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鑫,代 陽(1.“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北京100088;2.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北京100088; 3.中國政法大學醫藥法律與倫理研究中心,北京 100088;.重慶市豐都縣公安局,重慶08200)
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面臨問題之應對
--以鑒定體制與鑒定內容為視角
劉 鑫1,2,3,代 陽4
(1.“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北京100088;2.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北京100088; 3.中國政法大學醫藥法律與倫理研究中心,北京 100088;4.重慶市豐都縣公安局,重慶408200)
長期以來,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意見飽受爭議和質疑,時常發生提供錯誤鑒定意見的案件。從表象上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存在重復鑒定率高、鑒定意見不穩定,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成了訴訟中敏感忌諱的領域。從實質上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體制存在嚴重問題,鑒定資格注冊制只解決鑒定人鑒定能力的形式要件,鑒定人職業化使得鑒定人脫離精神醫學臨床崗位使其知識過時而專家身份蛻化。在鑒定內容方面,精神醫學司法鑒定可能會超越鑒定人職責和能力回答法律問題、終極問題。在鑒定的思維方法方面,沒有建立科學的鑒定路徑,沒有遵守無病推定原則,對被告人及其近親屬提供的病史等信息資料不做審查。針對這些問題逐一分析原因并提出改革建議。
刑事責任能力;辨認能力;控制能力;司法精神醫學;司法鑒定
人是有復雜邏輯思維的動物,人的特殊性在于具有高度發達的社會適應性,完成這種社會適應性的支配力量正是這種復雜的邏輯思維。在這種邏輯思維的支配和影響之下,人可以與他人和諧相處,人可以與環境和諧相處,人還可以能動地完成各種可理解的行為,使構成極其復雜的社會變得豐富多彩而又有條不紊。但是,如果人的精神系統出現了問題,其思維、言語、行為等便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甚至成為這個有序社會的破壞者。法律要維護既有的社會秩序,必須要保護社會參與諸多主體的利益,打擊和懲治破會社會秩序的行為。但是法律的這種維護社會秩序的功能不是為了打擊而打擊,同時還具有教育和預防功能。如果社會秩序破壞者能夠明白其行為的后果,無論是懲罰、教育還是預防,都能夠達到預期的效果;如果社會秩序破壞者根本就不理解社會秩序的概念,那么,無論是懲罰,還是教育、預防,都是徒勞。正是因為如此,各國刑法才規定,被告人在精神疾病發作意識混亂時實施危害行為不課以刑罰。但是,由于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體制問題、鑒定方法技術問題以及社會其他因素的影響,導致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存在比較突出的問題,這些問題已經影響到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權威性,甚至危及到我國司法裁判的公正性。本文將從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體制和鑒定技術方法層面進行討論。
判斷被告人是否存在精神疾病是一個專業性非常強的問題,并非法律專業人士可以勝任,而是由具有豐富的精神病學知識和經驗的專家加以判斷。而精神病學又是一門經驗學科,缺乏客觀評價指標,是否有精神疾病,是否罹患精神疾病,都是主觀性判斷。加之實施危害行為的人及其關系人,總有逃避刑罰制裁的動機,導致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過程中獲得的資料的準確性受到影響。這些因素導致了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具有高度的不穩定性,也使得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意見是目前存在爭議比較大的一種證據。鑒定意見不穩定,必然導致多次鑒定、重復鑒定。最為有名的案例是十年前的南通姐妹潑硫酸案:此案先后歷經五次鑒定,出現了四個不同鑒定結果。其中兩次鑒定結果更是針鋒相對:一個認為“王逸患精神分裂癥,無責任能力”,一個認為“無精神病,有完全責任能力”。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重復鑒定且鑒定結果不一致的現象非常嚴重。李從培和胡紀念曾分析過104個重復鑒定案例,發現診斷不同的有78例次,占75%,診斷相同但責任能力不同的有26例次,占25%[1]。
