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那些事

韓慧彬

念想

會上，項目經理講話的核心是安全為天，警鐘長鳴。

第二天，安全提醒的警示條幅已經掛在了腳手架上，“安全是最大的節約，事故是最大的浪費”“領導不抓安全，形同殺人；工人不顧安全，等于自殺”等醒目標志在風中招搖，活像一面面鮮艷的旗幟迎風飄揚，并遵照會議決定，成立應急救援小組，牛經理自己擔任組長，具體負責工人傷情報告和事故救援，運送傷員到就近醫院治療。

牛經理四十歲生日那天，鳥槍換大炮，把駕駛了八年的白色昌河面包車抵價換成了奧迪轎車，牌照還使用原來的，用經理的原話來講，就是一個字：爽。牛經理答應換好車，如同喬遷新居一樣要請大家吃飯的，可能他事情繁雜，把這事給忘記了，吃飯的事只字不提，其他管理人員面面相覷，我作為施工員，也不好意思敲經理的竹杠，也就隨他去吧。

霜降過后，霧很大，經理剛到工地，把車停穩，一個木工便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事故原因是工人踩在新模板上，滑倒于腳手架下，身旁的工友看到，幾個人急忙把他攙扶下樓，找項目經理欲送醫院檢查?？膳＝浝碚f什么也不同意用自己的奧迪車運送傷員，“我的車買來還不到一星期呢！”，牛經理說。受傷的工人只好忍受著傷痛，直到工友去離工地很遠的馬路邊把出租車請到工地大門口。

工地門衛老李在空地上搭設了一個簡易雞舍，養了四只雞，平常喂些殘湯剩飯，或許是空曠的原因使得只只個大體健，羽毛油光發亮。牛經理在老李門前提起自己愛人喜歡吃柴雞，在市場上買過幾只都是假的，門衛李大爺聽出了弦外之音，把自己心愛的那只紅公雞逮住，用塑料繩扎好雙爪，送給牛經理，牛經理笑瞇瞇地接過，放在汽車后備箱空了很久的空酒箱里，至于價錢，和請吃飯的事情一樣，并未提起。

安全員元旦結婚，給項目部所有管理人員都下了請柬，當天，除了牛經理事務繁忙，沒有前來慶賀外，其他人都帶著自己的心意和祝愿按約到場，參加隆重的典禮。事后牛經理責怪安全員怎么不給自己打個電話，說那天去丈母娘家吃酒，喝高了。其實，我們可以見證，安全員給牛經理打過電話，只不過撥通牛經理的電話后，手機里傳來的聲音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后再撥?！庇捎趫雒鏌狒[，安全員撥電話號碼時，把手機揚聲器打開了。

春節放假前夕，受傷的木工出院，送給牛經理一只鐵制的公雞儲蓄罐，外表紅色，像極了門衛李大爺的那只紅公雞。木工拱手作揖：“牛經理，新年到了，祝您來年財源廣進，官運亨通。”牛經理接過儲蓄罐，搖一搖，叮當作響，打開公雞身子底下的橡膠蓋，翻過來，一枚嶄新的伍角硬幣應聲落地，他喊著已經走遠的木工：“你的硬幣?！蹦竟せ仡^：“留給您吧，給您留個念想。”

牛經理彎腰撿起硬幣，心想，他要給我留個什么樣的念想呢，我又不貪。

電腦回來了

小王大學畢業，就應聘到建筑公司，被分配到項目部，跟在我后面做施工員，一直叫我師父，雖然我不好人師，時間長了，也就默認了他這個徒弟。

工程項目地處偏遠，就安排小王在工地住宿，也省去了上下班來回奔波。公司副總把家里的聯想筆記本電腦帶到工地，當著牛經理的面，遞給小王：“可以用，但所有權暫時不屬于你，工地條件也比較艱苦，你剛大學畢業，還沒有掙到錢，等你買了新電腦，這個再還我也不遲，雖然是個舊的，但用起來非常順手，看你表現不錯，才特意帶過來的。”小王受寵若驚，接過電腦，向副總保證，更加努力工作，回報副總厚愛。

中秋節那天晚上，小王把電腦帶回了家，吃過晚飯，正在玩游戲的時候，女友打來電話要去逛街，等到晚上十點鐘回來，門上的鐵鎖被撬，電腦不翼而飛。小王看著桌上沒有被盜賊拿走的電腦充電器，悔恨萬分：要是不出門該多好啊，要是電腦沒有被盜該多好啊。

