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傳統新聞業：收割、動因與反思

□文│李賽可

美國傳統新聞業：收割、動因與反思

□文│李賽可

社會、技術以及經濟變化等正在影響整個新聞業，美國傳統新聞業已經出現越來越嚴重的收割現象，使得傳統新聞報道資源受侵蝕。其根本原因在于將新聞視作典型產品，市場邏輯隨著企業上市、兼并等一步步嵌入新聞生產中，演化為傳統新聞業利潤掛帥，一手賺錢一手裁員。在新媒體競爭、成本上升以及金融危機等因素影響下，傳統深為依賴廣告的盈利模式走向崩潰，市場邏輯下的技術近視又加劇了收割步伐，兩者相加，使得新聞報道資源與質量嚴重縮減與下降。對商業新聞市場邏輯的反思在于改變新聞場域中力量關系，用政府管制、新聞專業主義以及民眾力量等來抗衡經濟力量，使其達到一種權力的動態平衡，引導和維持新聞業的良性發展。

美國傳統新聞業 收割戰略 市場邏輯 民主

2014年3月底發布的美國新聞業年度報告顯示了其發展狀況：[1]一方面新聞業出現的新景象，如數字企業涌入新聞行業帶來新技術和資金，且吸引了頂尖智力資源，社交媒體和移動設備延展了新聞所能覆蓋的生產與用戶范圍等；另一方面傳統新聞業加劇收縮，許多日報已經消失或者嚴重萎縮，電視的整體新聞生產能力也在下降。基于傳統新聞業在當下依然是原創新聞的主體，其收縮使得整個新聞業的報道資源與能力嚴重受侵蝕，帶來為諸多學者共識的美國新聞業危機。[2]

研究者業已從緣由、影響以及對策等維度來檢視新聞業危機。就社會系統中的新聞生產而言，盡管受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因素影響，新聞機構作為生產主體可以視為新聞業的運作中心，從新聞機構的生產實踐本身切入可以透視行業危機發生態勢、原因以及解救之策。本文認同皮考特在比較關于新聞業危機起因的幾種敘事后所指出的，即根據實證材料，危機緣由是系統的，不能簡單歸因于少數壞媒體，或者傳統新聞組織的懶惰與愚笨，面對新技術采取鴕鳥政策等，而是與新聞編輯室及其新聞采集有關，主要源于新聞采集逐漸累積的負投資（disinvestment）。[3]新聞采集負投資在經營困境下發展為大規模裁員減薪、減頻等“收割”行為并導致了惡性循環，使美國傳統新聞業陷入“收割-衰退”的螺旋趨勢之中。[4]尋找危機的應對之策需要認清這種趨勢的動因。本文即試圖以此現象為研究對象，調用歷史視野來梳理與分析美國傳統新聞業歷史上負投資與收割現象之具體表現，探求其深層動因。

一、美國傳統新聞業的收割現象及其影響

收割戰略在管理學中指的是公司面對產業衰退時所實施的有計劃、有控制的退出戰略，企業通過減少產品型號、縮減銷售渠道、放棄小客戶等來控制成本，提供現金流量。產業發展常是動態變化的，沒有固定生命周期，因而這里不管產業確實衰退與否，而是通過這些特定企業行為來辨識收割現象。在美國，處于轉型期的報業其收割最為明顯，主要表現為裁員減薪、壓縮版面、減少出版頻次、放棄某項業務等。傳統電視新聞業在改變了的新聞圖景中也隨著觀眾轉移而變得脆弱，尤其是地方電視和有線電視，[5]出現了收割征兆。綜合已有觀察研究，美國傳統新聞業收割表象主要有如下幾點。