事實上,長期以來我國確實存在因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意見出現偏差而導致司法裁判錯誤的案子。2013 年5月9日19時許,陳某在北京市房山區的家中,因家庭瑣事與其60歲的父親、56歲的母親產生矛盾,遂持刀砍刺其父要害部位數刀,并持刀猛砍其母頭、面部數刀,導致其父死亡、其母重傷。陳某作案后于當日被公安機關查獲歸案。鑒定為精神分裂癥,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2013年11月29日,陳某主動向約束中心工作人員反映自己之前一直在裝病。2014年3月7日,對陳某進行了重新鑒定,診斷為人格障礙,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2]。由于在一些惡性刑事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被鑒定為精神病而免予刑罰,坊間一度將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文書戲稱為“殺人執照”[3]。在這樣的爭議背景下,最近發生的南京寶馬車肇禍案中的犯罪嫌疑人被鑒定為“急性短暫性精神疾病,限制刑事責任能力”引起社會廣泛關注與質疑。
由于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有一些社會影響較大的案件,即便犯罪嫌疑人有明顯的精神異常,相關訴訟機關也不敢輕易啟動鑒定程序。
200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明確將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納入到司法行政部門注冊準入管理之中。無論是司法鑒定機構還是司法鑒定人,欲從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必須要向其所在的省級司法行政管理部門申請資格,任何單位和個人,未獲精神疾病司法鑒定資格而擅自開展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視為司法鑒定非法執業活動,相關行政部門予以取締和處罰。至此,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活動有了規范的管理渠道。司法鑒定管理體制改革者的預期是,通過規范司法鑒定管理,所有的司法鑒定活動都在相關行政部門的監管之下實施,應當不會有大的問題了,可以徹底解決長期醫療司法鑒定存在的多重鑒定、矛盾鑒定、錯誤鑒定、枉法鑒定的亂象。但是,事與愿違,在2005年之后,司法鑒定領域的問題依舊,甚至還出現了許多新問題。
2.1 鑒定資格管理只解決司法鑒定形式合法問題
司法鑒定是為了解決訴訟過程中遇到的專門性問題而啟動的,由具有相關專門知識和經驗的專家,運用科學技術和方法對該專門性問題進行分析判斷,從而提出科學合理的專業分析意見的活動。司法鑒定的核心在于科學性,而科學知識極其廣闊,保護門類眾多,不可能有人能夠完全掌握現有的科學技術知識,隨著科技的發展,甚至連某一專業領域的知識也難以完全掌握。
司法鑒定注冊管理首先是對管理的鑒定項目類型化處理。根據《決定》將納入司法鑒定管理的專業分為三大類:法醫類鑒定、物證類鑒定、聲像資料鑒定。法醫類鑒定包括法醫病理鑒定、法醫臨床鑒定、法醫精神病鑒定、法醫物證鑒定和法醫毒物鑒定。實際上這種分類存在技術上的問題。以法醫病理學鑒定為例,由于新興病理檢查技術的出現,已經出現了免疫組織病理學、超微病理學等新科目,且在法醫病理學的鑒定內容上,比如死亡時間推斷,損傷時間推斷,生前溺水與死后拋尸等,鑒定需要有精密儀器、特殊技術和實驗室條件,并非每一個搞法醫病理學的專家都能夠勝任。在法醫精神病學方面也是如此,精神病學發展極為迅速,目前也衍生出許多新興研究領域,形成了許多亞學科。鑒定資格注冊授予制的最大缺陷就在于,對獲得鑒定資格的鑒定人預先確定其鑒定能力,而不作考查也無法考察其是否真正具有某項鑒定所需要的鑒定能力。不具有鑒定能力的人是否接受委托實施某項鑒定,取決于已經獲得鑒定資格的鑒定人的良知和職業倫理素質。但在利益驅動下,難免會出現超越自己能力開展相應的鑒定活動的情況,畢竟在形式上是合法的。
職業資格管理的目的,是對有一定專業技術要求的工種或者工作崗位設立準入門檻,表明該職業資格擁有者符合從事某一職業所必備的學識、技術和能力的基本要求,反映了勞動者為適應職業勞動需要而擁有運用特定的知識、技術和技能的基本能力。因此,職業資格證書僅僅是反映該證書擁有者具備從事該特殊工作或特殊崗位的基本能力的憑證,是從事該工作的人具有相應工作能力的形式憑據。我國職業資格考試和評價存在問題較多,國務院辦公廳曾于2007年12月31日下發了《關于清理規范各類職業資格相關活動的通知》,進一步整頓和規范了我國的職業資格管理。
