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冤

楊慶杰

唐中宗年間，蓬萊古鎮(zhèn)有一奇景，一個賣餛飩的早餐鋪顧客盈門，吃餛飩的人排著長龍一樣的隊(duì)。

有一個山西的客商姓劉名山，是做玉器生意的，長期旅居他鄉(xiāng)。這一日他來到蓬萊，便在蓬萊一家客店住了下來。他早上起床看見餛飩鋪門口排起了長龍，心里好奇，他是個好吃的主兒，到哪兒都要嘗嘗鮮，便也加入到長長的隊(duì)伍中。

好不容易等到餛飩上桌，一嘗，果然是人間美味，此后，劉山每日必吃一碗。時日一長，便認(rèn)識了餛飩鋪掌柜。掌柜姓郭，祖居蓬萊，夫妻二人照料這攤生意已有數(shù)年。

這天劉山又來到餛飩鋪，他問郭掌柜：“你這餛飩是怎么做的？我吃過天下餛飩無數(shù)，唯有你這里的餛飩最好吃。”

郭掌柜沉默了片刻，面有難色，說道：“您真想知道？”

劉山說：“我真想知道。”

郭掌柜問：“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劉山答：“我做玉器生意，這次是從陜西藍(lán)田進(jìn)的玉器，到中原來賣。”

“那沒事，”郭掌柜說道，“因?yàn)樽鲳Q飩是吃飯的手藝，是秘訣，算是行業(yè)機(jī)密，您是做大生意的，那我告訴您，我做餛飩的秘訣在餛飩湯。”

原來郭氏夫婦做餛飩用的湯是青蛙腿做的，他們每天早上都要去護(hù)城河邊抓青蛙，用青蛙的腿吊湯，然后用來煮餛飩。

劉山聽了眉頭一皺。古人崇拜青蛙，因?yàn)楣糯鸁o法正確解釋變態(tài)發(fā)育的現(xiàn)象，人們看到從蝌蚪變青蛙的過程，認(rèn)為青蛙有神性，所以古人不食青蛙。

“你生意這么好，每天做湯要用多少青蛙啊？”劉山問道。

“實(shí)不相瞞，每天用上百只青蛙的腿吊湯。”

“那你賣這個餛飩多少年了？”

“這是祖?zhèn)鞯拿胤剑瑥奈覡敔斈禽吘烷_始做。”

劉山眉頭又是一皺，他心地善良，見不得殺生，于是他對郭掌柜說：“好吃是好吃，但是為了口腹之欲傷了這么多性命，你能不能不做這個生意了？”

“看您說的，不做我吃什么？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得賺錢養(yǎng)家，我要是像您一樣做大買賣就不做這個了。”

“哎，說的也是！”劉山嘆了口氣，思索了片刻，接著說道，“要不這樣吧，我借給你錢，給你一千兩銀子，你去做點(diǎn)兒別的買賣。”

郭掌柜趕忙說道：“不行，不行，我還不起。”在唐朝，一千兩銀子是一筆巨款，相當(dāng)于一個六品官員一年的俸祿。

“這樣吧，如果你賺了就還我，賺不了就算了，就當(dāng)沒這回事。也不用立字據(jù)，我借給你，咱們但憑良心。”

劉山言而有信，當(dāng)天下午就拿了一千兩銀子給了郭掌柜。轉(zhuǎn)過天來，劉山的玉器賣完了，打算從山東去一趟東北，進(jìn)些人參、貂皮，便匆匆辭別，離開了蓬萊。

轉(zhuǎn)眼過了三年，蓬萊比以往繁榮了許多。

這一日，劉山從東北進(jìn)了人參、貂皮，返程途經(jīng)蓬萊，此時的蓬萊縣已經(jīng)不同于以往的蓬萊鎮(zhèn)。傍晚，他走在蓬萊最繁華的一條街上，看到一家大酒樓，想要留宿一宿。

進(jìn)門之后，只見掌柜的正在柜臺后算賬，見客人進(jìn)來，掌柜的忙抬頭打招呼。

當(dāng)劉山與掌柜的四目相對，頓時楞住了。

“是你！”

“是您吶！”

兩人不約而同喊道。酒店掌柜正是當(dāng)年餛飩鋪的郭掌柜。

“哎呀，厲害呀，看你這里里外外，幾間大門臉，你現(xiàn)在做的是大買賣啊。”劉山對郭掌柜的產(chǎn)業(yè)十分驚訝。

“這不都是托您的福嘛，要不是您借給我錢，我哪能有今天。”

