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平
一
玉麟是太倉人。太倉東鄰上海,西接蘇州。婁江從蘇州婁門向東緩緩流出,進入太倉瀏河后匯入長江,因此太倉又有了婁東的別稱。凡是對中國美術史略知一二的人,便會知道“婁東”這兩個字的分量。稍稍上溯,這里便有明代的夏昶、仇英,到了清初,更是熱鬧,以吳偉業、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為代表的“婁東畫派”應運而生。到了近現代,又有朱屺瞻、宋文治等一代大師。
玉麟出生時,他的父親宋文治先生正在安亭忙于授課傳業,長子出生的消息,還是隔了不少日子,朋友在信中告訴他的。1957年江蘇省國畫院籌建成立,文治先生調入畫院工作。玉麟追隨著父親的蹤跡,60年代初來到南京,開始沐浴父親的藝術氣息。
宋老晚年,他在太倉精心構筑的“松石齋”,成為他創作休息之所,也成為他心靈棲息的地方。今天,“松石齋”已由玉麟代表家屬交政府無償使用,使之成為“宋文治藝術館”的一部分,藝術館里存有一批宋老生前捐獻的他的代表作品和收藏的明清字畫。
在藝術館的院子里,宋老的漢白玉塑像靜靜地佇立著。他并不寂寞,因為這里有許許多多他熱愛,也熱愛他的家鄉人。
宋老的目光也是飽含著期待的。這種期待已一步步地成為現實。作為中國最有影響的三大畫院之一的江蘇省國畫院的院長,玉麟身上累積的學養和在藝術上的成就,奠定了他的大家地位;他顯示的領導能力,使他在多重角色的轉換中應付裕如。
玉麟在畫上常題“太倉玉麟”或鈐上“太倉”的印記,這是他心中藏著對家鄉深情的見證。家鄉的土地哺育了他,家鄉的文脈更滋養了他。
婁江還在靜靜的流淌著。沒有一條相同的河流,但文化總會以特有的頑強,在蓬勃著。婁東有派今人傳,玉麟是有這個責任和這個能力的。
二
玉麟的成功,得益于父親宋文治先生,這應該是不爭的事實。
但事情似乎沒有那么簡單。就書畫言,歷史上有大小李將軍、也有二米、文氏一族,婁東四王中的王時敏、王原祁都為家傳,在當代還有傅抱石先生一門……真正能承繼祖上衣缽而又有大成者,寥若星辰。能傳者,“皆家學淵源與個人靈性之成也”。
文化的傳承路徑各異,但中國家族的傳承曾經是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在文化家庭的接納和承襲中,最初的應該是一種文化氛圍的影響,文治先生給玉麟的最初啟蒙當屬此例。宋老是收藏大家,每有所得,逢二三知己來家,便喚玉麟幫忙找畫出來,友人間切磋探討,指點評判,興發無限,得意忘形,那份癡迷和沉醉,深深吸引著玉麟。十幾歲的孩童雖然聽不懂,但心里激起了濃烈的興趣——不學畫,簡直沒法活下去了。
這種無法復制的氛圍,應該比技法更能影響和造就人。它所觸發和培養的濃烈興趣,往往成為一個成功者最初的老師,也會成為人生中最具生命力的原始記憶。
作為中國傳統文人,宋老的專注于事、內斂謙遜的性格深深影響著玉麟。宋老這輩藝術家,從來就是為藝術而生的。吳人縝密規范的性格,在藝術上的表現就是不嬉不縱、真誠自然。早在上世紀40年代到50年代,師事張石園、吳湖帆、陸儼少的他,對傳統之道可謂熟諳,可到了60年代,他在自己第一本畫集的自序中,只敢小心翼翼地說自己“基本掌握了中國畫的技法”。
宋老教子甚嚴,但在畫藝的傳授上,他是取開放開明的姿態的。玉麟成年后,文治先生講得最多的是自己在探索中的彎路:在認識陸儼少先生之前,他一直在明末清初“四王”里面繞,在陸先生指點下,他上及宋元,開了一個新的境界。他讓玉麟跟陸老學習,就是為他設置一個很高的起點,取法乎上,博采眾長。他指引了一條路,讓玉麟自己去探索。
因為父親,才讓玉麟有緣見到了一個流派的誕生。傅抱石、錢、亞、宋、魏等大畫家群體的出現,給處于迷惘之中的畫壇以強烈的震憾和巨大的啟示。當一個新時代到來的時候,新的生活新的題材需要用新的筆墨來表現?!八枷胱兞耍P墨不得不變”,“不要背上傳統的包袱”,成為他們擁抱生活、融入時代的最經典的宣言。其中,宋文治先生以其“清新雋秀而不纖佻,雋秀中又有蒼沉”的特色以及“宋太湖”形象,給中國畫壇留下了永遠的記憶。