第二天一早，小王就給副總打了電話，說明了電腦被盜的情況，副總安慰小王說：“沒有關系，反正是個舊的，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讓你賠了，安心工作?！毙⊥鯍鞌嚯娫?，感激的眼淚差點流出眼眶。

一年以后，小王獨立工作，分管一幢宿舍樓的施工，測量，放線和工程量的結算工作。副總在牛經理面前說過幾次電腦被盜的事，每次總不忘加上一句：“那臺電腦是八五年買的，一萬多呢?！?/p>

公司規定，工程量結算由施工員單獨結算簽字，經項目經理審批，報公司審計科審查，然后報會計支付工程款。在土方結算時，項目經理指示小王：“將自然標高抬高，虛開三萬元土方工程量，讓土方承包班組拿出兩萬元現金，賠付副總的電腦，剩下的一萬元算作土方承包班組的封口費，不能隨便亂說，影響副總形象，公司是股份制，電腦是副總的私人電腦，我是副總一手提拔上來的?！毙⊥鯐獾狞c點頭。

當牛經理和小王將兩萬元現金悄悄送給副總的時候，副總笑著說：“以舊換新，我的電腦又回來了?！?/p>

水要載舟

牛經理沒當項目經理之前，一直做了十五年的施工員。

他在會上曾說過：“項目經理如同一條船，其他管理人員要像水流一般，孜孜不倦，流淌不息，載著船前行?！?/p>

人家說，女秘接近老總的生活，男秘接近老總的核心，一點不假，項目經理的臉色就是項目部的晴雨表。這幾天，牛經理一直陰沉著臉，見人都好像欠著他的錢一般。據和牛經理坐在同一個辦公室的男資料員透露，牛經理不高興的原因是女兒復習了一年，又沒有考上本科，就連上?？埔灿悬c懸，成績還不如去年呢。

眾所周知，項目部最難控制的是進度，是人的因素。同事是個比牛經理大十五歲的老師傅，跟牛經理商量：“要不要通知和公司董事長是親戚關系的泥工班組長把混凝土樓梯踏步上的雜物清掃干凈，不然要開罰款單了”。牛經理正煩著呢，為他女兒上學的事愁眉不展，回答道：“這點小事還需要問我？”，噎得老師傅滿臉通紅，一句話也不說。

材料員是董事長的表兄，什么時候澆筑混凝土，牛經理并沒有事先通知材料員和商品混凝土供應站取得聯系，致使正在市區購買辦公耗材的材料員來不及趕到項目部，耽誤了商品混凝土過磅時間，而讓商品混凝土白色倉筒車在工地門口排起了長龍，待材料員到辦公室的時候，牛經理破口大罵，材料員暴跳如雷，扭頭就回公司，要和牛經理在董事長面前論個高低。

自從去年的安全員離職后，安全員的崗位一直空缺著。去年結束的工程項目，今年才把安全文明示范工地的獎金領到。按照規定，項目經理、施工員、安全員各領獎金總額的三分之一，以示對工作認真負責的獎勵。當建設局把評到示范工地的項目名稱在網上公布很多天后，牛經理開會的時候，才把獎金的分配情況順便說明：去年的獎金六千元已經領到，由于安全員離職，施工員退休，小韓是從三層框架結束以后，才從其他項目部調過來的，沒有從基礎開始負責工程建設，獎金一概不發。不言自明，剩下能領到獎金的只有牛經理一人了。

臨近春節，在建工程項目順利結束。第二年春天，公司重新分配各項目部人員，牛經理的項目部，沒有一人愿意前往，任憑被公司辭退。

公司董事長知道牛經理擅長書法，特意請人書寫了一幅狂草送給牛經理，牛經理望著張狂飄逸的“人狠不交，酒狠不喝；水要載舟，亦會覆舟”十六個字，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

欲望的俘虜

建筑工地上，女工人可謂鳳毛麟角。

我也不明白那一拳是怎么落在他身上的，無論怎么看，作為一個工地管理人員，我都沒有理由向建筑工人動粗。

他，五十來歲，上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和尚領外套，憑借他褲子后袋里別著的擰扣件扳手和身邊放著的木制鐵釘盒斷定，是木工班組里的工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由于工地人員流動性大，就只能是個未知數了。其實，這些都是我在工地的男廁所里看到的。