執業資格制度是職業資格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指政府對某些責任較大、社會通用性較強、關系公共利益的專業或工種實行準入控制,是專業技術人員依法獨立開業或獨立從事某種專業技術工作學識、技術和能力的必備標準。執業資格制度是國際上對專業技術人員進行管理,實行市場準入的通行做法[4]。對執業資格進行管理,國際通行做法是進行嚴格的專業考試而獲得。目前我國醫師資格、護士資格、律師資格、會計師資格、注冊會計師資格等,都是通過考試取得。需要說明的是,在這些執業資格管理中,獲得相應資格的人,僅僅達到了進入該行業開展工作的門檻,具體能夠做什么工作,還有更為細致而嚴格的要求。也有人建議,司法鑒定人資格應當通過考試獲得[5]。但是由于司法鑒定涉及學科種類繁多,不同鑒定種類之間的內容相差很大,基本上無法設計統一的專業考試[6]。我國司法鑒定人資格的獲得,采用的是審查授予制。根據司法部《司法鑒定人登記管理辦法》的規定,獲得司法鑒定執業資格的條件要求并不高。在某些情況下,法律或行業性規定明確了司法鑒定人員應該具備的最低知識水平,這種知識水平以具體的學歷要求、資質條件等體現出來,不具備相應要求的司法鑒定人員不得從事相關領域的司法鑒定活動[7]。對司法鑒定機構及鑒定人適格性審查,是鑒定意見具有科學性的保證。在司法鑒定方面,即便律師、法官也是外行,一般只會注重司法鑒定人的執業證書、執照、資格證書、資格登記證等外在表現[8]。注重司法鑒定人外在表象符號的審查,是外行人沒有辦法的辦法,本身不能保障鑒定意見的科學性。因此,不能過度依賴這種資格管理制度來保障鑒定意見的科學性和公正性。
2.2 司法鑒定職業化與專業知識經驗掌握程度的矛盾
在知識爆炸的年代,知識更新的速度在加快。人類進入21世紀,知識門類激增,大量的邊緣學科涌現,知識更新周期不斷縮短,信息化特征明顯。生活在今天的每一個社會成員,如果長期不學習,其思想觀念和知識內容將會逐漸落伍。
司法鑒定是科學探索、分析活動,鑒定意見是否客觀、科學、公正,很大程度上決定于司法鑒定人擁有的知識、經驗和工作方法、態度。執業鑒定人獲得資格準入許可之后,作為以鑒定為業的人長期從事司法鑒定活動,必然無暇顧及其原來所從事的專業領域的新知識、新技術。鑒定人職業化使得其脫離了原來從事的工作,長期專門為法庭提供專業意見。離開原工作領域一段時間后,其曾經掌握的知識和經驗將逐漸過時、老化。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社會發展,其所擁有的專業知識在逐漸老化、淘汰,最終他所擁有的科學知識和經驗已經落伍,這時他的專家身份實際上在蛻化,其所出具的鑒定意見也就不再具有科學性。在很多鑒定領域職業鑒定人最終難以避免這樣的命運[9],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領域亦是如此。
司法鑒定人為了保障鑒定意見的客觀、科學、公正,必須應保持知識更新。就科學的理論內容而言,科學永遠是臨時的,在一系列嶄新的研究之始,難逃那些注定片面和暫時的理智之命運,他們將被其他提出新問題的理論所取代[10]。《美國法庭科學道德守則范本》規定:“法庭科學工作者應該熟知最新科學發展以及新的標準、指導原則、方針以及規范。可以通過閱讀同行評議的技術出版物及其他出版物、參加職業會議、課程培訓或者與其他法庭科學工作者交流信息來實現與時俱進。該職業應當能夠知悉最新的發展。為了不斷地改善該職業,應鼓勵進行研究和培訓。[11]”美國《注冊法證科學執業者理事會行為守則》要求司法鑒定人員“根據相關領域的新信息或者新發展,重新考慮并在必要情況下改變你的結論、意見或者建議,并重新解釋你的調查結論;并就任何上述辯護迅速主動告知你的委托人或者雇主。[11]”事實上,目前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領域確實存在大量的脫離精神醫學臨床的專職鑒定人,對此,其必須在執業活動中保持必要的繼續教育與培訓,以應對這種知識的更新。
2.3 體制問題產生的原因及改革
對司法鑒定人實施執業資格管理本身并沒有問題,但在實踐中相關部門和人員對司法鑒定資格賦予了過多的重任。對這一問題予以糾正,應當從兩方面著手:其一,司法鑒定資格僅僅是從事司法鑒定活動的機構和人員獲準進入司法鑒定行業的一張通行證,其是否具有具體案件涉及專門性問題的鑒定能力,仍然需要進行實質性考察;其二,不能對所有鑒定領域實施司法鑒定資格注冊管理,甚至在《決定》所規定的傳統三大類鑒定項目,也不能以鑒定資格注冊管理的方式全方位統治,而是應當以執業鑒定資格為主,非執業鑒定資格為輔的靈活的鑒定人執業資格管理制度。鑒定人應當包含職業鑒定人、兼職鑒定人、臨時聘用鑒定人三種,在資格授予上采取執業鑒定資格注冊制、兼職鑒定資格授予制、臨時聘用鑒定資格法庭審查制。
3.1 司法鑒定只能回答專門性問題
