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棣
8月17日,古城西安。在莫言的出場與退場中,興奮的人們全力表達著他們能夠表達出的一切與“熱情和崇拜”相關的情感,這些情感來自于他的“魔力”,但最終成為大眾制造的魔力,身在其中的人無法控制或刻意夸張,讓這種“魔力”在現實中肆意漫溢,達到它們各自的極致。這是莫言小說中隨處可見的“魔幻與現實”,也是這個真實世界的“魔幻與現實”。
在莫言成為中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之后,這種“魔力”就隨著他的出現隨時出現,兩年過去,絲毫未減。然而他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淡然。
那是2014年8月17日的西安,“長安與絲路對話”活動現場。莫言穿著一件淡藍色的格子襯衫,平靜地走上講臺,雙手下垂,微微攥著拳頭。
而在2012年12月,當莫言前往瑞典文學院領獎時,站在演講臺上發表獲獎感言的他,身著燕尾服的樣子,與如今的形態幾乎別無二致:雙手自然下垂,微微攥著拳頭。
在諾獎的巨大榮譽下,莫言淡然情緒的唯一一次噴發,是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彼得·恩格隆德正式宣布獲獎的前20分鐘,他給莫言打了電話,告知得獎消息。當時莫言的反應是:“He was overjoyed and scared(他狂喜并惶恐)”。
莫言的“狂喜并惶恐”很快消散,20分鐘后,當瑞典文學院向全世界宣布這個消息,莫言卻已成為了媒體尋找的對象:他躲了起來,主動告別喧囂。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也無論躲避與否,莫言的人生已經在這一刻不可逆轉地改變。找不到莫言,高密市領導們的電話接近“爆表”,領導出面勸說莫言,當晚21點在當地最高檔的鳳都國際大酒店召開了新聞發布會。
記者衛毅曾有一段莫言當時現場狀態的描述:“57歲的莫言除了看手表,頭幾乎沒有低下過。他已經是見過大場面之人。”
同在現場的記者魏一平事后回憶:“發布會只持續了半小時,莫言一出場就被團團圍住,一片長槍短炮中,莫言淡淡地說,之所以獲獎,大概是因為自己始終站在人的角度上寫人,作品超越了種族和地域的限制。眾記者散去后,市領導們宴請莫言,夜里23點多,眾人走出酒店門口時,天空騰起絢麗的煙花。人人臉上洋溢著興奮之情,反倒是莫言,仰頭看著五彩煙花,仿佛陷入一種游離于外的沉思。”
時隔兩年,8月16日、8月17日于西安的酒會與論壇現場,整個活動的所有發言,莫言基本沒有手勢,但僅僅是其舒緩而渾厚的聲音從麥克風傳出的一瞬間,興奮的人們已從莫言進場時的“激情擂動”,不約而同地轉至“屏住呼吸”。身處人潮的漩渦之中,“游離于外的沉思”依然在其神情中閃現。
莫言必須陷入這樣的“喧囂”之中。而面對喧囂,他越來越回歸到自身真實的面貌,保持著他的謙和沉靜,及其自內而外散發出的質樸本色:無論臺上演講、臺下寒暄、記者見面會還是與同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的對話。莫言有問必答,沉著應對。已經59歲的他,在酒會和論壇現場,依然是“除了看手表,頭幾乎沒有低下過”。在喧鬧之中,他表現得“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主持人說結束,他則輕輕起身;粉絲索要簽名,他從左側的上衣口袋緩緩提出鋼筆;保安撥開人群,他再不緊不慢地放回鋼筆——那是一種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卻令人望而敬仰的氣場。
這是屬于“大師”的氣場。
5年前,莫言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講過這么一個故事:“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突然,對面來了國王的儀仗隊。貝多芬昂首挺胸,從儀仗隊面前挺身而過。歌德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在儀仗隊面前恭敬肅立。年輕的時候,我也認為貝多芬了不起,歌德太不象話了。隨著年齡增長,我慢慢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像貝多芬那樣做也許并不困難,但像歌德那樣,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尊重世俗,對著國王的儀仗隊恭恭敬敬地行禮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
在艱難時代長大的莫言,深知馴服中藏著犧牲與妥協的意味,而這同樣需要勇氣——戰勝自己的驕傲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某雜志總編輯認為:“莫言骨子里高貴,不媚俗,不媚權貴,表面上謙虛隨和儒雅,本性上善良但充滿反抗精神。莫言并非一切真話都敢講,但起碼少見假話。而且講話有良知,有勇氣,有智慧。”
許多年以前,極度的饑餓讓莫言對“許多年”才能吃到一次的“餃子”有著不可剔除的喜愛,就像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發表許多年以后,已是諾獎得主的他依然保持著那如“黑孩”(小說《透明的紅蘿卜》主要人物)一般的質樸。質樸之外,是鮮明的平和與嚴謹。
據莫言自述,他1955年生于山東一個荒涼農村,家里人口很多。在五六十年代,物質生活極度貧乏,他像小狗、小貓一樣長大。上小學時,碰上“文化大革命”,在學校跟人家造反,上房拆瓦。“文化大革命”沒結束,就輟學回家勞動,因此他的正式學歷是小學五年級。1976年,他參軍,離開農村。1984年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了兩年,期間寫出成名作《紅高粱》。1988年他到北京師范大學,走上專業創作道路。
莫言曾經做過一個關于自己創作的報告,說“饑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源泉。”
順著這個源泉,在二十多年以后,“饑餓和孤獨”的印記終于得以揮發,莫言更展現著這些印記激發出的想象力所帶給他作品的龐大容量。他透過對“遙遠饑餓”的各種感知,成為了一個被“饑餓和孤獨”打通生命五感的“魔幻”活體:觸覺、嗅覺、聽覺、視覺、幻覺——這些感覺在莫言的內心交融并以絢麗又殘酷的形態在其作品中釋放。那是世人皆知又無比遙遠的高密東北鄉,在這片土地的上空,莫言用“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共同構成了這個“莫言之國”的天空色彩,它們稠密、寬廣,如氤氳般彌漫。
獲得諾獎已過去兩年,“名都是虛名,尤其是作家的名,對作品的質量沒有任何的提高。”莫言并不如周圍人那樣在乎來自于諾獎的巨大榮譽。“我不是‘大師,在中國,作家要當‘大師至少有兩個條件,一要年齡過80歲,二是要寫出真正被大家認可的好作品,而且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所以說我們現在稱‘大師太早了,請大家慢稱‘大師。”
莫言要做的仍然是他在瑞典文學院對自己的定位:一個“講故事的人”。而他的“反抗精神”、良知以及責任也只有在他講述的故事里才魚貫而出,聽起來生動殘酷,咂起來意味深長。
時間正在檢驗莫言,而他身處喧囂時代,卻抗拒喧囂的姿態似乎越來越在向人們的“大師”期許靠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