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 振
(聊城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山東 聊城 252200)
弱不好弄乎?
——中古社會兒童游戲初探
叢 振
(聊城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山東 聊城 252200)
古社會的兒童游戲研究,是史學研究和兒童史研究中的新興領域,但“依然停留在草創階段”。本文通過對中古社會具有代表性的兒童游戲騎竹馬、斗百草、踢毽子等項目的探究,認為現行“素質教育”應該“以史為鑒”,還原兒童游戲天性,讓兒童回歸童年的幸福與快樂。
中古社會;兒童游戲;天性
中國傳統史學研究中,看不到兒童游戲的身影,聽不到兒童游戲的聲音,可以說兒童游戲的研究一直得不到應有的重視。20世紀60年代,法國學者阿里耶《童年的世紀》掀起了西方史學界對兒童歷史研究的熱潮,他們試圖用各種社會科學方法和理論,來揭示歷史上兒童的形象,解釋兒童歷史的變遷。[1]中國的兒童史研究,亦是同樣受到海外漢學界的關注,已有多部專著或論文集問世。相對而言,國內對兒童史的研究興起于20世紀90年代,但目前探討主要集中在明清和近代,中古兒童史的構建處于初創階段。[2]本文受余文啟發,結合傳世史籍,力圖對中古社會代表性兒童游戲進行初步探討,以求方家學者指正。
敦煌文獻第3883頁《孔子項托相問書》中記載:
昔者夫子東游,行至荊山之下,路逢三個小兒。二小兒作戲,一小兒不作戲。夫子怪而問曰:“何不戲乎?”小兒答曰:“大戲相煞,小戲相傷,戲而無功,衣破里空。相隨擲石,不〔如〕歸舂。上至父母,下及兄弟,只欲不報,恐受無禮。善思此事,是以不戲,何謂怪乎?”……夫子曰:“吾車中有雙陸局,共汝博戲如何?”小兒答曰:“吾不博戲也。天子好博,風雨無期;諸侯好博,國事不治;吏人好博,文案稽遲;農人好博,耕種失時;學生好博,忘讀書詩;小兒好博,苔撻及之。此是無益之事,何用學之!”[3]
文書中,項托講的這番大道理,可謂義正詞嚴,把孔夫子都駁斥地無言以對。然而,我們很容易看出,這只不過是成人假借兒童之口,表達出他們的想法而已。事實上,好動、愛玩是兒童的天性,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的,所謂弱不好弄,無非是大人們的期望與規訓。
游戲是兒童想象力和創造力的集中體現,是兒童生存方式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誠如弗洛伊德在《詩人的白日夢》所說:“每一個正在做游戲的兒童的行為,看上去都是一個正在展開想象力的詩人,……他們對自己的游戲十分當真,舍得在這方面花費大量精力和注入自己最真摯的感情。”[4]從弗洛伊德的論述中,我們可以得知兒童的游戲中包含了他們的情感,因此,本文對中古社會兒童游戲的研究,不需要全面系統地對每個項目進行論證(這也是一篇論文所不能完成的),而是力圖通過對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游戲的探討,展示中古社會兒童生活的真切事態,從而凸顯事實與觀念的背離,呈現這種張力背后的社會形貌,而不僅僅是對游戲本身的研究。