1.裁員減薪以降低人力成本

基于人力成本在美國新聞業中一直占據較大比重，裁員減薪成為傳統新聞業收割的突出表征，其中最為嚴重的是報業，已連續多年處于裁員危機中。從2003年到2012年，共縮減了16200名報業全職員工。[6]且裁員在繼續，研究者估計2013年員工減少將比2012年更多，僅僅是甘內特集團（Gannett）就裁員了400人，而論壇報公司（Tribune Co.）宣布裁員700人。[7]轉觀電視新聞業，根據RTNDA/Hofstra University對美國電視新聞部門的年度調查，新聞室平均員工規模從2011年的32位下降到2012年的31位；員工薪水也在下降，比2011年下降了2%左右。[8]總體上，美國新聞業從業人員總數從2001年的41.4萬人下降至2011年的24.6萬人，十年間幾乎下降40.6%。[9]2012年全職專業新聞崗位為3.8萬，較2011年降低了6.4%，是美國全職專業新聞工作者規模自1978年開始統計以來首次低于4萬。[10]意味著新聞編輯室作為決定新聞采集數量與質量最為重要的資源如今已大幅收縮。

2.縮減新聞生產平臺資源

新聞生產的平臺資源在縮減，對于報業而言表現為許多報紙減少了出版頻率或版面。如有名的黑人報紙《芝加哥衛報》（Chicago Defender）在2008年將每周四次的出版頻率減為每周一次。[11]先鋒出版集團更將旗下33家報紙從一天一期降為一周三期。[12]另外還有報紙減少或全面結束了某類業務，如結束偏遠地區的報紙投遞服務、甚至全面退出紙媒業務等。研究顯示，從2008年到2013年，美國已經有100多家報紙宣布破產或停刊只經營網絡媒體。[13]轉觀電視行業，地方電視臺目前依然是美國成年人最主要的新聞獲取來源，但生產原創新聞的電視臺卻在減少，數據顯示全美952家進行新聞廣播的地方電視臺有四分之一不再自己生產制作新聞節目。從2005年到2012年，生產新聞的電視臺下降了8%。[14]

3.削減成本高的新聞業務

無論是報業還是廣播電視行業，生產成本較高且并非商業興趣的業務被縮減，這包括了國際報道、政府報道以及科學文化報道等，其中國際新聞業務縮減尤為突出。據《美國新聞評論》（American Journalism Review）之研究，自1998年到2010年，18家報紙以及2家報業連鎖關閉了其國際報道辦事處，其他新聞媒體也減少了辦事處的通訊員數量。[15]另有數據顯示，與20世紀80年代末相比，2013年晚間新聞廣播報道中海外新聞減少了一半。從2003年到2010年，為美國報紙工作的國際記者減少了24%。[16]

這些收割手段使得“越來越少的記者在越來越少的報紙版面上報道越來越少的新聞”，[17]亦導致地方電視報道類型以及長度出現收縮，CNN這個專門提供新聞且以深度報道聞名的有線電視新聞頻道自2007年到2012年其新聞包縮減將近一半。[18]尤為嚴重的是近年來許多研究顯示出媒體在重要社會議題上的缺乏，如主流媒體在國際以及國內政治新聞議題上的不足。[19]在現代全球經濟其相互依賴在增長，也使得世界政治在許多方面更多地與普通人生活發生聯系時，國際新聞衰退成為困擾新聞業的問題之一。且因為新聞組織生產原創內容的手段減少，趨向于更為依賴外在新聞來源。如一項2010年針對美國巴爾地摩市媒介生態系統的研究顯示，當原創報道與傳播的規模縮減，對其他人作品的再生產就成為新聞媒體系統的重要部分。[20]

整體來看，盡管美國自1987年以來有了越來越多的非盈利數字新聞媒體，也可以看到新興的純數字新聞機構正在擴充員工且在國際新聞報道上展開了全球擴張，但是迄今一般規模偏小，且預算也較為謹慎，傳統新聞編輯室的縮減暫時未能被填補。

二、動因：商業新聞、市場邏輯與技術近視

有多種因素會影響到新聞機構的新聞生產，就傳統新聞業收割，已有研究一般將其歸因為新媒體挑戰、地方廣告壟斷地位喪失等使得傳統上廣告支撐的新聞商業模式崩塌，面對經濟低迷、成本上升等其他經營壓力傳統媒體轉型困難重重，采取了應對衰退行業的收割戰略。[21]這確實把握住了當下新聞業大規模收割趨勢的直接原因，但是新聞收割是否是在新媒體之后才出現的呢？通過歷史回溯可以發現美國新聞采集的負投資與收割行為由來已久，只是隨著上述經營壓力加劇而愈演愈烈。新媒體作為強有力的替代品出現等可以視作直接導火線，而探究其深層動因需要回歸到新聞業發展之歷史語境中。

