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威 張 靜
(浙江大學哲學系、語言與認知研究中心)
除了無夢睡眠的那段時間外,每個正常人在一天中都會處于意識狀態。意識是人類每天最親熟、最不可懷疑的實在,但又似乎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怪異的“事物”,因為理解意識是一件自遞歸的(self-recursive)事情:我們需要意識來理解意識,我們需要有意識的體驗、內省、觀察、思考和實驗活動來建立關于意識的理論。當我們試著理解、澄清或抓住意識時,我們就好像走在一條怪異的埃舍爾(Escher)樓梯上——盡管好像我們在越來越近接解開意識之謎,但實際上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困惑。意識的這個自遞歸悖論所帶來關于理解意識本性的困難曾被哲學家叔本華稱為“世界之結”。然而,意識的怪異之處也正是它的魅力和重要性之所在,它總是不斷激起人類理智的驚異和熱情,讓人去一探究竟。
意識曾經是科學研究的禁地——或者是因為科學還沒有準備就緒,或者是因為科學曾對意識持有的幼稚偏見:意識是主觀的,而科學追求客觀性。但是,在過去20-30年間,心智哲學和認知科學對意識的強烈興趣已經引起了一個新學科——“意識研究”或意識科學——的誕生,這一波研究浪潮強勁而迅猛。意識現象作為一個明確的研究對象和主題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進入哲學和科學的視野。現在,在認知科學中,意識是心智研究上的“皇冠”,它被當代的很多哲學家和科學家看作是“科學的下一個偉大前沿”,是人類終極的“大腦計劃”試圖要觸及的人性的最深層的方面。
歷史上,對意識現象本身的聚焦并不是在這一波“意識研究”中首次出現的。在東方,佛家唯識學以訓練有素的第一人稱方法(止觀)對心智和意識現象進行了堪稱首次的系統研究。在西方,近代意識研究可以說是從笛卡爾開始的,他的徹底懷疑方法和實體二元論學說對后世的心智和意識的研究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在笛卡爾之后,人們對意識的看法和研究一直夾雜在認識論的整個事業中;19世紀中后期,人們對意識的見解貫穿在早期的實驗心理學和精神分析中。到19世紀末,因為神經生理學和腦科學的進步,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哲學家和科學家不再信奉實體二元論。20世紀上半葉,行為主義主導了生理學和心理學的立場和研究方向,結果一切心智活動都被排除在主流科學研究之外,更遑論意識了;然而,這個時期意識在現象學中卻受到基于現象學反思和懸置的第一人稱方法的廣泛考察。即使在以功能主義為主導的20世紀60、70年代,認知科學仍然沒有全面和正面地介入意識研究。然而,對意識的研究興趣和熱情自19世紀中后期以來在哲學和科學的主流之外一直都在緩慢地積累,20世紀90年代前后,情況出現了顯著變化:由于哲學、心理學、認知科學的長久孕育和新的腦成像技術的發展,意識研究開始走進認知科學的中心區域,并且進入了一個爆炸性的成長階段。這個時期,一些頂尖的哲學家(如塞爾、內格爾、麥金、丹尼特、格里芬)和科學家(如埃克爾斯、斯佩里、克里克、里貝特、埃德爾曼、坎德爾、達馬西奧)都曾或正在聚焦于這個引人入勝的研究領域。塞爾說,在哲學界如果之前第一哲學是語言哲學,那么現在第一哲學應歸于心智哲學。
在最近的20-30年間,意識的認知神經科學研究取得了巨大進展,同時在心智哲學領中圍繞心-身問題——在物理主義占主導的當代語境中,心-身問題有時也被表達為“難問題”(hard problem)或“解釋鴻溝”(explanatory gap)——的形而上學研究也在穩步前進。在這個意義上,當代意識科學面臨的核心挑戰是:提供一種既能說明意識體驗的主觀性又能說明意識的神經生物學機制的解釋框架。顯然,這個挑戰是雙重的:一方面,它要完成一個哲學任務,即提出一個懷特海意義上的思辨的觀念體系,從而在自然主義立場上說明意識體驗的主觀性;另一方面,它要完成一個實證科學的任務,即以自然主義的方法說明意識的神經生物學機制。這兩重任務不是彼此獨立而是緊密地纏結在一起的。
