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米
北京地鐵房山線的長陽站和稻田站之間有座大型的垃圾填埋場,四周幾根老粗的管子日夜不停地朝上噴著火,大約是在燃燒下面堆置久了的垃圾釋放出來的可燃氣體,例如沼氣什么的。兩輛壓路機在來回壓著已經很緊實的地面。這個情景讓我回想起唐·德里羅在他的《白噪音》一書中的一個場景:一臺垃圾壓縮機在不停地工作,被壓緊了的垃圾團是“一尊具有諷刺性的現代雕塑”,里面藏著的是“消費意識的陰暗面”。
韋伯斯特大詞典這樣定義白噪音:頻率范圍寬廣的聲波的不同組合,泛指一切聽不見的噪音,如無線電、電視、通訊、微波、超聲波等器具所發出的噪音。有學者將現代科技產品的這種噪音稱之為后期資本主義自身釀制的苦果。
當然,制造商不這么看,伴隨著喬布斯的創業神話,蘋果智能手機新款推出的速度越來越快。不惟高新技術產品,就連日用品的使用壽命也越來越短。我一個朋友參加了大學同學自己組織的籃球隊,另一個畢業后回福建老家經營制鞋廠的同學每年給球隊寄來一紙箱子的運動鞋;我那朋友向鞋廠老板抱怨說能不能把鞋子做得結實點,這樣也省了每年的制鞋工本和快遞費。鞋老板說:要都做那么結實,我的鞋子賣給誰去?
農耕社會以及早期資本主義追求永恒,產品講究結實耐用。我們小時候大人經常身先垂范,日子過得很精細很節儉,一件東西是用了再用,破了,磨損了,修修補補又三年。所以那時候的環衛工很悠閑,基本是扛著把掃帚在逛街,路面上很少見得著垃圾。魯迅的小說《風波》里有這樣一個細節:被六斤打碎了的碗,鋦過后又能用了,用去十六個銅釘,“一共四十八文小錢”。
自大航海時代開始,貿易壁壘的消解,流通速度的加快,一直到資本主義晚期,對利潤的瘋狂追逐導致了產品的速朽,并由此形成了一整套不可理喻的商業倫理,蘋果手機就是這種倫理的標準模版,一次性餐具和一次性打火機就是這種消費理念的極致體現。我們雖然沒有趕上西方的資本原始積累,但對速朽的商業倫理極度認同,對不可再生資源的掠奪也大有后來居上之勢。我們好多人還要感謝馬云,是他大大方便了網上購物,讓大家用很便宜的價格買了很多需要或不怎么需要的東西,同時也扔了更多該扔或不該扔的東西。如此,再多的填埋場都不夠用來填埋垃圾的。
所以,在這樣一個消費致死的社會氛圍里,用“鉆石恒久遠”來作為訴求,未免有點矯情了。沒有什么是可以恒久遠的,連房產、連愛情都可以速朽,久遠就成了老土的別名,這時候號召大家讀梭羅的《瓦爾登湖》,會被去日本帶幾個馬桶蓋回來的人笑話的。我上班經常是坐地鐵或公交車,見人手一部手機,埋首把玩的不亦樂乎,不免有些發怵:這一部部手機,就是一個個電磁波發射器,四下里發散著白色污染。如果這時候有人在車廂里抽煙,犯眾怒不說,自有法律來管束,但對無比透明的污染,大家倒是相安無事。我在這樣說的時候,自己塞在褲兜里的手機也在透明著。這種情景很像一座座的垃圾填埋場,埋了,看不到了,但不等于沒有,我們用著的地下水早被深埋著的垃圾污染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環境保護首先是件倫理道德范疇內的事,它的理念,它的實踐,是對窮奢極欲的消費倫理的一種矯正,是對資源無序開采瘋狂掠奪的一種反撥。它的緣起,是一個名叫蕾切爾·卡遜的女子想在春天里聽到鳥叫的權利的訴求;它的發展,是一撥有識之士在一個名為羅馬俱樂部里腦力激蕩出來的對世人警示的重要推動;它最終發展成波瀾壯闊的一個運動,則是大多數人終于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在人的幸福指數里,在人的生存權益中,環境權利占了很大的一個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