司法鑒定只能就訴訟中的專門性問題即專業問題作出回答,是解決法官專業知識不足而設立的特殊訴訟程序,是否應當啟動鑒定程序,需要確定待鑒定的事項是專門知識問題還是法律問題。如果法官運用其法律知識和經驗法則可以解決的問題,既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進行司法鑒定。《民事訴訟法》第七十六條規定,當事人可以就查明事實的專門性問題向人民法院申請鑒定。這就清楚地表明鑒定解決的問題的本質。對專門性問題進行司法鑒定,提供專家意見,是證據法的基本規則。在國外也有類似規定。比如,《美國聯邦證據規則》七百零二條規定,如果科學、技術或其他專業知識將有助于案件事實審判者理解證據,或者確定爭議事實,則憑其知識、技能、經驗、訓練或教育而夠格為專家的證人,可以意見或其他形式作證[12]。顯然,英美法系專家證人制度所解決的問題被歸為專門科學技術問題。相反,如果是案件審理者無法弄清楚的法律問題,通過啟動鑒定程序求教,顯然是緣木求魚、舍本逐末了,不僅不能將案件中爭議的事實搞清楚,而且會制造冤假錯案。
長期以來,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焦點是回答案件中相關人員是否具有行為能力,如在刑事案件中回答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但是,無論是行為能力,還是刑事責任能力,均是法律問題而不是事實問題。雖然回答這些問題需要一定的精神醫學的專業知識,但精神醫學專業知識以及精神醫學專家的工作,都應當是輔助法官對相關人員是否具有行為能力、刑事責任能力作出客觀判斷,而不能代替法官進行判斷。目前我國臺灣地區刑事訴訟實踐也對相關人員的責任能力進行鑒定[13],但鑒定文書并非直接判斷被鑒定人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而是對被鑒定人的判斷能力是否受到影響的分析和評價[14]。
3.2 司法鑒定不能涉及終極問題
司法鑒定不能直接回答法律問題,卻也能回答經過偽裝的法律問題。有時鑒定不是直接將一個法律問題提交給鑒定人去“鑒定”,而是將相關法律問題分解,讓鑒定人去“鑒定”這個法律問題中的關鍵要素,而這個關鍵要素正是認定該法律問題的核心。這種將法律問題轉化為最終問題予以“鑒定”,也是不允許的[15]。司法鑒定不是獨立于法律規范之外的自由王國,它必須要受到現行法律制度和規則的約束,按照訴訟程序和規則行事。在訴訟中關于司法鑒定有一個基本規則,即鑒定人不得就案件中事實或法律的最終結論發表意見。在英美法系中該原則被稱為“終極問題原則”(Ultimate Issue Doctrine),并曾經被英美法系國家最為嚴格地遵守著---只要當證人作證時給出的意見或結論涉及案件的終極問題,那么這些意見或結論就不得被當作證據[16]。雖然,美國《聯邦證據規則》704a條規定“意見并不僅僅因其包含有最終爭點而受到異議”[15],對終極問題原則未作嚴格要求,依其他規定已具可采性的意見或推論式證言,不因其涉及本應由事實裁判者裁決的終極問題而受到異議[18]。但在704(b)中還是做了例外規定:在刑事案件中,專家證人不得就被告是否具有構成被指控犯罪因素或者辯護因素的精神狀態或者狀況陳述意見[19]。因此,在涉及事實審理者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的關鍵問題起決定性作用的“最終爭點意見”,仍然不予認可。
我們在討論鑒定事項時,必須首先要弄清楚委托人要求鑒定的內容是不是“最終爭點意見”問題,如果是“最終爭點意見”,鑒定機構不得受理,如果受理了也應當向委托人作出說明不予鑒定。不過,在我國當前的鑒定體制下,案件處理者經常將一些法律問題提交給鑒定人通過“鑒定”的方式來解決。比如法醫學中的損傷程度判定,司法精神醫學中的刑事責任能力、民事行為能力判斷,在醫療侵權訴訟中的醫療過錯認定、醫療行為的責任參與度認定等,這顯然是錯誤的。我國已經有學者對司法鑒定意見作出刑事責任能力、民事行為能力判斷提出異議[20],因為鑒定只解決專門技術問題,不能越俎代庖解決法律問題。
3.3 內容問題產生的原因及改革
我國司法鑒定實踐中鑒定人回答法律問題或者終極問題的原因,一是我國司法體制的弊端造成的。我國司法體制中,雖然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但受制因素太多,法院裁判案件受到其他因素影響太大。另外,我國法官的遴選條件、產生機制也存在一些問題,導致法官的素質和水平有限,在審查判斷證據方面存在能力上的不足。由此產生了“鑒定意見依賴癥”。法官在審理案件中,想方設法將一些法律問題委托進行司法鑒定。只要鑒定人敢出具回答法律問題或者終極問題的鑒定意見,法官就直接采信作為定案依據。二是我國的鑒定體制造成的。由于司法鑒定確實為訴訟所需,而鑒定又能夠產生經濟效益,司法鑒定形成了一種職業,甚至形成了一個產業,有相當數量的鑒定機構和龐大數量的從業人員。由于具有共同的利益,出于利益考慮和其他因素考慮,如果缺乏有效的監管機制,就容易產生同行沉默、同行共謀的現象。當前我國司法鑒定行業中人為將司法鑒定神秘化、復雜化,人為制造司法鑒定行業的隔閡,使得法律專業人員、普通百姓對司法鑒定盲目信任,將其奉為解決一切訴訟難題的靈丹妙藥。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就是將司法鑒定意見重新回歸到證據的領域中來。一是通過立法明確司法鑒定所能解決的問題范圍;二是增加法官審理裁判案件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三是強化庭審質證功能,充分運用專家輔助人、技術審查官對鑒定意見進行審查和質證,四是強化司法鑒定執業管理。