與單純物理的客體性實在不同,意識是具身的(embodied)的主體性實在,同時在認識上它又是自遞歸的。鑒于意識在存在論和認識論上的獨特性,因此,我們提出:一個恰當且全面的意識理論除了完成上述兩重任務外,它還必須做好如下兩個預備工作,即廣義現象學和方法論。簡單地說,一個恰當且全面的意識理論要完成的工作包含對如下四個方面的描述、解釋或說明:(1)廣義現象學。它的核心是回答意識是什么。它要從日常的體驗、內省和反思,從現象學的體驗和反思,從東方禪修的止觀,乃至從病理學的體驗-觀察中澄清和界定意識的內涵和外延;在意識與無意識的現象學對比中,突顯出意識在演化中的價值和功能。(2)形而上學。心與身-腦相關,但心與身-腦的關系的本質是什么——是二元的還是一元的?是因果性?依賴性?隨附性?相關性?相應性(correspondence)還是同一性?心-身關系是意識研究中最根本的形而上學問題,如果這個問題不能得到恰當理解,意識之謎就無望真正被解決。(3)實證科學。它的最終目的是理解意識在所有這些層級——從神經系統,到神經元,到分子,到量子——上的機制。就目前而言,廣受關注的是神經系統層面上意識機制的問題,例如,意識神經相關物(NCC)或最小的充分必要條件是什么?無意識心智活動與有意識心智活動之間神經表征的差別是什么?為什么分布式的、時序上有先后的神經網絡的活動會最終顯現為一個統一的意識體驗?(4)方法論。正如埃德爾曼所言:“雖然人們對自己的意識進行報告是有用的,但是單純的內省在科學上無法令人滿意,這種報告不能揭示隱藏在它背后的腦的工作機制。然而,僅僅研究腦本身也不能使人明白意識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些限制說明要把意識引入科學的殿堂必須采取特殊方法。”因此,我們認為意識研究的方法論問題必須受到特別關注。不同的方法——第一人稱的體驗-反思、第二人稱的體驗-觀察、第三人稱的觀察——會使我們注視到意識的不同方面。如何有效地、恰當地和綜合地實施這些方法是意識研究不可忽視的方法論問題。
理論的形成是對某一現象研究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既然意識是人類最親熟的現象,是人類生活和文明的基礎,因此,意識研究和意識理論的建立無疑會對哲學和基礎科學的發展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我們可以看到,在過去20-30年間,已經出現了一些符合我們上面所提標準的較為全面的意識理論,諸如巴爾斯(B.J.Baars)、尚熱(J.P.Changeux)和迪昂(S.Dehaene)的全局工作空間理論、克里克(F.Crick)和科赫(C.Koch)的神經生物學理論、埃德爾曼(G.Edelman)的動態核心理論、里貝特(B.Libet)的時控理論、托諾尼(G.Tononi)的信息整合理論、達馬西奧(A.Damasio)的意識的感受理論、漢弗萊(N.Humphrey)的演化理論等。此外,還有一些偏向于哲學的理論,諸如丹尼特(D.Dennett)的多重草本理論、塞爾(J.Searle)的生物自然主義、查默斯(D.Chalmers)的自然主義二元論、羅森塔爾(Rosental)等人的高階理論、瓦雷拉(F.Varela)等人的神經現象學、威爾曼斯(M.Velmans)的反身一元論等。
