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瑢 繪圖/李茵豆 編輯/羅婧奇
醉去的時光
文/王 瑢 繪圖/李茵豆 編輯/羅婧奇
印象中,我只見過奶奶不多幾次。
我爸每次回老宅去,要帶酒給奶奶。最便宜那種,直接從酒廠打來,裝在玻璃瓶或塑料壺里,散白汾或是散竹葉青。一看見酒,奶奶就樂,一張嘴巴笑成個“O”型。她牙齒已全掉光了,吃東西只能用牙床,上下互相磨磨,咽下去,基本囫圇吞棗。奶奶喝酒,全程沉默,即使是跟爸爸。他們的目光偶爾相遇,奶奶更多是羞澀,眼神閃爍著跳開,是她那個年紀毫不搭界的靦腆。而后她把頭轉向我,抿著嘴巴訕訕地笑。奶奶喝酒從不喜歡用杯子,瓶子舉起來,直接嘴巴對瓶口。那時沒啥下酒菜,蓮花豆花生米,她都吃不了,最享受是爸爸帶回去的豬頭肉,仔細切成薄薄的片。手指粗細的“二皮面”(摻一半粗糧的白面),簡單的蔥花醬油調和,老陳醋一噴,哧溜哧溜吃得心滿意足。
這樣干吃干喝沒多久,奶奶有些醉了。眼睛初初時是亮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說你等著。幾分鐘后,奶奶把一串“項鏈”戴在我脖子里,聞得到甜香,我偷著嘗了一顆,真酸。果子是鮮的。喝了酒的奶奶,眼神更加溫和,滿溢柔情,像馬的眼睛。我注視著它們,心漸漸下墜,似乎要被那雙眼睛吸進無底洞去。可惜那束光亮持續不久,暗下來,接著逝去。想到安徒生筆下的小女孩。火柴劃一根,有亮光小小一閃,熄滅,隨之漆黑,再劃一根,再劃,再劃。奶奶的眼睛終于凝滯不動,回歸靜止。我盯牢奶奶的眼睛,那里一片靜寂,萬物無影。我望著她,她望著我。一個三四歲小人兒,一個七十多歲老太太,四目相望,兩廂無語。那目光溫潤潤的,夾雜許多厚重與傷感,小人兒讀不懂,但從此記住了那雙眼睛。我爸后來講,人的內心一旦枯竭,只能在酒精中重新得以浸潤。想到渺渺沙漠,浩浩無盡。奶奶的嘴唇一張一翕,終是無聲。緊抓著酒瓶的手,手背上血管清晰,如同枯藤纏繞著一段焦木。每到此時,爸爸要哄勸著收回酒瓶。奶奶很聽話,酒瓶松開,雙手交疊握起,動情地摩挲。仍是無語。
記憶中,奶奶始終像是醉著的。酒精長年累月侵蝕,神經鈍化,卻難掩溫情。奶奶纖弱安靜,常常獨自喃喃不已。奶奶沒上過學,甚至自己名字也寫不來,但算賬背口訣,張口就來,三下五去二,二上三去五,根本不用想。有次爸爸跟奶奶比賽,看誰算得更快更準。奶奶剛喝過酒,眼睛閉起,用“心算法”。常常是一個數字從奶奶嘴巴里蹦出來幾秒鐘后,爸爸一雙手左右開弓,十指仍在算盤上翻飛。那年月,購物憑證,糧食按人頭配給。時隔多年,奶奶說起隔壁誰誰借了半斤面粉一直沒還,某某來借走啥啥物什,念茲在茲,往事歷歷。這是天性還是特性?我一直弄不清。我爸說,奶奶的靈性十有八九是在酒杯中得以無限滋養,乾坤倒轉。奶奶的一生艱辛而促狹,命運之神無暇垂青,這個舊式的小腳女人是否也曾奢望,換得男人眼中的榮耀富貴?骨子里柔弱,無論世界怎樣繁華喧囂,奶奶永無一席之地。沉默有時只是無奈接受,馴順的悲哀。那眼神中的內容,多年后我已年逾而立,忽然被融化,在夢里被奶奶的眼神裹挾,心頭一緊,我與她長久凝望,陌生而熟悉。醒來時周身冰涼,內心轟鳴蕭瑟。
常人不喝水會口干,奶奶一天不沾酒,舌燥心煩,但從未失控。對酒的熱愛像俄羅斯文學中的人物,沒有伏特加激烈,腔調更舒緩,像上海人常說的篤定,你不忍糾責。奶奶好酒卻從不自己去買,或許在一個傳統賢淑的小腳女人心里,無法說服自己捏一張紙鈔,或握一把硬幣,穿街走巷去沽酒。要喝酒時,奶奶爬上閣樓。躡手躡腳,貓一樣輕靈。老式壁櫥,赭色老漆斑駁掉落,日子在奶奶雙手摩挲中走成片段疏影。奶奶伸進手去,柜中每一個可能藏酒的犄角旮旯。不時要一停,注意樓下動靜。有人發現吧?一切不慌不忙,思路異常清晰。生來好脾性的爺爺,與奶奶年齡相差懸殊,他從不試圖阻止,因為他知道,奶奶只能被自己灌倒。他有的是耐心。能夠找得到渠道宣泄的感情,或深重或悲鳴,因為這宣泄,會得到或多或少的釋放。那些從不說或無可說的憂戚,無法承受卻必須承擔的情感,它們日復一日,使一個女人的絕望漸漸變為安靜。
多年后,有一年清明,我們專程回鄉祭拜爺爺。我最后一次看見奶奶。一頭白發齊整水滑,于腦后挽成一個圓圓的髻。眼神照例是恍惚的,笑容謹慎且矜持。我們一行人不時嬉笑打鬧,并無太多悲傷,倒像是一次近郊旅行。經過阡陌土路去認祖墳,奶奶一直跟在最后,低著頭,手里拎著一瓶酒。一路無語。我初初并未在意。待眾人散去,奶奶獨自站到墳前,喝一口,仍是嘴巴對瓶口,往墳頭潑一杯。再喝一口,再潑一杯。照舊是無語。我遠遠注視著那畫面。祭奠的方式帶了醉意時,悲痛似乎也平添幾分。
老宅墻上,老照片中永遠年輕的奶奶,雙瞳剪水,好像老上海的月份牌美女。奶奶獨上閣樓,究竟每次喝掉多少,無人知曉。每次喝好,酒壺蓋子擰擰緊,重新歸位,然后仍舊腳步輕輕,貓一樣從閣樓爬下來時,臉上多了一份滿足。小人兒無法分清醉酒狀態,只記得若是有人在,奶奶下來時會與對方閑聊,有一搭沒一搭。人家逗她,奶奶奶奶你醉了,她微微一笑,說,早著呢早著呢,語氣柔柔輕輕,臉更紅了。多年后我有了醉酒經驗,忽然間想到奶奶。在暈眩降臨之前,奶奶是否有意把握掌控,享受這美妙瞬間,并盡可能拖延?身體飄飄欲飛的剎那,奶奶是否還想到了傳說中的那只鳥?我再也無從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