探求中古社會的兒童游戲,唐人路德延的《小兒詩》是不可回避的。詩中對兒童游戲有充分的展現,多姿多彩的兒童游戲躍然紙上:
嫩竹乘為馬,新蒲折作鞭。拋果忙開口,藏鉤亂出拳。
尋蟋窮屋瓦,采雀遍樓椽。夜分圍骨拙,朝聚打秋千。
折竹裝泥燕,添絲放紙鶯。遠鋪張鴿網,低空射蠅弦。
斗草當春遷,爭球出晚田。等鵲潛籬畔,聽蟄伏砌邊。
旁枝粘舞蝶,隈樹捉鳴蟬。壘柴為木屋,和土作盤筵。
險砌高臺石,危跳峻塔磚。[5]
唐代社會的開放風氣使得兒童游戲呈現出百花齊放、異彩紛呈的局面。在一首《小兒詩》里就可以看到極其生動、形象的各種兒童游戲活動。
(一)騎竹馬
騎竹馬,是風靡于中古社會的兒童游戲。提及竹馬,不得不聯想到唐代詩人李白《長千行》中的名句: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付馬來,繞床弄青梅。[6]
騎竹馬成為正式的兒童游戲,應始于東漢。《后漢書》“陶謙傳”載:
(陶)謙少孤,始以不羈聞于縣中。年十四,猶綴帛為幡,乘竹馬而戲,邑中兒童皆隨之。故倉梧太守同縣甘公出遏之,見其客貌,異而呼之,與語,甚悅,許妻以女。甘夫人怒曰:“陶家兒游戲無度,于何以女許之?”甘公曰:“破有奇表,長大必成?!彼炫c之。[7]
到了唐代之后,竹馬游戲更為廣泛地流行于兒童之中,這在唐代的詩歌和史料中多有體現。李賀《唐兒詩》寫道:
頭玉磽磽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
竹馬梢梢搖綠尾,銀鸞睒光踏半臂。
東家嬌娘求對值,濃笑書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竹馬不僅在平民兒童間,即使貴族子弟中也同樣盛行,這位“唐兒”,是國公的兒子,黃夫人則是唐朝公主,并且此時的竹馬之戲的“馬”,用的是帶綠葉的青竹竿。白居易《觀兒戲》:
髫齔七八歲,綺紈三四兒。
弄塵復斗草,盡日樂嬉嬉。
堂上長年客,鬢間新有絲。
一看竹馬戲,每憶童騃時。
童騃饒戲樂,老大多憂悲。
靜念彼與此,不知誰是癡。
白詩中,竹馬成了兒童時代的象征。觀過兒戲,“靜念”起在“玩竹馬”和“觀竹馬”之中,究竟誰是癡的問題來。妙言妙語,耐人尋味。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長。
頭圃筋骨累,兩臉明且光。
去年學官人,竹馬繞四廊。
指揮群兒輩,意氣何堅剛。
詩中的阿宜小侄,以“竹馬”之戲學著官人樣子,指揮“群兒輩”,進行作戰軍陣,顯示出“意氣”和“堅剛”的不凡。
宋代時“竹馬”之戲,除了原始的那種胯下一根竹竿或木棍的形式外,已經出現以竹蔑制扎,以紙糊成的“馬頭”,有鼻有眼、有耳有鬃,但沒有馬身。周密的《武林舊事》里,說當年臨安(今浙江杭州市)元夕舞隊中,已出現“男女竹馬”。蘇軾在《元日過丹陽,明日立春,寄魯元翰》寫道:
堆盤缸樓細菌陳,巧與椒花兩斗新。
竹馬異時寧信老,土牛明日莫辭春。
白發蒼顏誰肯記,曉來頻嚏為何人?