1.商業新聞在新聞史中的位置與影響

美國新聞業危機發生時期其運作體制是典型的自由主義體制，商業性媒體占據主導，媒介主要受到市場力量影響，國家干預在其中受到限制。追問如何演化成這種體制，新聞學家杰拉德·巴德斯蒂通過歷史梳理后指出，美國新聞史其根本變化始于19世紀中葉，自那時開始，政治新聞讓路于商業新聞。[22]商業新聞歷史上帶給新聞業的可謂利弊兼具。一方面19世紀30年代便士報的崛起帶來了新聞業的“商業革命”。以社會大眾為對象的便士報在經濟構成、政治立場與內容上都另辟蹊徑，將新聞生產從政黨報刊時期的政黨支配下解放出來。現代的“新聞”概念由此被發明，美國報紙首次開始習慣于刊登政治新聞，并首創了對待世間事務的民主態度，即任何事件，不管多么微不足道，都可能適合報紙刊載。[23]

但是商業新聞除了帶來好新聞發展的積極動力，也意味著在政治壓力、公眾壓力之外，經濟壓力成為更大的結構力量影響新聞生產。而美國新聞業，尤其是報業，逐漸占據主流的企業商業邏輯模式建立在市場原教旨主義或企業放任自由主義基礎上，強調市場具有最大配置效率，并對《第一修正案》保護進行自由主義論解讀，使得政府難以進行積極和前瞻性的參與。這種模式下，“利益最大化的商業價值和商業欺騙，堙沒了媒體作為公共機構的特性。”[24]新聞的公共服務價值逐漸邊緣化，更多將新聞視作一種典型產品，按市場邏輯下的利潤最大化法則運作，其嵌入到行業生產中，使得新聞行業標準從強調新鮮性、傳達信息和知識以及代表民眾心聲等功能發揮轉變為追求新聞生產低成本和高收益。如為了生產出更為有利可圖的新聞故事，從便士報誕生伊始即被詬病的煽情新聞愈演愈烈，向信息娛樂化靠攏，而嚴肅類、批評類新聞相應減少。并且市場邏輯嵌入及其壓力隨著新聞公司經濟模式的轉變而加重加大，尤以企業上市以及兼并寡占帶來重要影響。

2.企業上市、兼并寡占與擴大的市場邏輯

企業上市和兼并寡占是美國商業新聞發展的兩大典型形式，意味著市場邏輯一步一步滲入到新聞業運作中，給新聞業發展帶來多重影響。在20世紀大部分時間里，美國報紙采用家族企業模式，這種模式下報紙所有權是個人或者家族，在運作上編輯部門和商業部門相互獨立，如社會學家甘斯在20世紀70年代所調查的諸如《時代周刊》、《新聞周刊》、CBS和NBC廣播電視網等媒體便是如此。[25]這些結構特點使得報紙在管理上能立足于長遠經營，更關注市場占有率而非盈利指標，且秉承社會責任與公共服務邏輯，即使在隨后進入家族企業出售給較大企業且獲得壟斷地位時期，社會責任感亦未被放棄，繼續維護新聞專業質量與理想。但是，在甘斯研究之后的1/4個世紀里，家族所有權越來越多讓位于公開交易的公司所有權，如記者戴維·哈伯斯坦所觀察到的，“所有權的一代已被管理層的一代所取代”。[26]報紙所有者從個人或者家族轉向了由公司職業短期資本經營者和市場分析者指導的股東，股東追逐利潤，而職業短期資本經營者和市場分析者又往往缺乏或沒有新聞業經驗。在新聞實踐上，社會責任與公共服務邏輯被削弱，利潤成為最高追求。在企業戰略管理上，利潤追求下的“技術近視”逐漸主導這個行業，投資人鐘愛的是季度到季度的收益變化，而非長期預測數字，使得管理者難以關注新聞機構長期的健康發展。[27]一旦受宏觀經濟狀況以及新技術挑戰，其反應是削減新聞預算來維持利潤額。如1998年7、8月的《哥倫比亞新聞學評論》（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其封面上赫然寫有，“錢欲：追逐利潤的壓力如何腐蝕新聞事業。”學者班尼特針對此現象指出，“上世紀90年代盛行的利益驅動，在新的千年里由于經濟衰退而變本加厲，進一步威脅到新聞質量。”[28]