郭掌柜當(dāng)年用劉山借給他的一千兩銀子在這里雇了廚子開了飯店，此人經(jīng)營有方，生意越來越大，前面門臉大酒樓，后面是客房，僅僅三年時間，便成了蓬萊鼎鼎大名的有錢人。

故人相遇，說不盡千言萬語。

郭掌柜準(zhǔn)備了上等酒席宴請劉山，酒席上說不盡的感激之情，推杯換盞，吃飽喝足，劉山有點(diǎn)兒喝多了。郭掌柜安排了上等客房，安排劉山休息。

郭掌柜安頓好了之后，才回去休息。

臥室內(nèi)，夫妻二人四目相對。郭掌柜也喝了不少酒，這時悶聲不語。夫人郭氏坐在旁邊直嘆氣。

“要債的來了，怎么辦啊？”郭氏問道。

郭掌柜眼也不抬：“還錢唄，還能怎么辦？”

郭氏湊到他跟前：“還錢？還多少？”

郭掌柜：“一千兩啊。”

郭氏：“你當(dāng)初借錢的時候沒現(xiàn)在這么大的家業(yè)，你還一千，他如果說一千不成，沒有他那一千，你怎么有這么大的家業(yè)？那該怎么辦？”

郭掌柜：“那還多少？兩千？四千？”

郭氏：“他若是多要怎么辦？”

郭掌柜：“那不成，我們是借了一千兩，可是這家業(yè)是我辛辛苦苦掙出來的。”

郭氏：“他要是鬧起來，打了官司，咱可不占理。”

郭掌柜：“那怎么辦？”

郭氏：“今天伙計(jì)幫他拿東西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帶了不少貨，那幾個箱子分量都不輕。”

郭掌柜：“夫人的意思是？”

“這月黑風(fēng)高的，要不我們把他給……”郭氏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他家離這兒遠(yuǎn)，神不知鬼不覺，不僅不用還錢，那些東西也都?xì)w咱了，你說呢？”

物欲面前，人心難料。郭掌柜此時聽到媳婦的話，借著酒勁，忘了當(dāng)初劉山的恩情，心一橫，頓生殺念。

“哎！好，好，好！”利欲熏心的郭掌柜此時已經(jīng)血貫瞳仁。

月黑殺人夜，風(fēng)高放火天。三更時分，郭掌柜手提切肉刀，闖到客房，殺死了劉山，劉山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因?yàn)楫?dāng)初好心借出一千兩銀子竟引來今天的殺身之禍。

趁夜色，夫妻二人把后院的磨盤抬起，綁到尸體上，把尸體扔進(jìn)了護(hù)城河，把劉山的財(cái)物據(jù)為己有，發(fā)了一筆黑心財(cái)。

天一亮，跟往常一樣，郭掌柜的酒樓正常營業(yè)。

神不知鬼不覺，事情過去了幾個月。開始郭掌柜還提心吊膽，時間一長，也就放心了。郭掌柜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endprint

這一天，蓬萊縣第一任知縣到蓬萊上任，在快要進(jìn)城的時候馬車停下了。

隨從的二爺前來告知：“老爺，走不了了。”

知縣好奇：“為何走不了了？”

二爺說：“老爺，您出來看看，青蛙攔路。”

知縣下了馬車一看，心中一驚。只見成千上萬的青蛙在路中間，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幾個隨從和趕馬車的人想驅(qū)趕青蛙，可是青蛙并不怕人，也沒有走的意思。更奇怪的是，這些青蛙并不鳴叫，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知縣眉頭一皺，第一天上任便有青蛙攔路，難道此地有冤情？知縣制止了驅(qū)趕青蛙的隨從，然后走到最前面看著遍地的青蛙。

“你們?nèi)粲性┣v無妨。”知縣對青蛙說道。

知縣話音剛落，遍地的青蛙忽然開始“呱呱呱”地鳴叫起來，然后眾青蛙朝著同一個方向跳去，在離橋不遠(yuǎn)的一個地方“撲通撲通”紛紛跳入護(hù)城河，霎時間水中泛起無數(shù)氣泡。

青蛙帶路？知縣不顧隨從的阻攔，跟著青蛙來到護(hù)城河邊，眼睛緊盯著護(hù)城河，看著無數(shù)的波紋和氣泡，知縣手捻胡須，沉思片刻，說道：“此處有蹊蹺，打撈！”

