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殺

楊江波

清康熙五年，蘇州城中。

這天午時剛過，大鹽商唐懷誠帶著好友兼保鏢馮乾，風塵仆仆地趕到了蘇州城。兩人先找了間客棧住下，由于兩晝夜不停地趕路，唐懷誠此時已疲憊不堪，他交代馮乾別忘了此行的目的，即找到敗家女唐鳳并把她綁回老家。他讓馮乾先去城里了解一下情況，具體事宜待回來再說。交代完畢，唐懷誠倒頭便睡。

此前，唐懷誠接到密報，說失蹤了五年的女兒唐鳳出現在蘇州城中，于是他馬上邀請馮乾一同趕赴蘇州城，說是要把唐鳳綁回去，實則是想一殺了之……

唐懷誠一覺睡到了申時，剛醒來，就看到馮乾從外面回來了。馮乾搖搖頭，嘆口氣說：“唐兄，沒有任何收獲！”

“難道密報出了錯，我們又撲了個空？”唐懷誠頗感失望，想到那個常使他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的女兒，又隱隱地感覺到不安。

馮乾了解唐懷誠喜歡逛煙花柳巷的秉性，便提議道：“不如今夜先歇息，明日再找。剛剛我在外面聽到很多人說，就在十多天前，醉香樓來了個叫‘蘇喚月的歌女，那蘇喚月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她在蘇州城僅露一回面，就引起半城騷動，真是難得的美人！絕對是蘇州府的頭牌呀！”

馮乾一席話，撓得唐懷誠心頭癢癢的。一時間，唐懷誠欲望高漲，大聲對馮乾說道：“既然說得這么神乎其神，我們就去一趟醉香樓，會一會這頂級美人兒?！?/p>

“見蘇喚月可沒這么容易！聽說，自從她來到蘇州，十多天來，醉香樓天天顧客盈門，可還沒人能一睹她的芳容呢！”馮乾幽幽地說。

“竟有這等事兒？”唐懷誠一臉不解，“蘇喚月不過一青樓歌女，有錢便能玩在股掌之中，為何卻近她不得？”

“哎呀，這蘇喚月不同于一般的青樓女子，她有個要求，客人達不到要求絕不接見?！瘪T乾咽了下口水，接著說，“這美人兒彈得一手好琵琶，她每晚在醉香樓彈奏五首曲子，要見她的客人，必須得全部答對五首曲子的曲名。她的廂房就在醉香樓的‘怡香閣，那‘怡香閣加設了五道門，答對一題可打開一道門。截至目前，最厲害的也不過答對了四首曲子。那蘇喚月如水中月鏡中花般難以接近，但也因此，每日里醉香樓客人有增無減，呈愈演愈烈之勢，是以醉香樓生意日益火爆。”

聽到這里，唐懷誠坐不住了，他拉上馮乾，就要去醉香樓，邊走邊說：“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唐懷誠彈奏琵琶的水準，也是相當高的。”

馮乾撓撓頭，說道：“剛才我光顧著說那美人兒，倒忘了唐兄也是彈琵琶的行家里手了。嘿嘿！這回，想必那蘇喚月是逃不出唐兄你的手掌心了?！?/p>

一會兒工夫，唐懷誠和馮乾就急匆匆趕到了醉香樓。

果然名副其實??！只見醉香樓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生意異?；鸨?。這些公子哥、大老爺們大多是在“怡香閣”門前轉，“迷香閣”、“浴香閣”等廂房則鮮有人光顧，顯得冷清無比?？吹教茟颜\和馮乾來了，醉香樓的掌柜常永發屁顛屁顛地迎了上來，滿臉堆笑地說：“兩位貴客，里邊請！冒昧問一句，二位爺定是沖著蘇姑娘來的吧？”

唐懷誠二話不說，徑直來到“怡香閣”門前。馮乾突然多了個心眼，回過頭來問常永發：“掌柜的，那蘇姑娘彈奏的曲子，你應該有所了解吧？”

常永發“呵呵”地笑著說：“這一天不知被問過多少回了，本人實在是不知呀。蘇姑娘所彈奏的曲目，向來由她自主安排，我也不好過問呀！”