1979年,玉麟成為省畫院的一員,繼而又成為組織者之一,這使他能從家學擴展為向一個群體的學習,并幸運地為這個流派的傳承添上了重重幾筆。
父親剛離去不久,玉麟飽蘸深情,撰寫專著《婁江宋文治——憶我的父親》,對父親的一生進行了回顧總結。如今父親離去已快10年了,可玉麟總覺得父親時時在身邊注視著他,催促著他,使他不敢懈怠。記憶中,父親的嚴厲早已褪去,常常浮現的倒是與父親在切磋畫藝時不論尊卑的放達,在交換藏品時一來一往的歡謔,這里,蘊積著“多年父子成兄弟”的雅趣。
今天,有人以“變父之勢,妙又過之”來論宋家父子。著名學者黃苗子先生說過,“在文治面前,我也要說,玉麟將在其上”,程十發先生也有“有家學而古茂勝之”的題跋。但玉麟從不妄稱超越,他會告訴你他與父親的差距。這不僅僅是對父執的應有之禮,更是作為一位后來者應取的平靜和清醒。
三
陸儼少是中國畫壇的一座高峰。謝稚柳先生詩云:“六百年來旗鼓息,風流今見陸天游。”
宋文治先生與陸儼少的相識帶有偶然性。時在1948年春,在安亭教書的宋文治在相鄰的南翔古漪園,發現園內各處書法極具高古之氣,非常人能為。當日晚飯時,又見相鄰老先生所持紙扇一書一畫亦為此公所作。從此,他知道了陸儼少并視為“終身的知己,崇拜的國畫家”,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亦師亦友的交往,包括陸先生遭受厄運之時。
這種傳統文人間的交往,維系其間的往往是相互的砥礪與欣賞,其中最可珍視的是將這種友誼延至后代。1965年夏天,宋老十分贊成玉麟報考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在上??梢愿懖畬W畫”。
進入上戲,每個星期天,玉麟都會來到復興中路陸伯伯家中請教。他自小臨過陸老的畫,所以每次批改他的作業,陸老總會送上贊許。平時,先生作畫,他研墨鋪紙,先生與學生聊天,他在邊上聽著。先生平易質樸,清風相隨,雖身處逆境,但格調依然??上Ш镁安婚L,隨著下廠勞動和“文革”來臨,僅半年之后,這種學習戛然而止。
常有許多不經意的因緣和機緣成就藝術和藝術家。1978年10月的某一天,當玉麟打開家門,見到陸老和其公子陸亨站在門外時,一段不可多得的機緣就這么在和煦的秋陽下來到了。陸老是為女兒調動之事來南京找宋老的,他這次至今為畫界津津樂道的“湯山之行”,前后竟有半年,而住在玉麟家,朝夕相處就有10多天。每天,玉麟研墨,先生示范。先生不作草稿,心手相合,八面出鋒,喚筆如喚千軍萬馬,千巖萬壑見之筆端,滿紙云煙生于腕間。玉麟則目接心誦,間或提問請教,此中快樂,夫復何有?多少年后,玉麟在回憶文章中感嘆“這些對我來講太重要了”。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正是中國畫遭遇夾擊,尋求突破時期。玉麟也在求變,作品風格趨于粗放和拙樸,還有些變形的東西。1987年,在看了玉麟的作品集后,陸老很快從西子湖畔給他來信。信中直指其內心:“我看你現在有些苦悶,這個苦悶是好現象,如果不苦悶,也就完了。”他肯定其求新求變創立面目是好的,又諄諄言之:“但必須吃透傳統,多讀書寫字,線條過關,而后水到渠成”,“要老老實實學些傳統”。最后語重心長地袒露心跡:“愛之深,未免要求高,必喻此意?!?/p>
這封信于玉麟的意義在于為他“指明了方向”,并對他細筆山水風格的形成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最直接的是讓他開始冷靜地審視自己,并在理性上做了一次深入的思考,寫就了到今天仍然很有影響的《不要背上“創新”的包袱》一文。