繼新聞企業上市，兼并寡占意味著市場邏輯進一步嵌入新聞業中。在20世紀最后十年，解禁成為傳媒領域以及其他領域的重要現象。在美國，1996年電信法案（the Telecommunication Act of 1996）可謂行業深度解禁的標志。其核心即為“解除管制”，打破了不同類型媒體間的經營壁壘，加快了媒體收購、合并和聯盟的速度，由其引發的媒體并購風潮使得一年之內美國超過10%（1509家中的162家）的美國報紙易主。[29]盡管行業解禁有其經濟效率與增長的考量，但是該政策帶來的行業控制集中產生了諸多負面影響。如兼并具有削弱競爭的潛力，甚至會改變市場結構，如將市場結構從寡頭壟斷變成壟斷。而壟斷下媒體一般會提供更少的公眾服務和可供選擇的欄目，影響到觀點多元化。

兼并壓力給新聞業帶來的根本沖擊在于在集團老板明確以產業取向處理新聞，新聞變得與體育、娛樂等傳媒產品并無不同，成為了普通商品。成本較高的新聞業因而面臨與低制作費用的游戲、廚藝節目的競爭，而競爭標準并非社會價值而是經濟價值。問題因此不在于新聞節目是否能夠創造利潤，而在于其他新聞或節目類型是否利潤更高。這反映在媒體管理上是將更多報道重點置于經濟效益更高的軟新聞、充滿人情味的節目類型上，而新聞業財政預算削減上，往往通過裁員降薪以及取消成本較高的國際新聞部門等來實現。

再以上文提到的2013年美國電視行業原創新聞減少為例。研究指出主要緣由是地方電視臺之間的并購使得電視臺集中更為突出。2013年是電視機構所有權兼并規模最大的一年，[30]有將近300家地方電視臺易主，且所有權進一步集中到大公司大集團。并購帶來的后果之一是同一個區域市場的電視臺開始合作共享新聞內容，2014年初，一半地方電視臺市場存在內容上的合作共享，自主制作節目的電視臺正在減少。[31]

隨著報業企業上市、兼并寡占加劇等帶來市場邏輯的深度發展與擴展，美國出現一手賺錢一手裁員現象 。[32]如學者皮卡特提供的詳細數據顯示，美國大型報業集團在21世紀初利潤豐厚，獲得第二名的行業（藥品）只有9%，而報紙在15%～20%之間，并且有些集團還會提出高報紙獲利率的硬性要求。[33]在2006年，美國《舊金山記事報》工商班主編表示美國報紙并非不賺錢，而只是近年來賺少了，“只”有10%多一點。[34]而在盡管賺錢，美國報業財務狀況良好的情態下，美國報業自2000年到2005年還是解雇了3500名記者，相當于7%的采編記者總量。[35]在2008年也就是美國金融危機引燃的那一年，麥卡雷企報團仍獲利潤21%，卻裁減了1/3人力資源；而甘尼特報團當年平均利潤為18%，某些報紙獲利甚至達到42.5%，但是整個集團照樣裁員3000，并強迫許多員工無薪休假。[36]

3.新媒體技術挑戰與商業新聞公司的技術近視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商業新聞公司處于較好的發展期尚且會為了保持高額利潤而裁員減薪罔顧新聞質量，隨著傳統新聞業遭遇到新媒體沖擊，難以憑借低價獲取原本占據的高額廣告收入份額，面臨坍塌處境，即如美國兩位資深記者對美國新聞業發展觀察基礎上所指出的，“20世紀的新聞生產模式得益于一個巧合，即用商業體系（廣告）來補貼公共商品（專業新聞）。從目前來看，這一體系即將終結”。[37]對于以市場邏輯運作的新聞公司而言，為了在成本壓力下依然能夠獲取一定利潤，“收割市場地位”（harvesting market position）[38]方案被采用，新聞負投資變本加厲。收割戰略是衰退期行業中企業緊縮技術的應用之一，是“拿到錢就跑”的計劃，其目的往往在于增加相關業務短期現金收入，并未考慮對長期地位的影響，可謂“技術近視”的深度體現。盡管行業生命周期并非給定不可變化，一個衰退的行業并不必然找不到新技術來擺脫衰退，且基于新聞業之重要社會功能，秉承社會責任實現諸項公共服務目標的媒體面對經營困境時，其管理者會更為思考和關注如何尋找其他方法來改變生存處境。而當下傳統新聞業的收割與深陷市場邏輯的美國新聞業轉向逐利、拋棄社會責任感整個趨勢是相連的，一旦遭遇經營壓力，無論是深陷危機中的報業，還是初臨困境的電視新聞，就更容易采取短視的收割手段來維持經營利潤，使得傳統新聞業自身無論是滲透率還是影響力都嚴重受損。

