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永 熊久勛
(南京政治學院 馬克思主義理論系 江蘇 南京 210003)
與現如今很多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書齋式的生存方式不同,考茨基更多的時候是作為社會主義運動的直接參與者和領導者而非一個純粹的學者出場的。雖然考茨基像很多第二國際理論家一樣實踐視野是缺席的,但他用實踐的手段直接解決現實的問題,是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踐者。他首先關心的不是“純粹學院性的事情”,而是社會主義如何在資本主義之林中獲得革命勝利。當然,考茨基也沒有偏廢理論的探索,不過他的理論耕犁同樣具有鮮明的革命維度和現實指向,旨在借助理論的前導能量更好地開啟社會主義運動的可能之域。考茨基像他的兩位“偉大導師”馬克思、恩格斯一樣,“從一開始就把理論和實踐聯系在一起,使兩者互相充實,互相加強”。考茨基在《唯物主義歷史觀》序言的第一句話說,該書的完成償了他“數十年的宿愿”。考茨基的宿愿是什么呢? 他何以在晚年耗費近十年時間(1919-1927 年),幾乎辭去了黨內的一切工作,忍受了瘧疾、寒熱和左眼失明的煎熬,全副精力著寫這本長達百萬字的書呢?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必須回溯到考茨基所主要生活和戰斗其中的19 世紀末到20 世紀初,考察馬克思主義在當時的遭遇以及考茨基面對的時代課題;同時,更重要的是走進考茨基近十年寫作的心路歷程,這也許能從發生學意義上為我們窺視《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內在機理提供一個不可或缺的心理旁注。概括來說,考茨基寫作《唯物主義歷史觀》主要有以下幾個實踐旨歸和理論向度:
隨著馬克思主義一年比一年更有力地支配著工人運動和歐洲政壇,布朗基主義、蒲魯東主義和拉薩爾主義等的販賣市場逐漸萎縮,越來越多的人尋求一本全面、系統闡釋馬克思主義主要觀點的理論著作以便隨時參閱。然而,馬克思主義是以反體系哲學的姿態出場的,馬克思極端反對用黑格爾式的體系去框定活的思想。雖然他也曾有過系統地闡發自己思想的寫作打算,但正如考茨基所言他直至逝世也沒有將他的“歷史哲學更加深入地系統地陳述出來”,這就為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解釋藝術預留了廣闊的活動空間。恩格斯晚年雖然對馬克思主義體系化做過一些探索,特別是他的《自然辯證法》試圖把辯證法從自然領域貫穿到社會領域再到思維領域,但這項工作由于整理《資本論》手稿而被中途擱淺。此外,還有更多理論整理的工作沒來得及展開。因而,作為創立者的馬克思和恩格斯逝世之后,很快就出現了形形色色的解讀、誤讀甚至是曲解。加之,《德意志意識形態》、《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和《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重要的哲學文本由于發現得較晚沒能進入第二國際主要理論家的視野。面對理論和實踐需求之間越來越大的間距,越來越多的聲音責難馬克思主義者,說他們作為全部思想和行動依據的歷史唯物主義,至今沒有得到“系統的、全面的陳述和論證”。作為馬恩“直接繼承人”的第二國際理論家直面這一理論空白,紛紛投入闡釋和捍衛歷史唯物主義的時代使命中,涌現了拉法格《卡爾·馬克思的經濟決定論》、《唯心史觀與唯物史觀》,普列漢諾夫的《論一元論歷史觀的發展》、《論唯物主義歷史觀》、《馬克思主義基本問題》、《論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問題》,梅林的《保衛馬克思主義》、《論歷史唯物主義》,拉布里奧拉的《歷史唯物主義論叢》和伯恩施坦的《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等眾多文本,形成了“馬恩之后闡釋和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一個發展階段”,為馬克思主義開拓了廣闊的語義空間和社會場域。然而,他們普遍認為最為重要的是將歷史唯物主義運用到具體的歷史研究之中而非理論本身的形塑,因而他們的著作或者是局限于歷史的某一具體領域,或者關注范圍已經躍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范圍。這其中只有普列漢諾夫和伯恩斯坦有較為清晰的構筑基本原理的訴求。