馮乾搖搖頭，無奈地轉過身去找唐懷誠了。常永發趕了過來，攔在“怡香閣”門前，大聲說道：“各位客官莫急！蘇姑娘馬上就要在內室彈奏曲目了。老規矩，答對一曲進一道門，回答不出者請自動退出，還望諸位萬萬不可壞了規矩?！?/p>

話音未落，廂房已傳出美妙的琵琶曲。

第一曲，乃是《春江花月夜》，琴聲幽怨悱惻，仿佛有無限的哀愁。這算是比較常聽到的琵琶曲，不少人都知道答案，照例來到門前，從侍女手中拿過紙筆，寫上《春江花月夜》，侍女接過來進入內室給蘇喚月過目，答對者踏過第一道門檻。

第二首、第三首曲子都是比較常見的曲子，分別是《昭君出塞》和《漢宮秋月》，答對者不少。直到第四首才比較難，這首《一斛珠》乃是唐玄宗時期妃子江采蘋之作，流傳并不廣，多虧了唐懷誠對琵琶有研究，才知道這首曲子。不知答案者一哄而散，不情愿地走了。

這其間也有作弊者，唐懷誠答什么馮乾也跟著答什么，果然連連過關。

到了最后一道門前，只剩下唐懷誠和馮乾兩人了。眼看跟蘇州頭牌蘇喚月只隔一道門了，唐懷誠和馮乾高興壞了，馮乾數次湊到門前，要透過門縫往里面瞄。少頃，內室一曲彈出。唐懷誠一聽，樂壞了，這不就是《鳳銜珠》嗎？

馮乾看到唐懷誠高興的樣子，便問道：“這曲子你知道？嘿嘿，唐兄，待會兒你得帶上老弟我喲！”

“抱歉了，馮老弟！一女……一山不容二虎，今兒個我先來，改明兒再輪到你！”唐懷誠笑嘻嘻地說。馮乾急得直打轉，但也沒辦法。

唐懷誠迅速寫完曲名，交給侍女讓她帶進去。少頃，內室琴聲停止，接著傳出一聲清幽婉約的聲音：“答對了，唐爺請進吧！”侍女做出“請進”的手勢。接著，房里的蘇喚月輕輕拉開門閂，同時轉身走向梳妝臺前坐了下來。光是蘇喚月的背影就足夠誘人了，唐懷誠咽了下口水，迫不及待地闖了進去。

馮乾在后邊“嗨嗨”地喊著，想混進門去，但是吃了閉門羹。他惱羞成怒，一甩衣袖，憤憤地轉身離去。

剛進得門去，唐懷誠便聞到廂房內芳香氤氳，沁人心扉。蘇喚月靜靜地坐在梳妝臺前，慢聲細語地說：“唐爺，您還是喚月到蘇州后見的第一位客人，咱們也算是有緣人了?！闭f罷，蘇喚月緩緩轉過身來。當唐懷誠看清楚她的面容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驚呆了！良久，他才吐出幾個字：“唐鳳，怎么……怎么是你？”盡管已分別五年，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女人，她不是什么蘇喚月，而是自己的女兒唐鳳。

蘇喚月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光芒，咬牙切齒道：“別叫我唐鳳！我是蘇喚月！”頓時，唐懷誠打了個寒戰。他緩了口氣，說道：“別鬧了，鳳兒，你可知爹這五年來，到處在找你！爹想念你呀！你現在就跟爹回家，好不好？”endprint

“是你急著找到本姑娘，想殺人滅口吧？”蘇喚月冷冷地說道。唐懷誠愣怔了一下，不解地問道：“鳳兒，你這是什么話？爹怎么會殺你？你這是怎么了？”蘇喚月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只是個歹毒小人，不配做我蘇喚月的爹。何必再裝糊涂，你心里比誰都清楚，我爹蘇蓬是你害死的?！?/p>