就一個好的意識理論而言,我們當然希望它能為復雜而多層次的意識現象提供一個統一的說明,就如同演化論和遺傳學統一了生物學,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統一了物理學那樣。然而,目前的情況是,上述諸理論仍然處在最終的統一意識理論出現之前的競爭和整合的階段:不同的理論因為研究者各自有限的學術背景而呈現出不同的偏好和側重點,它們在論戰中既相互批判也相互借鑒和融合。在這里,我們無法就當前的各種意識理論做全面深入的闡述、分析和比較。不過,克里克和科赫、埃德爾曼以及達馬西奧大致在相同的時期都就意識理論的框架闡明了各自的假說、理據和構想。
克里克和科赫2003年在“意識的框架”(發表于《自然·神經科學》)一文中把他們的理論思路總結成10條工作假設,而在解釋意識的神經機制的這些工作假設之前,他們有一個基本的哲學背景假設。對此,科赫在《意識探秘:意識的神經生物學研究》中寫道:“我們可以有把握地假設,任何現象狀態(例如,看見一條狗,感到疼痛,等等)都依賴于腦狀態。意識的神經相關物(NCC)是指足夠產生特定有意識的現象狀態所需的神經活動的最小集合(在滿足合適前提條件的背景下)。每個感受都會伴隨特定的NCC。心身問題的核心是感受質(qualia),它是意識的基本元素。弗朗西斯和我力圖解釋感受質是如何從神經系統的活動中產生出來的。”
同是2003年,埃德爾曼在“自然化意識:一個理論框架”(發表于《美國科學院院報》)一文中也概括了其意識理論的基本思路。在提出更具體的理論觀點(例如,再入的動態核心、初級意識和高級意識的模型)之前,埃德爾曼采取了三條工作假設作為整個理論的方法論平臺,這三條假設是物理假設、演化假設和感受質(qualia)假設。物理假設是說:如果傳統的物理過程就能令人滿意地解釋意識,那么二元論就是不必要的;因此,他假定意識是由某個腦的結構-動力學所產生的一類特殊物理過程。演化假設是說:意識是生物自然選擇的演化結果。感受質假設是說:意識的主觀品質是私人的、第一人稱的。這一假設意味著即便我們能夠描述產生某人意識體驗的充分必要條件,但我們也并不能因此成為他的意識體驗。埃德爾曼認為,描述(即關于意識體驗產生的知識)不能取代存在(即意識體驗本身)。
幾乎在同一個時期,著名的認知神經科學家達馬西奧在其一系列充滿濃郁哲學意蘊的著作中發展了一個獨具特色的意識理論。達馬西奧認為,從神經生物機制的角度看,意識問題由兩個緊密相關的問題構成。第一個問題是腦如何產生客體的心智意象(mental image),第二個問題就是,與產生一個客體的心智意象同時,腦如何在知覺客體的同時產生了自我感(a sense of self)。在關于意識問題是什么方面,達馬西奧與心智哲學和理論心理學家漢弗萊的觀點驚人的一致。漢弗萊提出,在一個人的意識體驗中,通常存在兩個成分,一個命題成分(即達馬西奧所說的客體意象)和一個現象成分(即達馬西奧所說的自我感)。達馬西奧認為,成功的意識理論是基于對四個視角的結合:(1)主體性的視角,它是內省的、第一人稱的;(2)行為視角,它是觀察的、第三人稱的;(3)腦視角,它要求我們出現某個意識體驗時的特定腦活動。(4)生物演化的視角,它要求我們首先考慮早期生命的心智水平,接著漸漸地跨越演化的歷史朝向目前生命的心智水平。
不難看出,盡管當代意識科學在形而上學立場上還沒有達成一致的觀點——既有功能主義、還原論的物理主義、非還原論的物理主義、涌現論的物理主義、涌現論的交互作用論,也有兩面論和不同版本的泛心論——但一個較為基本的認同還是存在的,即:盡管意識是主觀性實在,但意識仍然是一個演化的自然現象,對意識的解釋最終必須是自然的,而不是超自然的,因此實體二元論是不可接受的。在上述對克里克、埃德爾曼和達馬西奧的簡單介紹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基本的一致之處。
哲學家麥金(C.McGinn)曾經質問:“演化如何使生物組織之水釀出意識之酒?”我們希望未來的意識理論能夠在哲學和科學這兩個層面上最終回應這個挑戰——解開“世界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