擁有開放氣勢的唐王朝,具有開拓精神的唐代文人,讓屬于兒童的竹馬之戲登上詩壇,進入詩境。到了宋代,竹馬戲又登上戲劇的舞臺,成為百姓喜聞樂見的節目了。
(二)斗百草
斗百草是中古兒童傳統的節令游戲,即以花草相斗論輸贏。其淵源當與古時人們五月五日的“踏百草”和“采百藥”有關?!岸凡荨币辉~始見于唐朝韓愕《歲華紀麗》:“端午,結廬蓄藥,斗百草?!弊阢恋摹肚G楚歲時記》中曰“按大戴〈禮〉曰:‘五月五日蓄蘭為沐浴’;楚辭曰:‘浴蘭湯兮沐芳華’,今謂之‘浴蘭節’,又謂之端午蹋百草,即今人有斗百草之戲也”。此后,端午斗草的習俗曾在宮廷和民間廣泛流傳。斗草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曰文斗,即以每人采得的花草作對,對答不上者為負;一曰武斗,即以每人采得的花草之莖相拉扯,莖斷者負。一般文人雅士重文斗,而兒童喜武斗。
有關斗草的詩句,也是相當多的。白居易《觀兒戲》:“弄塵或斗草,盡日樂嬉嬉?!彼究請D《燈花詩》:“明朝斗草多應喜,剪得燈花自掃眉。”歐陽修有詞云:“鳴惆驚早夏,斗草及良辰。”范成大詩:“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歸,,青枝滿地花狼藉, 知是兒孫斗草來?!?/p>
金廷標《群嬰斗草圖》中描繪了端午節兒童進行斗草比賽的場景,便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孩童們找草、拔草、運草、斗草的情景,真實生動地展現了我國古代兒童斗百草的歡樂氣氛。該圖為設色掛軸,長105厘米、寬79.5厘米,作者細膩地描繪了十個小孩尋草、拔草、斗草和觀斗草的全過程,真實地再現了兒童們“斗草”的歡欣場面。圖的右上方有乾隆帝御筆題詩, 詩曰:“垂楊奇石草竿萎,紅綠傾籃斗賈低。赤子之心愛生意,名言那識有嫌溪?”詩后并識“甲申夏日御題”六個字。《群嬰斗草圖》的下部,兩小孩站在一堆奇石旁,手中各持一枝車前草交莖相扯,斗得難分難解,誰輸誰贏,一時尚難分曉,而圖的中部,柳樹蔭下滿地殘花敗草,其間蹲著兩童,身邊各有一只花籃。一童面有喜色,其籃花草尚盈,似是贏者,另一童正把花籃斜拉到身邊似向籃底挑揀花草,可知其花草已無多,當為輸者。另有三童彎腰俯首站在旁邊觀戰,視其狀亦已如癡如醉。圖中另有二童在石縫中尋草,還有一童正兜著一襟草興沖沖地趕來參戰……[8]
(三)踢毽子
踢毽子是我國兒童十分喜歡的一種游戲。每當柳葉落盡的深秋到來的時節, 踢毽子便成為兒童們十分喜愛的一項戶外活動。古諺語云:“楊柳兒活, 抽陀螺;楊柳兒青, 放空鐘;楊柳兒死, 踢毽子?!?/p>
據考,踢毽子源于古代蹴鞠,其出現確切年代不得而知。南北朝時,已為人們所熟練掌握。唐代釋道宣撰《高僧傳》記載:“ 沙門慧光年方十二,在天街井欄上,反踢碟錯,一連五百,眾人喧競,異而觀之。佛陀因見怪曰:‘此小兒世戲有工’?!?宋代高承著《事物紀原》云:“今時小兒以鉛錫為錢,裝以雞羽,呼為箭子。三五成群走踢,有里外廉、拖鏹、聳膝、突肚、佛頂珠、剪刀、拐子名稱,亦墩鞠之遺意也。”南宋詞人周密寫的筆記《武林舊事》,其中卷六小經紀條,列舉南宋首都臨安城(今杭州)里經營各種玩具的小商業時,有“毽子、象棋、彈弓”等作坊,并且指明“每一事率數十人,各專籍以為衣食之地”,由此可見當時買毽子的人不少,也可以想見踢毽子活動的普遍。
與其他兒童游戲相比,踢毽子似乎更是女孩子的專利。李聲振《百戲竹枝詞》“踢毽兒序”中記載:“縛雉毛錢眼上,數人更翻踢之,名曰攆花,幼女之戲也。踢時則脫裙裳以為便。青泉萬選雉朝飛,閑蹴鸞靴趁短衣。忘卻玉弓相笑倦,攆花日夕未曾歸?!比鍌€人在一起游走踢毽子稱為攆花,踢到忘情時,竟然忘記了回家,其迷戀程度相當高。陳維崧《戲泳閨人踢毽子》一詞中記載:“嬌困騰騰,深院清清,百無一為。向花冠尾畔,剪他翠羽;養娘篋底,翻出朱提。裹用綃輕,制同球轉,簸盡墻陰一線兒。盈盈態,訝妙逾蹴鞠,巧甚彈棋。鞋幫只一些些,況滑膩纖松不自持。為頻夸狷捷,立依金井,慣矜波悄,礙怕花枝。忽憶春郊,回頭昨日,扶上欄桿剔鬢絲。垂楊外,有兒郎此伎,真惹人思?!?/p>
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人們未能正確認識兒童,正確把握兒童區別于成人的身心發展特點。因此也就不可能正確地認識游戲以及游戲在兒童發展中的巨大作用。古人一般只是把游戲當作娛樂消遣的手段,認為游戲會消磨時間和浪費兒童的精力,因此,“勤有功,戲無益”的觀點廣為流行。古人早就認識到了“少若成天性,習慣成自然”,也就是說兒童早期形成的道德品行是和天性為一體的,因此最能體現兒童天性的游戲中存在著教育的契機,但這卻成為古代對兒童游戲過度干預的理由,凡是符合封建倫理價值觀的游戲才被視為正當的游戲,而很少從兒童游戲本身的特點去考慮如何讓游戲服務于兒童的本性[9],明代學者王陽明甚至以“戒游戲”來訓誨他的兒孫,因為他擔心如果對兒童放縱嬉游,久而久之將“偷薄庸劣,日趨下流”。