唐懷誠又是一愣！他想起，當時唐鳳失蹤不久，她娘便緊跟著自殺了，當時他想到，兩者之間定然有某種聯系。他的擔心，如今終于得到證實……

“唐懷：誠，你好狠毒！”蘇喚月聲淚俱下，哀聲說道，“整整五年，娘被你當成瘋子關在密室，連我都不能見她。你說她是病人，會傷害接近她的人……后來，你知道我為何在十五歲那年突然失蹤了吧？當時，我實在壓抑不住對娘的思念，便用多年積攢下來的錢，買通了看管娘的仆人，在一個深夜潛入牢房，與娘見了面……她非但沒瘋，而且還很清醒！唐懷誠，你以為你把她害成不能說話的啞巴，她就無法對外人說出真相了？你錯了，母親交給我一紙血書，上面寫滿你這個狼心狗肺之徒的惡行……”聽到這里，唐懷誠臉色大變。

蘇喚月止住哭聲，幽幽地說道：“那五年，你為了奪走我外祖父最后的財產，用盡手段折磨我娘，而她強撐著不肯死，一定是放心不下我?！碧茟颜\壓抑住內心的恐懼，說：“你胡說什么！你有何證據？”

“娘在血書中說你是殺父兇手，讓我趕快逃走。開始我還懷疑，畢竟在我十五歲之前，你待我還算是不錯。知道我失蹤這幾年到了哪里嗎？我到了江西白鹿洞書院，書院已致仕的孟老先生還記得你們幾個，畢竟你們當年太出色了?！碧K喚月頓了頓，冷笑道，“你和我爹娘曾是同窗，眼看我爹娘已成婚，你垂涎我娘多年但未得逞，就設計害死我爹蘇蓬。當時，娘剛懷上我不久，一個人無依無靠，你便虛情假意關心我娘，騙取了她的信任，并帶著她投靠她的爹娘。開始，你表現得像個良夫慈父，直到十年前外祖父因故猝死后，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漸漸展露真面目，你所做的一切，竟是為了外祖父家的財產。此時，我娘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開始施暴，并對外宣稱她得了瘋癲病，將她關了起來！”

聽著蘇喚月的陳述，唐懷誠反而變得鎮定起來，畢竟眼前這個青樓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他氣定神閑地問：“你在醉香樓彈奏琵琶曲，就是為了引我上鉤？之前你在蘇州現身的密報，也是你故意泄露出去的？”

“本來，我心中仍存一絲懷疑，小時候你曾多次跟我說，你只是個窮書生，家里窮供不起你上書院，有一次偶遇我娘便一見鐘情，由此留了下來當上門女婿。對此，可能是娘當時怕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未予否認?！碧K喚月淡淡地說，“但我已從書院孟老先生處得到答案，證實了我娘在血書中所說都是真的。你這個惡魔，正是我的殺父仇人！這些年來，你不遺余力地追殺我，真是辛苦你了！沒錯，唐鳳現身蘇州的消息正是故意泄露給你的。我知道你是彈奏琵琶的高手，也了解你好色的本性，就在此設宴等候你。怎么？這樣的環境，不是你喜歡的嗎？”

此時，唐懷誠再也按捺不住，暴跳起來道：“是你殺父仇人又怎樣？現在我就殺了你！”說罷就要撲上前，可剛邁出一步，便覺兩腿發軟、渾身乏力。

“你，你竟然放毒？”唐懷誠咬牙切齒道。

蘇喚月淡淡地說：“是的，你沒聞到這幽幽的芳香嗎？這是迷魂香，中毒者不會出現任何痛苦癥狀，相反，他將在短時間內過度興奮，并在歡悅中死去……”

“你好狠啊！你我同中此毒，你也不要命了么？”唐懷誠黯然說道。

“哈哈哈……”蘇喚月突然放聲大笑，良久才止住笑聲，“難道我就不會事先服用解藥嗎？”

唐懷誠暴跳如雷，想作最后一搏，但為時已晚，毒性已然發作，他突然撕掉身上的衣裳，手舞足蹈咧著嘴笑，顯得過度興奮，最后猛然撲到床上，不久便在持續的笑聲中咽氣了，到死都帶著一副笑臉。

唐懷誠死了。官差人醉香樓查案，未能找到他殺的證據，便作意外死亡案件處理了。不久后坊間傳言，唐懷誠在醉香樓一夜貪歡，縱欲過度而死。而那蘇喚月仿佛人間蒸發一般，一夜之間不知去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