基于以上分析，從經管視角來看，傳統新聞業收割的根本原因在于基于市場原教旨主義的商業模式放棄了新聞作為公共品所要求的社會責任與公共服務邏輯，將新聞視作典型產品，按市場邏輯下的利潤最大化法則運作，利潤驅動和市場力量深深嵌入到新聞業中。其具體動因可分為兩個層次，其一在于市場邏輯在政府支持下隨著企業上市、兼并等全面嵌入新聞業，高度集中的公司經濟使美國傳媒界幾乎就是私有制利潤掛帥體制的天下，一邊賺錢一邊收割成為行業秘密；其二在于金融危機以及新媒體競爭、成本上升等因素下美國傳統媒體深度依賴廣告的盈利模式坍塌，行業陷入危機，而市場邏輯下的技術近視加劇了收割步伐，內因與外因兩者疊加，使得新聞報道資源與質量縮減與下降，危及新聞事業。

三、對新聞生產中市場力量的反思

在較長時期里，美國媒介組織既是政治實體，也是經濟實體，其長期存在有賴于其經濟營收能力。如舒德森在新聞社會學研究中指出的，經濟如何影響新聞判斷、影響程度如何以及需要何種條件等是新聞研究中的核心問題。[39]以上對傳統新聞業收割的解讀也正是關注經濟要素，探析媒介新聞生產中市場力量滲入的程度以及影響。可以看到，商業新聞雖然起初將美國新聞業從政黨支配下逐步解放出來，卻又一步一步使得新聞業陷入到市場權力的支配中，最終與其他因素一起導致新聞業危機的出現。然而是否能就此極端地否定市場邏輯及其模式？美國新聞業發展中的力量關系與表象轉換以及如何看待新聞生產中的市場力量可以借助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來闡釋。一方面要看到市場力量在新聞生產場域中的位置，另一方面也要警覺商業新聞及其市場力量可能在美國之外的新聞業發展中作為主要因素引致新聞負投資乃至新聞收割。

1.場域中的新聞生產與權力關系的動態平衡

布爾迪厄將社會看作一系列不同的、由其自身“游戲規則”支配的半自主“子場域”，如經濟場、法律場、科學場、新聞場等。[40]這些場域可以設想為一個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各種隱而未發或者積極活動的力量在空間中博弈和爭奪，場域因而是一種力量關系的場所，也是針對改變這些力量而展開的斗爭的場所。[41]可以看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資本（力量）在每個新聞場（包括不同國家、區域等的新聞場）中存在。對于美國新聞業而言，新聞機構的運作不僅受到經濟運作規則和理念的引導，還有國家政策、行業規范、新聞專業主義以及民眾期待等力量，這些力量構成動態辯證的關系，其相對價值由每一個具體場所決定，甚至由同一個場的連續狀態確定。在19世紀的美國，當國家政黨支配過于強大時，市場的作用通常被用來擴大言論自由的范圍；而到了20世紀，邏輯關系正好發生了顛倒，言論自由的作用被用來擴大市場的權力和范圍，以致市場力量過大威脅到多樣的公共表達和辯論。商業新聞歷史上所催生的良善之新聞風氣逐漸成為明日黃花，反而給新聞業帶來諸多弊端。故對新聞業市場邏輯的反思以及新的政策考量在于改變美國新聞場域中力量關系，用政府管制、新聞專業主義以及民眾力量等來抗衡經濟力量，使其達到一種權力的動態平衡，引導和維持新聞業的良性發展。