我去廁所小解，他雙手扶著男女廁所的隔墻，身子吃力的前傾著，腳尖杵在地上，隨時可能懸掛起來的樣子，起初我并不在意，當我排放掉膀胱里積蓄的尿液，裝束整齊，準備出廁，他居然沒有任何覺察，仍然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走到他的身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右手食指，放在嘴邊示意我不要作聲，他并沒有回頭看我，眼睛直愣愣的透過墻上的洞，偷窺著女廁所的一切，陡然間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至于墻上的洞是怎么來的，也許是他用扳手反過來鑿的，或者是以前砌筑的時候，工人有意為之，我也說不清楚。

我站在他的身后，對著他的后背猛然一拳，只見他上半個身子和墻壁貼在了一起，倘若不是他反應快，恐怕嘴巴也要啃到墻壁的粉刷層了，他回轉過身子，雙手緊握成拳，看到是我，胳膊還未抬起，就又無力的垂了下去，許是他衡量我身材高出他很多，又做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事情，只能把羞澀慚愧隱藏在滿臉深重的紅里，他瞄了我一眼，像一只泄氣的公雞，無聲地低下了高昂的頭，然后提起鐵釘木盒，逃也似的離開廁所。

當我走出廁所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近四十歲的女工從廁所里走出來，這個女工我有所了解，四川人，鋼筋工，丈夫去世，迫于生計，在建筑工地上工作，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著得體，與年齡和工作環境適應，姿色姣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就留給讀者去想象和評判了。

當天下午，我叫來泥工，把廁所隔墻上的洞用碎磚塊封堵，又在外面用砂漿粉刷，擋住了廁所隔墻上的洞，避免讓建筑女工成為毫不知情的欲望的俘虜了。

愛情探傷室

小王負責的工程名稱是探傷室，功能是檢測氣體設備鋼板焊縫的質量，建成以后，如同醫院拍片室一樣，對人體有輻射，好在他只是負責探傷室的建造，不是給板材探傷。

他和小鳳見面，緣于探傷室建造過程中的一次安全事故，當工人從屋面墜落的時候，小王立馬撥通了120急救電話，隨著救護車一起來的正是小鳳，小王的高中同學。幾年不見，小鳳出落得更加漂亮，雖然小鳳著一身護士裝，戴著口罩，小王還是在人群中認出了小鳳。他叫喊小鳳的聲音被施工現場的機械轟鳴聲拌合得嘈雜低沉。

小王根據救護車所在的醫院，找到了小鳳的電話，小鳳接到小王的電話，又驚又喜，驚的是兩人大學畢業后都從老家到了南方這個小城工作，喜的是陌生的城市里，終于找到一個親近的人。兩人吃飯，談心，交流不斷。

小王和小鳳家住鄰村，過春節回家的時候，小王跟父母提起鄰村的小鳳懂事、體貼、醫院護士。小鳳和父母提起鄰村的小王能干、細心、建筑施工員。小鳳的父母見到小王的時候，心里已經決定好了，但為了女兒的幸福，小鳳的父親故意為難小王似的說：“我家的樓房后墻豎向裂縫，能不能維修加固呢？”小王圍著樓房走了一圈，憑借扎實的專業知識，判斷出墻體裂縫的原因是地基不均勻沉降所致，像醫生給病人看病一樣，小王開出的藥方是將裂縫處灰縫鑿除，里面嵌入鋼絲，再用砂漿把灰縫補平。當了二十年瓦匠的小鳳父親哈哈大笑：“小王這孩子我認定了，只要我女兒同意。”

小鳳的臉，如同成熟的蘋果，羞答答地說：“我不答應，除非他能在四十分鐘的時間，寫就一篇千字文章，文章之中必須含有鳳字，但不能編故事，不能描寫人。”小王聽了暗自高興，顯然小鳳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加入作協，豆腐塊見于全國各地，為難似的說：“你看我學理科的，平常工作忙，上學時的愛好，三天不寫手生，能不能多給我點時間？”小鳳看著手表，堅決不答應。

小王打好腹稿，下筆千言，一氣呵成，只用了三十分鐘時間。題目是《我家的鳳尾草》，文章中，“我像喜歡鳳尾草一樣喜歡著你，可鳳尾草除了給我無盡的碧綠，永遠的沉默外，我就再不能有所求了……”。小鳳含羞撒嬌似的攔著堵著擋著推著要小王告知句中的“你”指的是誰，小鳳的父母樂開了花。

探傷室工程竣工那天，小鳳和小王坐在屋頂上，她依偎在他的肩膀上看夕陽，那天的夕陽格外的美。小王摟著小鳳的腰，悄悄告訴她：“希望我們的愛情永遠不要像鋼板一樣，被推進探傷室?！毙▲P貼著小王的耳朵：“醫院的拍片室我不能再去工作了，為了肚子里的我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