羅素認為:“真實是重要的,夢想也是重要的。只要兒童的物質需要得到滿足,他就會發現游戲比現實有趣得多。兒童在游戲中像一個國王那樣富有權威,甚至以超過任何塵世的君主的權力來統治他的疆域?!郎鐑和诘幕孟刖偷扔诎熏F存的一切變成束縛,使兒童成為拴在地上的生物,因此就不能創造天堂?!盵10]游戲是生命恩賜于人的一件禮物,對于兒童來說,作為其生活的一個自然而重要的組成部分,游戲并不僅僅意味著能給兒童帶來愉悅,也不僅僅是兒童認識世界的手段或工具。從更為根本的意義上來說,這是兒童存在的一種方式,是兒童的真正的家園。游戲在兒童的生活中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兒童似乎有一種把任何活動都游戲化處理的天性。成人眼中作為勞役的工作,在兒童那里卻成了使之興致勃勃、樂此不疲的游戲。另外,中古兒童游戲很多項目瀕臨失傳,其中很多項目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在某種情況下(比如獲得國家的授權),可以代表國家參與具體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國際交流?!盵11]
研究歷史的一個重要目的,即是“以史為鑒”。我們很遺憾地看到,在我國現行的教育體制中,由于受狹隘功利意識的驅使,壓抑兒童天性,忽視兒童需要,剝奪兒童游戲的現象依然存在。“素質教育”口號提出了很多年,但成人為兒童擬定好的未來生活的大綱取代了兒童游戲的靈活多樣,以兒童發展的虛擬可能壓倒發展的現實潛能。所以,就教育工作者,尤其是兒童教育工作者而言,尊重兒童的游戲天性,讓兒童回歸童年的幸福與快樂,毋庸置疑是非常重要的。
[1]相關國外兒童研究參見:Philippe Aries,L’Enfant et la vie familiale sous l’Ancient Regime,Pairs:Libraries,1960;俞金堯.兒童史研究及其方法[J].外國社會科學,2001(5):33-40.陳貞臻.西方兒童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阿利斯及其批判者[J].新史學,第15卷(1):167-190.
[2]余欣.重繪孩提時代——追尋兒童在中古敦煌歷史上的蹤跡[J].敦煌寫本研究年報,第3號:103-104.
[3]張涌泉,黃征.敦煌變文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357-358.
[4] S. Freud, Creative Writers and Day-Dreaming,London:Hogarth Press,1959,pp.141-142.
[5]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9:8337.
[6]李太白全集(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7:256.
[7]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366.
[8]秦淮夢.也談《紅樓夢》中的斗草[J].紅樓夢學刊,1988(3):14-15.
[9]呂逸.中國古代兒童游戲研究[D].陜西師范大學,2006:33.
[10]伯特蘭·羅素著,歐陽夢云譯.論教育尤其是兒童教育[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558.
[11]張兆林.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的行業協會研究[J].美術觀察,2015(4):113.
G898.1
A
叢振(1984-),男,山東聊城人,博士,現就職于聊城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主要研究方向為民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