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底座是童心

劉誠龍

刺寶寶處

錢鐘書不是乖孩子，調皮搗蛋的事沒少干過。鄰居有個裁縫寡婦，她有個女兒，叫寶寶，寶寶生得漂亮，蘋果臉，桃子眼，櫻桃嘴，楊柳腰，人見人愛的。錢小鬼見了，搔首躊躇，愛而不得，那就滅之（小時候，我好像也有這種心態，越是喜歡的，越想去害她一下）。

一日，寶寶又來他家耍，錢小鬼約了堂哥錢鐘韓，按倒寶寶在大廳隔扇上，拿把小刀，在寶寶面前左劃，右劃，咔嚓咔嚓，殺這個害心精（漂亮的，常讓人睡不著，把心害慘了）。當然錢小鬼開殺戒，只是比劃，非實際，僅象征。卻把寶寶嚇得大哭。大人趕來，哥倆跑了好幾壟田埂了。事情過去，兩家伙意猶未盡，錢鐘書提議在大廳立紀念碑，錢鐘韓便刀刻了四個字：刺寶寶處。

錢鐘書與堂兄錢鐘韓耍作一處，也是有因，鐘書其父錢基博，學問了得，然在教子上，大概是賈政角色，鉗束錢鐘書讀書鉗束得緊，眼望一下窗外小鳥哨一聲而過，都要打手板的，而其大伯錢基成，讀書不多，終身只是秀才，不曾中舉，對讀書不是蠻上心的，錢大伯膝下無子，錢鐘書便過繼給他；鐘書叔父有子，叫錢鐘韓，一起歸大伯撫養，兩個頑皮小家伙，湊一起了，還有什么惡做劇作不出來？

討了婆娘，生了崽

讀錢鐘書《管錐編》，誰都會誤以為這是一位古得不能再古的老古董，看文字是那么古意，看立論是那么老成，真想不到他是個頑劣兒童。討了婆娘，人就持重了吧？我們頑皮，擬重溫幼兒園舊夢，旁邊老娘就喊：何搞還這么吵？你是討了婆娘的人呢。好像是，與討了婆娘忘了娘一樣，討了婆娘也得忘了少年時光。

錢鐘書卻不是，保持著一股孩子氣。錢鐘書娶了楊絳，兩人閨房之樂，多是兒時小把戲。楊絳午睡，睡得正好，蘭氣徐發，蕙息輕舒，錢鐘書便拿老婆耍把戲了：毛筆蘸了濃墨，在楊絳臉皮上畫貓畫狗，畫小白兔與大灰狼。據說楊絳皮膚白白嫩嫩，紅紅潤潤，比宣紙還透水，墨跡滲了進去，擦破皮都難擦掉。于是便罵老公，錢鐘書罵人是蠻厲害的啊，蠻會接句子的，罵啊罵，罵得愛意濃濃。夫妻間一場大罵，被罵成了一場打情罵俏。

閨房之樂，隱然閨房，外人不曉得，大家都耍過。后來錢瑗出生了，錢鐘書該長大了吧？文心卻是長大了，錢鐘書學術大家初長成了，而其童心卻仍停留在童稚時節。大熱天，女兒睡熟，錢鐘書施故伎，將女兒肚皮當畫本，用五彩筆，在其上畫兒童畫。老媽見了，對著錢鐘書好一頓臭罵：你跟你崽一樣大啊。罵得錢鐘書面訕訕的，作罷。

老媽罵得不錯，錢鐘書生了個崽，確實是跟崽一樣大———生了個崽，好像是給自己生了個童年伙伴呢。錢鐘書每晚睡前，總要跟女兒耍一陣，才算完。他今天把鏡子、刷子埋進被子里，待女兒身躺下去，磕到小蠻腰，那不驚叫如一聲瀏陽響炮？錢鐘書要聽的就是那聲尖叫。今天女兒叫了，明天還要讓她叫，明天就把玩具響尾蛇、塑料大恐龍埋在被窩里，再聽一聲更響亮的尖叫。楊絳說錢鐘書愛逗女兒玩，說他老公恨不得將掃帚將簸箕掛門頂，藏被底，把女兒嚇哭，把自己逗樂。這般游戲不也太低級趣味么，國學大師錢鐘書卻是樂此不疲。怎么解釋？無他，長不大也，童心存焉。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錢鐘書在家里，玩過家家，那是童心百無禁忌之地。到了外頭，也不是穩重的。當年他來湖南藍田（現叫漣源）教書，課不多，便呼朋喚友一起扯白話。有次，錢鐘書到同事徐燕謀家去，消遣度日，逸興遄飛，口若懸河，手之不足，舞之；舞之不足，錢教授操起一根棍子，在徐教授家里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棍子亂點亂戳，啪的一聲，將徐教授鼎鍋菜鍋戳了下來，滾了幾圈，摔個稀巴爛。大人做了麻煩孽，會怎么著？多半是會趕緊道歉，趕緊表態：我去買我來賠吧。這個錢教授呢，拉起另外一位同事，作死地往外跑：快跑，徐教授會追來打我們的；快跑快跑，徐教授會去告訴我媽我爹，給我一頓筍子炒肉的———整個一個兒童做派，兒童思維。徐教授見之，真是失笑。何止失笑？再往自家看，家里蚊帳被錢鐘書那棍子，戳了十數個大窟窿。

將徐教授家里搞爛了，不跑，也不道歉，然后說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或說句更有趣味的話，那是名士；在徐教授家里闖了禍，跑得比兔子還快，那是什么？那是童心。這多大的事啊，徐教授真會打他？不假思索，拔腿就跑，這童心是真的，是純的，不是裝的，不是鬧的。錢鐘書卓然國學大家，卻不掩其儼然東家小童。

幫自家貓兒去打架

錢鐘書到清華大學任教，年紀老大不小了，胡須若不刮，也是須髯飄然了吧？嘴上有毛，心上還是一片純地，沒生雜毛。錢鐘書家里養過一只貓，小貓跟他一樣頑劣，也是爬屋上樹的角色。不但爬樹，還常常搗亂，不但搗亂，還常常跟貓去打架。據說清華教授養貓的不少，教授之間不打架，只有貓兒之間打架（教授們何嘗不約架不打架，只是君子動心———對，是動心———不動手）。

錢教授貓兒小，常吃虧。據說錢教授預備了一根長竿，聽得貓兒在罵架打架，哪怕半夜，也得從床里爬起來，操起長竿，幫自家貓兒去打架。北京那里多冷呢，何況是黑夜，卻并不影響錢鐘書幫自家小貓打架的意興。遐想一個冬夜，錢教授穿著一條短褲，瑟瑟發抖，從自家屋子里開了窗，讓北風呼呼，呼啦啦進屋；再看到他，操著一根棍子，往樹枝間戳，戳，戳，那情形，真讓人莞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