玉麟20年前的這篇文章是他在藝術道路上的一個重要的標志。以傅抱石先生為代表的老一輩畫家在進入新社會新制度後,深感在傳統的羈絆下,無法融入時代,所以發出了“不要背上傳統的包袱”這一振聾發饋的呼聲。而玉麟所提出的不要背上“創新”的包袱,則是對繼承和創新關系的一種新的辯證的闡釋,這對于躁動不已的國畫界無異有著最實際的清醒作用。從“不要背上傳統的包袱”到“不要背上‘創新包袱”,既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國畫界新一代有別于老前輩的一道新跡。
丟掉了“創新”包袱的玉麟,又回到了他所喜歡所熟悉的傳統環境中,并很快走出了屬于他自己的藝術之路。1991年,在蕭暉榮先生幫助下,他在香港藝苑舉辦展覽并大獲成功,僅香港藝術館就收藏了玉麟13張畫,朱錦鸞館長前后3次前往觀看。
畫展的畫冊送到時在深圳的陸儼少先生手上,先生看了,“臉上笑瞇瞇的”。
四
玉麟的畫筆勢宏偉,氣象高華,透出大家的靜穆安祥,堂皇正氣。程十發先生以“南唐遺風,董巨骨髓”贊譽。陳佩秋先生則為世侄輩的玉麟所作長卷《秋居圖》題跋:“玉麟大家所作《秋居圖》,筆勢宏偉,殊可佩也?!?/p>
玉麟對自己作品詮釋是:“我是用傳統技法表現對傳統的理解?!倍鴮鹘y的理解和把握,實際上就是一個發現和創造的過程。正因此,傳統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摹仿復制,更需要將其中符合現代審美需求的表現方法挖掘出來,搜集起來,并置于現實生活這一大背景下,進行重現和重寫。由于時代特性和個人文化背景的不同特點,讓描寫的對象成為“寫心”的象征物,而不再是簡單的再現,畫家作品的個性化面貌也由此確立。
在以“師于心”為主要特征的審美觀念下形成的細筆山水,其最大的貢獻在于承接整理了中國繪畫中從晉唐宋元到明末清初,乃至近現代名家巨匠的筆墨圖式,以新的視角發現和挖掘其中最富義理的新義,賦予新的象征。這種對傳統“似有似無”的認知,在傳統和現實中開辟了一個新的境界,也使其成為雅俗共賞的范例。
在傳統面前,我們往往容易驚慌失措繼而慌不擇路。何為傳統,有論者認為“好的就是傳統”,也有人認為“活下來的就是傳統”,兩者其實是一致的。如玉麟喜歡“四王”,一方面是因為有著鄉情,同樣,他認為他們既是集大成者,同時也是創造者,過去我們對他們的認識過于偏狹。由于玉麟對傳統是取包容寬松的態度,所以我們在他的作品中,既看到董其昌的文氣、王蒙的茂密、石濤的深邃,同時也有王原祁的蒼與厚……
有人曾認為玉麟作品是“仿”,倒是閱畫無數的蕭平先生說:“玉麟這種畫法古人沒有過?!辈⑺淖髌饭谥浴靶鹿诺渲髁x”——借助了油畫的一個名詞。
玉麟有著學習西畫的背景,這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收獲。其畫作在結構關系上所呈現的和傳統國畫有別的立體透視、對素描關系的整體處理以及在色彩、光影上的新意,都應該是糅合和吸收借鑒的結果。
作為一個藝術大家,玉麟的作品閃耀著人文的精神。在他營造的世界里,透著安靜雅致的溫馨,傳遞出對生活的真摯熱愛,洋溢著古雅秀潤的氣息。讀他的畫,是一種告別痛苦的愉悅,是穿越世俗后的寧靜,是抖落了歷史沉香屑的境界。他用自己對視覺形象的深刻感悟力和良好的文化素養,展示了一個優秀藝術家的嶄新面貌。
五
早在1984年,37歲的玉麟就擔任了省國畫院副院長,這在全國畫院系統似乎是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情,以至這年冬天,他代表畫院到杭州參加陸儼少任院長的浙江畫院的成立典禮,引來浙江同行的注目,許多人贊揚江蘇有氣魄。
其實,玉麟對當領導是缺乏心理準備的?!霸趺串斏系?,直到今天也沒搞明白”。他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想給自己配個“籠頭”,所以他想辭職。領導也高明,對此不予理睬,他只得硬著頭皮干下去。許多年后去了省美術館任館長,2006年又回來執掌畫院。