司法鑒定是鑒定人運用專門知識和經驗對相關專門性問題進行分析、研究后所做的主觀性判斷,不是機械性的程序性活動。司法鑒定活動涉及儀器設備運用和鑒定人智慧活動兩個部分。儀器設備運用的多少、智慧活動參與的多少,直接影響到鑒定意見的客觀性。比如,法醫毒物分析、DNA分析等,屬于依賴現代科技設備極強的鑒定,鑒定人的智慧活動相對較少,這樣的鑒定項目具有較強的客觀性。而有的鑒定項目儀器設備使用得少,主要依賴鑒定人的智慧進行分析判斷。比如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醫療損害技術鑒定等。由于人的思維活動具有個性化的特點,難以形成有效的、固定不變的、他人可以復制的模式,因此,在過多依賴鑒定人智慧判斷的鑒定項目中,鑒定的主觀性極強,鑒定可變性大,鑒定意見充滿高度的不確定性。在循證醫學中,專家意見被放在最后一檔5級中,并注釋說明其可靠性差,僅供參考[21],足以說明專家意見的不可靠性。
但在司法實踐中,依賴鑒定人主觀分析的專家意見的使用不可避免。在充分認識到專家主觀意見的這種不確定性之后,通過規范司法鑒定人的鑒定程序、分析路徑、分析模型、鑒定比照標準等環節,可以最大限度提高專家意見的客觀性,盡可能保證其穩定性,降低不可靠性。目前司法鑒定領域中,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法醫臨床鑒定、醫療損害鑒定等,都屬于這一類鑒定。
4.1 精神疾病司法鑒定路徑
司法鑒定是將專業知識與法律問題相結合的媒介,因此,司法鑒定是專門性問題與法律之間的橋梁,如何將兩者有機結合,便是司法鑒定人員需要考慮的事情。純粹的精神病學思維、純粹的法律思維都難以完成精神疾病司法鑒定任務。目前我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工作的鑒定路徑不甚清晰,很多鑒定停留在精神疾病判斷層面,單純地對精神疾病進行診斷。一旦將被鑒定人診斷患有精神疾病,便得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意見。或者是停留在法律層面,對被告人的刑事責任能力做法律判斷,這都是不合適的。
精神疾病司法鑒定中,診斷精神疾病只是鑒定的第一步,我國刑法并沒有規定患有精神疾病的被告人不承擔責任。我國《憲法》第三十三條,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我國《刑法》第十八條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現在之所以要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精神疾病鑒定,是要判斷其所含有的精神疾病是否會影響其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如果因為精神疾病導致其辨認能力喪失/減弱、控制能力喪失/減弱,才能確定其不承擔刑事責任或者減輕、從輕處罰。我國臺灣地區《刑法》第十九條規定,行為時因精神疾病或其他心智缺陷,致不能辨識其行為違法或欠缺依其辨識而行為之能力者,不罰。行為時因前項之原因,致其辨識行為違法或依其辨識而行為之能力,顯著減低者,得減輕其刑。前兩項規定,于因故意或過失自行招致者,不適用之。不承擔刑事責任的落腳點也是辨識能力而非患有精神疾病。英美法系國家的精神病辯護強調被告人的意識有無,關于精神病辯護標準較多,且經歷了一個漸變、演進過程[22]。在美國,由于精神病辯護的爭議很大,國會于1984年制定了《精神病辯護改革法》(the Insanity Defense Reform Act,IDRA)[23],該法確定的精神病辯護的聯邦標準包含了邁克納頓標準和模范刑法典的意識標準部分,被告人因為嚴重精神病或精神缺陷,導致其無法理解行為的性質或錯誤時,可以判決其無罪。聯邦標準廢除了模范刑法典的標準意志部分,要求被告人患有嚴重的精神病或精神缺陷。聯邦法院以及大約30個州法院現在采納了這一標準[24]。
精神疾病判斷不是鑒定的目的,但卻是鑒定的起點,只有判斷被告人患有精神疾病、存在精神疾病的前提下,才能進一步判斷其辨認能力、控制能力是否受到影響。因此,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路徑應當是:精神疾病判斷->辨認能力、控制能力判斷->行為能力判斷(刑事責任能力、民事行為能力)。在鑒定人發表自己的鑒定意見時,對以上每一個環節中得出的意見應當充分闡述其理由和依據。遺憾的是,現在我們看到的很多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文書,主要注重精神病診斷的依據闡述,對辨認能力、控制能力受損意見的理由和依據表述不多,對最終帶有結論性的完全刑事責任能力、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無刑事責任能力的理由和依據的闡述更少。
