物的靈魂,身體未死而心早已死。
人物的死亡形態另一種表現是肉體的毀滅。《那些不毛的日子》中作者以童年回憶的視角講述了一樁樁關于死亡的事件。先是源嬸傷心欲絕地死去,“源嬸黑暗里的死亡使第一次知道死亡這回事的我有了難以磨滅的印象”[7],后來記憶較深的就是班長紀淑貞的死,她的死甚至使作者產生這樣的夢幻:“我背著一塊墓碑在荒山的小路跑,心中想著紀淑貞,腳下不停地跑。我是背著自己的墓碑在荒山中找埋葬自己的地方……”[8],作者自己的意識與人物的死亡經驗融為一體。《安崎坑》展現了臺灣社會在60年代轉型期的景觀,水利局小職員粘瑞西投機專營,用雜材代替上好的木材賣給礦坑,從中撈取不義之財,結果由于礦坑塌陷無數個無辜的靈魂被壓在黑暗的地層,當然也包括那個黑臉漢子王漢龍。這些人物并非壽終正寢,而是生命中途夭折,年輕的軀體在不同的生存困境中頹然倒下,讓人產生一種心靈的驚悸。
通過施叔青在文本營造的鬼魅氣息,讀者可以感受到作者對故鄉死亡夢魘刻骨銘心的體認,《那些不毛的日子》中講述的是童年的事情,可是卻充滿著恐懼、苦難以及死亡的困擾,這是一幅童年的夢魘之圖。“我開始覺得在這墓地上無處立足,四周盡是窟窿,無數只黑骨手等著拖我的腳下去……我站在那兒,寸步也不敢移動,后來我簡直不敢站在墓地上了,我但愿我能騰空,我能飛。”[9]作者對死亡的懼怕以及想逃離的欲望展現的淋漓盡致。《泥像們的祭典》中彌漫著陰森恐怖的死亡氣息,松子奶奶以收魂為職業,文中寫到她為眠月村一個死去的男人收魂去了,她回來時“汗淋琳的,仿佛剛經過一場可怕的惡斗,看來疲倦而且衰弱,只是兩粒眼睛像兩把鬼火,不定的閃爍著。”[10]施叔青將人物置身于死亡的地界,活人與死人打著交道,集中講述了人類面對死亡的恐懼。
故鄉鹿港今昔對比的巨大反差,給予施叔青強烈的惆悵感受,使得她對故鄉中頻頻發生的“死亡”狀態產生強烈的體悟。于是施叔青一邊懷著“無法掌握命運的神秘、迷惘的情緒,即所謂現代感”,一邊懷著“童年時代那個古風淳樸的鄉俗社會在她心中留下的強烈印象”,用那支沾染著存在主義哲學色彩的文學之筆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生活的深淵,以及人們瀕臨死亡邊緣的狀態,或者是融入死亡境界的感受。這種感受的書寫,似乎與如今已經走向衰敗的故鄉氣息在精神上找到某種聯系。我們在她作品中一幕幕“死亡”事件的敘述中,仿佛觸摸到那個遙遠的鹿港,重溫著走向衰敗的故鄉鹿港發生的點點滴滴,感受著歷史、記憶、現實多重視角帶來的復雜情愫。
總之,施叔青的鹿港想象既寫實又具有充分的現代感,迥異于當時的鄉土文學創作和現代主義創作,給讀者提供一份獨特的鄉土詮釋和文學想象。從而鹿港在施叔青的筆下獲得獨特的文學意蘊,而施叔青也借助鹿港提供的經驗世界得以在文學的殿堂中任意馳騁。
鹿港,這個帶著滄桑歲月的古風小鎮,這個經歷繁華落寞的傳統港灣,這片充滿歷史記憶的原鄉故土,在施叔青的帶有現代主義色彩的講述中,從歷史的塵封中再度走到社會的舞臺,讓我們觸摸到那遙遠而又永恒的人類記憶。
注釋:
[1]施叔青:《壁虎》,《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2頁
[2]施叔青:《壁虎》,《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4頁
[3]施叔青:《壁虎》,《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5頁
[4]施叔青:《約伯的末裔》,《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290頁
[5]施叔青:《倒放的天梯》,《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265頁
[6]施叔青:《倒放的天梯》,《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268頁
[7]施叔青:《那些不毛的日子》,《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9頁
[8]施叔青:《那些不毛的日子》,《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24頁
[9]施叔青:《那些不毛的日子》,《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22頁
[10]施叔青:《泥像們的祭典》,《倒放的天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305頁
參考文獻:
[1]楊匡漢:《中國文化中的臺灣文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10月
[2]樊洛平:《當代臺灣女性小說史論》,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4月
[3]鄭明娳主編:《當代臺灣評論大系·小說批評卷》,臺北:正中書局,1993年6月
[4]葉維廉:《中國現代作家論》,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76年10月
[5]呂正惠:《戰后臺灣文學經驗》,臺北:新地文學出版社,1992年12月
作者簡介:徐玲(1982—),女,鄭州人,河南檢察職業學院基礎部教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