普列漢諾夫在這方面貢獻突出,但是他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層面而非歷史唯物主義的層面言說,在他的視閾中歷史唯物主義只是與辯證唯物主義相對應的“部門哲學”。伯恩斯坦的思想則更多地建立在對馬克思主義誤解甚至是曲解的基礎上,因而被認為是“修正主義”的。鑒于此,考茨基說:“至于系統地、深入地分析和論證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歷史方法,他們是長期沒有能夠做到的。”因此,考茨基用了近十年時間潛心闡釋歷史唯物主義。據他稱該書涉及到他所理解的歷史唯物主義的“一切方面”和“一切領域”,以為“唯物主義歷史觀建立一個我們至今缺乏的、非常迫切的深入的基礎”,作為社會民主黨的理論支撐。考茨基的寫作在當時受到多國社會黨的關心和支持,他們主動免去了他若干職務工作并提供研究資料,其中德國社會民主黨更在第一時間將這部鴻篇巨制付梓。這些史實從側面反映了系統地闡釋歷史唯物主義是第二國際理論家共同面臨的時代亟需。
《唯物主義歷史觀》堪稱第二國際闡釋歷史唯物主義的著作群中最系統、最全面的一本書,為馬克思主義體系化做出了重要貢獻。考茨基體系化探索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維度:在理論內核層面,考茨基試圖將他理論視界中作為后來者的馬克思主義和他早年的達爾文主義和實證主義等理論儲備調和在一起,以為歷史唯物主義建立一個經得起詰問的哲學基礎。在框架搭建層面,考茨基以馬恩思想為依據,在引用和闡發馬恩原著基礎上,也有所側重地發揮了自己的歷史觀。可以說,馬恩的思想構成了整本書的理論骨架,而達爾文主義和實證主義等則構成了文本話語體系的重要補充。在行文思路層面,考茨基深受早年歷史思維的影響,以社會形態變遷為縱軸試圖寫一部“人類發展史”。考茨基說他的研究“差不多是從單細胞原生動物開始的,一直進行到了未來國家的大門口,甚至還嘗試著向未來國家作了一些窺探”。而全書除去第一分冊在總體視閾下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基礎進行了關照,第二分冊到第六分冊從猿到人,到無階級社會,到階級社會,再到共產主義社會,完全可以作為社會學層面的歷史書來讀。考茨基的體系化探索,雖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這并不能撼動他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原生形態向次生形態過渡的關鍵一環的發展史地位。他的很多探索也為蘇東馬克思主義所繼承,對形塑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理解范式發揮過一定的作用。
20 世紀初葉,與第一次世界大戰伴生的政治風波使第二國際和各國社會黨陷入了多重分裂和混亂的局面。在緊接著的戰后崩潰時期,千百萬“沒有社會知識、沒有社會主義傳統、也沒有領袖的新的無產者和半無產者群眾”(考茨基語),他們趁虛而入各國社會黨。他們普遍對社會黨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他們立即從一堆廢墟中實現地上天堂,但結果卻讓他們大失所望甚至憤怒。同時,作為社會黨實踐所依憑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命運也同樣坎坷。在俄國十月革命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歐洲卻籠罩在戰后革命喑啞的陰霾之下。一些革命群眾因為歷史唯物主義強調經濟關系為意志自由設限等觀點,而將之看成是“麻痹革命斗志的討厭的沉重負擔”;一些人雖然宣稱追隨歷史唯物主義,但卻在主要觀點上與之南轅北轍;還有一部分人甚至完全將之視為虛妄而予以拋棄。可見,考茨基寫作《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時代,正是因革命受挫導致社會黨和歷史唯物主義名譽受損的時期,因而也正是需要教育民眾、提振民眾對社會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社會黨信心的關鍵時期。考茨基敏銳地預言到,這只是社會主義運動的短暫中斷而非永遠休止。一戰結束后,歐洲經濟生活逐漸復歸正常,勞動群眾由分裂又走向了聯合,社會黨的工作也在逐漸恢復和展開。在這樣的背景下,無產階級革命也出現了有利的政治基礎,即廣大小資產階級逐漸被無產階級化,現實迫使他們從漠不關心、膽小怕事變得關心政治和社會。考茨基認為,如果能將這部分人武裝起來,吸納到社會黨的斗爭陣營中來,讓他們掌握“批判的武器”,進而變成進行“武器的批判”的“物質力量”,將為黨的發展壯大注入強大的政治優勢,極大地推進黨的革命實踐。正是基于這種對時代的透視,考茨基強調“為了使黨的實踐能夠把這些事情進行到最大限度,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有必要使群眾通曉唯物主義歷史觀”;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正確理解,“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不是純粹學院性的事情。推廣這種理解,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成為取得社會主義成果的一個重要實踐條件”。