2.傳統新聞業負投資與收割的全球性擴展

每個場域有其自身法則，但同時又為其在整個世界所處的位置所限定，受到其他小世界的牽制與推動。可以看到，全球化過程中不同區域、國家的新聞場所處位置正在發生變更，在國別聯系更為緊密的“地球村”時代某一新聞場更易受到其他新聞場的影響。即如有學者在媒介體制比較的實證性研究所觀察到的，媒介的全球化和商業化導致了媒介體制之間的大幅度趨同。[42]在這種趨同中，美國新聞文化成為被廣泛模仿的對象，國際性媒介文化變得越發常見。而從前文的動因分析可以推導嵌入市場邏輯為利潤驅動的新聞業較為容易出現新聞負投資。而確實可以看到，隨著市場化在全世界的推進，以及技術推動下媒介環境的改變，傳統新聞業的負投資和收割并非僅僅發生在美國，而成為一個逐漸覆蓋全球的現象。如2010年一份研究報告《縮水的世界——英國紙媒國際新聞報道減少》以四份代表性英國報紙為樣本，研究得出過去30年來，英國紙媒國際報道總量減少了40%，國際新聞所占比重也從20%下降到了11%，且嚴肅的國家政治和外交新聞減少，而經濟、體育、娛樂等比重增多，報道內容日趨輕松和同質化。分析原因是因為英國媒體在經濟重壓下削減駐外記者數量，駐外記者采寫的獨家報道減少，而取代為大量通訊社稿件改寫的國際報道。[43]盡管無論是行業發展階段還是場域力量關系都有所不同，但從此反思切入來考察我國新聞行業轉型期其發展之實然與應然，依然具有現實意義。

四、結語

深陷市場邏輯中的美國新聞業隨著媒體生態環境改變，以及傳統商業模式的失效、外在經濟危機低迷等使得短視的收割越演越烈，新聞報道資源繼續受侵蝕，報業乃至整個新聞業陷入發展危機。危機意味著傳統瓦解、不確定增加，也使得當前媒介系統的缺陷得以凸顯并且引發思考，因而常是醞釀新生的關鍵時刻。基于新聞機構作為新聞生產中心的重要位置，從新聞機構收割實踐本身切入可以透視行業危機發生之狀態、原因，可在行業發展的關鍵時刻發揮觀念之作用，提出可行之建議。此反思與建議不僅著力于對美國新聞業的分析，亦作為我國新聞業發展之鏡鑒。

但是就研究方法上，這里所做的是現象觀察與邏輯推導，在后續研究中需要納入更多的實證研究來考察經濟約束的不同來源，如廣告商需求、受眾需求、投資者需求等帶來的影響以及相互之間的異同，具體檢視不同類型新聞機構如何將商業壓力與編輯決策分離，又如何在新聞判斷與資產平衡表中定位與權衡等。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

注釋：

[1][7][14][16][31]Amy Mitchell. Overview of State of the News Media 2014.www.journalism.org. http://www.journalism.org/2014/03/26/ state-of-the-news-media-2014-overview/

[2][3]See Pickard V. Can government support the press? Historicizing and internationalizing a policy approach to the journalism crisis. Communication Review,2011,14(2)also see Meyer P.The Vanishing Newspaper: Saving Journalism in the Information Age, 2nd edn. Columbia, MO: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2009; Blumler JG. Foreword: the two-legged crisis of journalism. Journalism Studies,2010,11(4)

[4][21]李穎.美國報業的“收割-衰退”螺旋趨勢——對皮尤2013年美國新聞業年度報告的報業解讀[J].中國記者,2013(7)

[5]In changing news landscape, even television is Vulnerable: Trends in news consumption:1991-2012. http://www.people-press.org/. 2012-09-27. http://www.people-press.org/2012/09/27/in-changing-news-landscape-even-television-is-vulnerable/

[6]Amy Mitchell. 5 facts about the news business today. www.pewresearch.org.2014-03-26. 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4/03/26/5-facts-about-the-news-business-today/

[7]Amy Mitchell. Overview of State of the News Media 2014.www.journalism.org. http://www.journalism.org/2014/03/26/state-of-thenews-media-2014-overview/