眾人下到護(hù)城河打撈，發(fā)現(xiàn)在水不太深的地方有疑似衣物的東西。

“是尸體！”有人驚呼。

知縣令人將尸體打撈上來，見尸體已經(jīng)腐爛，無法分辨容貌，奇怪的是尸體背上綁縛著一片磨盤。

分明是殺人沉尸！此時知縣心中已明白幾分，他悄悄吩咐將尸體掩埋，讓人把石磨抬回了縣衙，并吩咐眾人不得聲張，違者重罰。

連續(xù)幾個月，知縣仿佛淡忘了這宗案件，只口不提此事。開始衙門上下議論紛紛，但時日一長，眾人便不再談?wù)撨@事了。

忽然有一天，蓬萊城里大街小巷到處貼滿縣衙告示：“大唐天子，親征東藩。王師浩蕩，糧草為先。磨糧需磨，征之民間。縣民之磨，高價備選，三日為限，違令者斬！”

自告示貼出，知縣便終日親自坐在縣衙門前登記交磨的人。凡交上磨盤的人，每人發(fā)二兩紋銀。一個磨盤二兩紋銀，這在當(dāng)時相當(dāng)于一個普通家庭一個月的伙食費(fèi)，可謂高價收購。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忽見一個賊眉鼠眼的年輕人用獨(dú)輪車推來一片磨盤。磨盤通常上下兩片，而年輕人送來的只有下面的一片磨盤。

“大人，我這兒只有下面這片磨盤，不知能不能用？”

“為何只有一片？另一片何在？”

“另一片前些日子不見了，不知這一片能不能值一兩銀子？”年輕人滿臉含笑問知縣。

“可以，稍等片刻，這就派人取銀子。”

知縣說罷，隨后令手下人將從護(hù)城河里打撈上來的磨盤與此磨盤相對照，果然相合，不差分毫。

知縣當(dāng)即下令：“抓人！”

年輕人嚇得變了臉色，連忙求饒。

知縣指著合在一起的兩片磨盤，厲聲問道：“這可是你丟失的那片磨盤？怎么回事？還不把殺人沉尸經(jīng)過從實(shí)招來！”

年輕人一聽心驚膽戰(zhàn)，顫顫巍巍道：“大人，我也不知道那片磨盤怎么會在這里。這、這磨盤是我偷來的。”

知縣道：“從實(shí)招來！”

原來送磨盤的人是郭掌柜店里的伙計(jì)，他見縣衙高價征收磨盤，他早看到后院角落里有一片磨盤被棄置不用，就想拿去縣衙換點(diǎn)銀子，于是趁郭掌柜不注意，偷偷用獨(dú)輪車將磨盤推到了縣衙。

知縣立即下令年輕人帶路，去抓郭掌柜夫婦！

郭氏夫婦做夢也沒想到幾個月前犯的案今日昭彰，二人會與自己店里的伙計(jì)對簿公堂。

知縣對郭氏夫婦進(jìn)行審訊，一說到護(hù)城河磨盤沉尸，郭掌柜就招了。郭掌柜把自己如何認(rèn)識劉山以及重逢后如何殺人的過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知縣聽罷大聲呵斥郭氏夫婦恩將仇報，將兩人打入大牢。

送磨盤的伙計(jì)雖說是偷盜有罪，但因送磨幫助知縣破案，從輕責(zé)罰十大板了事。此案在蓬萊縣引起了轟動。因?yàn)榘讣绊懞艽螅h寫了處決文書上交到河南道批示。

很快，批文就下來了。郭氏夫婦圖財(cái)害命，殺人者償命，定于秋決。知縣機(jī)智破案也成了當(dāng)時的一段佳話。

原來知縣上任之后不急于破案，盡管衙門中議論紛紛，他卻一直在考慮如何破這樁沒有頭緒的案子。因?yàn)槭w無法辨認(rèn)，而經(jīng)過調(diào)查蓬萊本地最近也沒有失蹤案件，所以線索只有磨盤。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他想出了征收磨盤的妙計(jì)，貼出朝廷征兵用磨的告示。

一樁公案了結(jié)，收繳的許多石磨卻派不上用場。于是知縣下令將收集的磨盤用來鋪路，鋪成了一條著名的磨盤街。

再說那郭掌柜殺人圖財(cái)，本來做得天衣無縫，奈何天理難容，青蛙攔路喊冤，知縣能謀善斷，揭開了這樁無人知曉的沉尸案。可見天理昭彰，萬物有靈。善有善報，惡有惡果。為人處世切記，但行善事，莫問前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