4.2 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思路
精神疾病司法鑒定中,雖然精神疾病診斷不是鑒定的終點,卻是進一步判斷被告人辨認能力、控制能力是否受到影響的前提。精神疾病診斷是一個醫學問題,是臨床醫師醫療執業的內容之一。按理說,對被告人是否患有精神疾病的判斷,應當嚴格按照精神醫學臨床思維做出。不過,由于患者就醫的目的與被告人接受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目的不同,患者就醫時,患者或其近親屬希望對患者病癥診斷清楚,以便盡快治愈,會非常配合病史和相關情況調查。而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時,則是被告人面臨刑事處罰可能,如果有精神疾病便可能免予處罰,精神疾病的診斷直接給被告人帶來好處,患者及其近親屬提供的病史和相關診斷信息未必可靠。因此,不能簡單地把精神醫學臨床思維運用到鑒定過程中來。
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基本思路是無病推定(Presumption of Not Mental Disorder)[25]。無病推定特指在精神疾病司法鑒定過程中,鑒定人對被鑒定人的精神狀態進行判斷時,首先應當推斷為正常,并且具有完全行為能力、完全刑事責任能力,除非有確鑿的證據證明被鑒定人確定患有精神疾病并且因此而影響其主觀上對自己行為的辨認或控制能力時,方可作出有病以及限制其相應法律能力的鑒定意見之一種精神醫學司法鑒定思維模式[26]。無病推定的思維模式應當確定為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基本原則,為司法鑒定人開展精神疾病司法鑒定之遵守。
4.3 精神疾病司法鑒定依據
在無病推定的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思維模式的影響之下,相應地,對被告人及其近親屬提供的病史和鑒定必需的信息資料,也應當與精神醫學臨床診斷過程的要求不同。前已述及,精神醫學臨床診斷,患者及其近親屬高度配合,會盡其可能提供真實的信息資料。而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因為涉及是否刑事處罰這樣的直接利益,患者及其近親屬所提供的信息資料可信度應當存疑。從證據法的角度來看,患者及其近親屬提供的信息資料,如果不是來自于第三方的客觀材料,僅僅是患者及其近親屬的口頭表述,應當視為證據能力很弱的證據,是否能夠作為鑒定依據,還需要借助其他證據,如果沒有其他證據,該信息資料不得作為診斷依據。我們提出的這一建議的理論基礎是證據法上對證據能力進行判斷的相關規定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七十六條規定:當事人對自己的主張,只有本人陳述而不能提出其他相關證據的,其主張不予支持。但對方當事人認可的除外。第七十七條第五項規定:證人提供的對與其有親屬或者其他密切關系的當事人有利的證言,其證明力一般小于其他證人證言。。為此,筆者建議,從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司法鑒定人應當借鑒循證醫學的基本思想,對可以用于精神疾病診斷的各種信息資料建立可信度等級[27],并且賦予一定的可信度數值,在此基礎上構建精神疾病診斷依據可信度判斷模型,對客觀、科學、公正開展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大有裨益。
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意見是重要的訴訟證據之一,對案件裁判結果起著至關重要的影響,而案件裁判關系到各種社會利益和個人利益。從長計議,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從業資格管理應當采用嚴格的準入制,在資格授予上采用靈活的執業鑒定資格注冊制、兼職鑒定資格授予制、臨時聘用鑒定資格法庭審查制。同時,司法精神醫學相關行業學會應當積極開展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理論、技術、方法研究,制定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判斷標準,編制具有可操作性的鑒定規范和手冊,從而促進精神疾病司法鑒定規范化、法制化、科學化,保障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意見的客觀、科學、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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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蔡偉雄)