一種思想要在群眾中影響深遠,在提升理論的透視力的同時,還必須貼合群眾的理論素養和接受心理。馬克思主義作為旨在喚醒無產階級的階級自覺性并為他們指明方向的革命學說,雖然已經疏離于黑格爾式的抽象艱澀與煩瑣隱晦,但由于馬克思惜字如金式的精妙思維和反體系哲學的姿態,以及當時一些重要文本的未發現等諸多因素的相互影響,使得對于一些理論素養平平的群眾來說馬克思主義仍然是一根難啃的骨頭。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和實踐生效也因之大打折扣。作為第二國際傳播、闡釋和捍衛馬克思主義的“主將”,考茨基基于傳播的現實之需對歷史唯物主義進一步通俗化(甚至在一些地方被后人指責有簡化、簡單化傾向之嫌)。他曾在序言中坦陳:“和我所有的著作一樣,這部著作我也特別著重寫得易讀、明了和通俗。……我曾經設法把每一卷、甚至盡量把每一章都寫得可以單獨讀懂,這樣,這部書就容易讀一些了。”從文本來看,除了評析康德那幾章,考茨基確實做到了語言通俗易懂。同時,生物學等領域的實證主義材料的納入,也像給歷史唯物主義包上了一層易于入口的糖衣。這一工作與之前整理出版《資本論》第4 卷《剩余價值學說史》和創辦并主編《新時代》雜志等理論措施形成合力,在促進唯物主義歷史觀廣泛傳播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但也從側面反映出考茨基哲學功底的欠缺和思想純度的不高,以及達爾文主義、實證主義等舊世界觀改造的不徹底,這些都為后人的詬病提供了一個攻訐的箭靶。
歷史唯物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恩格斯相繼逝世之后,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踐意義和理論價值不斷凸顯的同時,卻也是誤解的迷霧和責難的音響甚囂塵上的時候,形成了各種各樣莫衷一是的馬克思主義理解形態。對它的誤解、變形、篡改等不僅大量存在于反馬克思主義陣營中,也存在于馬克思主義陣營中。這里面既有學術層面的探討,也有政治和意識形態上的分歧。一些資產階級學者和社會黨中的機會主義者甚至采用亂扣帽子等手段肆意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曲解和篡改,他們“把一切與他們的口味不合的主張都說成馬克思主義”,甚至簡單地將之與“經濟唯物主義”“經濟技術史觀”“經濟決定論”等劃等號。即使是在馬恩思想的繼承人中間,分歧也不僅僅存在于實踐。正如考茨基指出的那樣,歷史唯物主義也“并不是經常得到應有的理解”,而是存在比較大的分歧甚至是誤解。其中,伯恩斯坦、伏爾特曼和阿德勒等人以折中主義為基調,公然把馬克思主義與新康德主義、馬赫主義等形形色色的唯心主義哲學調和起來,企圖給馬克思主義歷史觀建立一個所謂的哲學基礎。而各種論戰的結果也只是加劇了理論層面的混亂和群眾的無所適從,長此以往必將影響社會黨的團結和社會主義運動的發展。鑒于此,考茨基試圖通過自己的闡發對一些重大問題進行澄清,而為了讓書中闡釋的觀點更容易被廣泛接受并達到正本清源、止擱爭議的效果,考茨基常常回到馬恩原著中尋求思想的源頭。同時,他在闡釋馬恩思想的同時,也較多地關照其他理論家的觀點。這里既有作為批判對象的康德、黑格爾等,也有作為同路人的第二國際其他理論家如拉法格等。整本書給人的直觀印象更像是馬克思、恩格斯、達爾文和斯賓塞等人面對面地坐在考茨基家的客廳中討論歷史唯物主義。