[8]Katerina Eva Matsa. Local TV newsrooms in 2012:Bigger budgets,smaller staffs.www.pewresearch.org. http://www.pewresearch.org/ fact-tank/2013/08/08/local-tv-newsrooms-in-2012-bigger-budgets-smaller-staffs/

[9][12]賈金璽，馬可.讀者仍然需要新聞——2013年美國新聞媒體報告[J].新聞記者,2013(5)

[10]Emily Guskin. Newspaper newsrooms suffer large staffing decreases. www.pewresearch.org.2013-06-25. http://www.pewresearch.org/ fact-tank/2013/06/25/newspaper-newsrooms-suffer-large-staffing-decreases/

[11][15]Rick Edmonds, Emily Guskin, Amy Mitchell and Mark Jurkowitz. Newspapers: Stabilizing, but Still Threatened. Part of The State of the News Media 2013:An Annual Report on American Journalism. The Pew Research Center’s Project for Excellence in Journalism. stateofthemedia.org. July 18,2013.http://stateofthemedia.org/2013/newspapers-stabilizing-but-still-threatened/

[13]孟凡彬.誰是紙媒“死亡”的真兇?——從近期德國紙媒倒閉風潮談起[J].新聞與寫作,2013(2)

[17]Downie L, Schudson M. The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journalism. 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2009,October 20.

[18]Over View ,part of :The State of the News Media 2013:An Annual Report on American Journalism. The Pew Research Center’s Project for Excellence in Journalism,2013. stateofthemedia.org.http://stateofthemedia.org/2013/overview-5/.

[19]Lance Bennett, Regina Lawrence and Steven Livingston. When the Press Fails: Political Power and the News Media from Iraq to Katrina.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7.

[20]PEJ.How News Happens: A Study of the News Ecosystem of One American City. Washington,DC: Pew Research Center.2010.

[22]Gerald Baldasty. 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New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2.轉引自[美] W.蘭斯·班尼特.新聞政治的幻象（第五版）[M].楊曉紅,王家全，譯.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5:109.

[23][美]邁克爾·舒德森.發掘新聞:美國報業的社會史[M].陳昌鳳，常江，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7-22.

[24][美]羅伯特·W·麥克切斯尼. 富媒體 窮民主:不確定時代的傳播政治[M].謝岳，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57.

[25]Cans H.Deciding what's news.New York:Pantheon, 1979:214.

[26][34][39][美]邁克爾·舒德森.新聞社會學[M].徐桂權，譯. 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143；序言8；142

[27]Meyer P. The vanishing newspaper: saving journalism in the information age(2nd ed).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2009:5.

[28]W.蘭斯·班尼特.新聞政治的幻象（第五版）[M].楊曉紅，王家全，譯.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5:18.

[29]Nell Hickey. So big:The telecommunications act at year one,Columbia Journalimsm Review,January/February 1997:24.

[30]Ken Doctor. The newsonomics of how the news industry will be tested in 2014.2013-12-19. http://www.niemanlab.org/2013/12/thenewsonomics-of-how-the-news-industry-will-be-tested-in-2014/

[32][36]Pickard,Victor,Josh Stearns and Craig Aaron. Saving the news:toward a national journalism strategy.Free Press,May2009. http://www.freepress.net/sites/default/files/fp-legacy/saving_the_news.pdf,p7.

[33]Picard,Robert. Commercialization and newspaper quality.Newspaper Research Journal,2004,25,1:54-65.

[35]整理自“追求新聞卓越”（Pew Research Center’s Project for Excellence in Journalism）的年度報告（The State of the News Media）.

[37][美]比爾·科瓦奇,湯姆·羅森斯蒂爾.真相[M].陸佳怡，孫志剛，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25.

[38]Michnol F. Porter. Competitive Strategy: Creating and Sustaining Superior Performance, New York: Free Press, 1998:311.

[40]吳飛.新聞專業主義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9:183.

[41][法]皮埃爾·布爾迪厄.關于電視[M].許鈞，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149.

[42][美]丹尼爾·C·哈林,[意]保羅·曼奇尼.比較媒介體制:媒介與政治的三種模式[M].陳娟,展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13.

[43]文建.英國報紙國際版“縮水”背后[J].中國記者, 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