The ProbIems of JudiciaI AppraisaI of MentaI Disorders in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ppraisal System and Appraisal Content
LIU Xin1,2,3,DAI Yang4
(1.Collaborative Innovation Center of Judicial Ciolization,Beijing 100088,China;2.Key Laboratory for Evidence Science,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3.Medical Law and Ethics Research Center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4.Public Security Bureau of Fengdu County,Chongqing 408200,China)
For a long time,the forensic appraisal opinions regarding psychiatrics have been questioned,and wrong appraisal opinions often occured.In appearance,the existence of repeated forensic psychiatric appraisal and the uncertainty of appraisal opinions have made the psychiatric appraisal a sensitive area of litigation.In essence,serious problems exist in the forensic psychiatry appraisal system.For instance,the qualification registration system only solves the identification ability of the appraisers,the professionalism of the appraisers separates the appraisers from psychiatric clinical posts,which in turn makes their knowledge outdated and the status of experts degenerated.As for the content of the appraisal,the forensic psychiatric appraisal often exceeds the responsibility and ability of the appraisers to involve legal questions.As for the design of the appraisal system,a scientific appraisal path has not been established,the principle of presumption of non-disease is not followed,the information provided by a defendant and/or his/her relatives regarding medical history and other information is not reviewed.The author analyzes the reasons of these problems and puts forward some suggestions for reform.
ability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ability of identification;ability of control;forensic psychiatry;judicial appraisal
DF795.3
A
10.3969/j.issn.1671-2072.2015.06.006
1671-2072-(2015)06-0037-07
2015-10-3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14YJA820023)
劉鑫(1967-),男,教授,主要從事證據法學、醫事法學研究。E-mail:Lxx8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