作為一生哲學思想的總結性著作,《唯物主義歷史觀》既是貫穿于《土地問題》、《倫理學和唯物史觀》和《基督教的起源》之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詮釋維度的邏輯再續,同時也是他對早年的馬克思主義闡釋重心(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等理論)做的一次平移。不過,雖然考茨基被譽為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的教皇”,但是他并沒有坐在理論法庭審判席的權威位置上,審查其他人對馬克思主義形形色色的理解;而是以馬恩的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更多地論證自己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同時匡正一些人對歷史唯物主義所做的過分機械、過分簡單甚至是錯誤的理解。這主要得益于考茨基對闡釋過程中的變形的問題的發現。考茨基是馬克思主義理解史中第一個注意到并明確提出馬克思主義者理解的馬克思和真實的馬克思之間存在不可克服的間距的理論家。他指出,所有的馬克思主義者雖然都向馬克思學習,都以馬克思的思想為依據,但是“每一個人都是用自己的眼光看他的思想,用自己的眼光看現實的”。這個問題的提出使理解史中的變形現象被推至臺前并獲得明確性,即每個人所理解的馬克思都是有所轉化的,不可能真正回到馬克思。這與當代闡釋學與文本學的理論不謀而合,卻遠遠早于它們。張一兵教授在談《回到馬克思》創作的心路歷程時也說,“從解釋學角度看,任何解讀者能與之 ‘對話’ 的只能是文本而非作者,這也就決定了他不可能原本式地返回馬克思”。在這種回到本真的馬克思、恩格斯不可能的前提預設下,加上為了更好地展現自己一生“為馬克思主義服務的線索”,考茨基“不打算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命題再作出一個注解,來擴大這類注解的數目”,而是以著重論證自己的歷史觀為理論旨歸。因而在全書的編排上,考茨基說它并不是像一本教科書那樣復寫馬恩思想的架構,而是根據自身思想的內在邏輯行文,即“由于我不是編教科書,我感到自己沒有義務對一切思想都按其重要程度詳細地加以論述。在沒有什么新的東西可說、也沒有誤解的危險的地方,連重要的思想我也只是簡短地論述。反之,在有新的東西提出、并且需要解除紛爭的地方,盡管是次要的問題,我也會往往論述得非常詳細”。這種編排思路對全書的內容安排和行文線索,產生了重要影響。同時,他大膽地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去研究一些馬克思沒有來得及關注或者是沒有細致展開的領域,特別是他提出將歷史唯物主義向生物學領域拓展,研究人類社會發展與植物、動物的進化之間的關系;同時,他充分運用人類學、生物學等最新理論成果對其中他認為過時了的觀點進行了局部修正,并對一些觀點附加了條件限制,集中體現在他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關于歷史唯物主義所作的經典性論述的適用范圍的限定。這樣,考茨基實際上已實現了從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者向發展者的角色轉變。不過,正如徐軍副教授所說,“考茨基實際并沒有真正做到闡發‘自己的歷史觀’,反倒體現了他較為深厚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功底”,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對馬恩主要觀點的時代解讀,其中也存在諸多誤解和缺陷。但是,他在闡釋中自覺的反思意識,比之拉法格等人的客觀的解讀,已經在認識層面推進了一個檔次,為我們在“具體的、歷史的、現實的語境中保持與經典理論的理性互動關系,堅持理論和發展創新始終統一”作了很好地提醒。
以上三個維度互鑒互照,構成了考茨基寫作《唯物主義歷史觀》的主體向度(強烈的實踐指向),雖然考茨基主體的動因和客觀的呈現之間還有一定的轉換系數甚至是內在的不一致,但這確實在一定意義上為我們解讀考茨基的理論傾向提供了一面鏡子,以便于我們窺視他隱性的思想構境和話語形塑的微妙過程,以及作為先在的內部認知結構。
[1]考茨基.唯物主義歷史觀(第六分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
[2]徐軍.第二國際理論家歷史唯物主義觀的理論總問題探析[J].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14,(3).
[3]張一兵.但開風氣不為師——《回到馬克思》的本真心路歷程[J].哲學動態,2001,(3).
[4]徐軍.考茨基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基本內容[J].哲學動態,2011,(8).
[5]陸劍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最重要的學術創新[J].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08,(5).
[6]列寧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