玉麟當“官”最大的優勢是他的親和力。這種親和力來自他的家學淵源和自身的修養。他屬于那種“通達卻不圓滑,執著又不迂腐”的領導,當他真正明白了小我的一點犧牲可以換來某種公共利益時,他不再推諉,更不敷衍,以一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開始了他的“從政”歷程。
20多年來,他的影響從畫院到省里,進而擔任兩屆全國人大代表和省美協主席。某日,我們相對而坐,探討“從政”經驗,他不待思考,講出三條:一是有所為有所不為;二是化簡為繁,化繁為簡;三是不要混淆藝術家和領導者的角色。這三條充滿辯證法,非親歷者難以道出。
玉麟是有理由為他這20多年的辛苦感到欣慰的。從“四明山莊”的建設到江蘇省美術館新館的立項、設計招標以及美術館的收藏……他是耗費了許多心力的。在他重回畫院之后不久,畫院被省里列為文化體制改革的試點單位,在向社會公開招聘畫家、畫家工資與創作掛鉤、行政人員與畫家分類管理等系列方案出臺前,他常常晚上失眠,這于他是極少有的。當方案順利實施并得到廣大畫家的認可時,他內心也獲得少有的寬慰。
玉麟不是那種高蹈飛揚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功名利祿所惑。他從來不會利用難得的話語權來一逞私念,而是堅守著知識分子的良知,守護著自己的精神家園。用他大度和大氣,用他的善良,構建和擴大和諧,用他真誠和自然,用他的寬厚,營造寬松的人際和藝術的氛圍,這就是他作為畫院領導者的魅力所在。
六
玉麟外相莊重,心中充盈著淡泊和寧靜,于人于事,他重諾守信,不作妄言。在市場條件下,有些人容易迷失,或官位或金錢美色,抑或是精神上的缺失。玉麟是清醒者,他以獨立不倚、不愧不怍的姿態,成為知識精英的一個代表。
許多人知道,玉麟是不會被市場所左右的。市場是公正的,市場是無情的,但有時候市場似乎又是可操縱的。作為在80年代初作品最早進入蘇富比拍賣行的中青年畫家,他的畫價多年前已臻高位。大畫家的畫應賣高價,但高價的不一定是大畫家,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關注的應該是藝術本身。當年陸儼少先生在上海復興中路石庫門底層的家中,僅一間20平米房子,一隔為二,住老少三代,一張桌子既當飯桌又當畫桌,頭上還戴著個“脫帽右派”的緊箍咒,但他志趣不改,追求不改。一輩子苦學思變,矢志不移,在清貧和窘迫中,甚至在無妄之災面前。他們獻身藝術的偉大精神鑄就了大師大家們最可寶貴的品格。玉麟拒絕了許多與藝術無關的事,當然也做了許多雖然并不情愿但對藝術發展有利的事。
作為世家子弟,他留存的是精致大氣。作為長子,他給兄弟姐妹留下的是可貴的親情和風范。當年南京逸仙橋小學那位美麗的丁勤老師今天繼續著她的美麗,作為丈夫的玉麟呵護備至讓青年人也會羨慕。
“從政”以后的玉麟少有閑暇,但他仍然筆耕不輟,佳作迭出。2000年,他的作品入選“百年中國畫大展”;2002年,他以全票入選全國政協舉辦的“江蘇當代國畫優秀作品十人晉京展”;作為江蘇兩個中青年畫家之一,2006年他又入選“20世紀山水畫大展”。收藏是他唯一的愛好和消遣,這也是他父親培養的。玉麟的林散之、錢松喦、宋文治作品的收藏頗成規模。陸儼少先生數張最具代表性的傳世之作,成為他最為珍視的家傳。但父親對美食和戲曲的愛好他卻很少繼承,這多少有些可惜。
多年以前,我給一位朋友出過一個畫題,名為《途中》,其構圖當以上世紀60年代“二萬三千里寫生”為背景,傅抱石、錢松喦、亞明、宋文治、魏紫熙等前輩正在前行,向著遠方……今天,在這個隊伍里,應有后繼者加入,其中當有玉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