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場風云（中）

方賽群

3.新牛王“登基”

全場看客一下子興奮起來了！

這一戳，簡直像刀子扎進了金大彪的心里，他不由“哎呀”一聲驚叫。只有他最清楚，“小金刀”雖然英勇無敵，但也有致命傷：當年他從劉秀才手里搶過這頭小牛犢時，發現它頭頸右下側長著一個毒瘡，爛到能看見牛脖子上的青筋。后來雖然治好了，但六年間曾兩次發作，每次都差點要了牛命……今日場上那頭馱鹽的蠻牛，猛一下扎中的恰恰是“小金刀”的舊傷處！

金大彪的心“突突”狂跳起來，此時斗牛場上的“英雄虎”又發起了第二次沖擊。只見它左右回旋幾下，巧妙地避開“小金刀”的鋒芒后，瞄準時機，又一次把獨角扎進同一個地方，頓時，鮮血從“小金刀”的頭頸處射出，如泉水一般，噴得老高。

金大彪雙眼圓瞪，嘴大張著說不出話來。此時場上的“小金刀”全然沒了往日的威風，它狼狽不堪地跌入泥地里，剛想掙扎著站起來，“英雄虎”氣勢洶洶地又發起了新一輪的沖殺。“小金刀”無心戀戰，回頭繞場狂奔逃命，可“英雄虎”哪里肯放，它沖上前猛地將“小金刀”撞倒后，第三次把牛角深深地扎進了它的致命處！

“小金刀”的四條腿在濕泥里劃拉了幾下就沒氣了。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連“拆牛手”都沒派上用場。頓時，場上歡呼聲四起，金大彪像泥人一般呆立不動。

這真是金牛縣斗牛史上的一場曠世奇戰！

就在這時，場上又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那位曾被人當作“麻瘋女”的美女，竟然走到死去的“小金刀”身邊放聲大哭，看她那悲痛欲絕的樣子，簡直就像死了親人！

這一切，場上的看客看不懂了，金大彪也糊涂了。他低頭看看死去的“小金刀”，抬頭看看那位美女，又指指張貴根，沙啞著嗓子傻乎乎地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金大彪怎么會輸？我的‘小金刀怎么會死？你們到底是什么人？還有你——你為什么要哭我的‘小金刀？”

那美女突然發瘋似的大喊起來：“這是我家的牛啊！為了它，我父母被你陷害，雙雙慘死獄中！為了它，我被你逼得流落天涯！金大彪你這個殺人魔鬼，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金大彪被罵得渾身汗毛倒豎，顫聲問道：“你是……難道你是……”

張貴根扶起女子，咬牙切齒地大罵：“金大彪，你這個畜生！告訴你，她是我的義姐劉慧靈，她的父親就是被你害死的劉秀才！”一聽這話，金大彪如同見到了索命的冤魂，嚇得臉色煞白，癱倒在地。

王大富聞訊趕來，他老淚縱橫地拉住那女子道：“我的外甥女啊，你還活著？舅舅找得你好苦！”那女子一把抱住王大富，又大哭起來：“舅舅，我終于為爹娘報仇了！”

鑼聲“當當當”響起，老者再次慢吞吞走上臺，拿張紅紙，拖著長腔念起來：“百鳥朝鳳，青龍盤柱；紅頂花翎，喜報三元！蒼天賜‘英雄虎以神力，本次斗牛已定輸贏，現在公告眾鄉親，新牛王是張貴根！”

廟會的理事馬上過來給“英雄虎”披紅掛花。此時，全場看客歡聲雷動，興奮的人們把帽子、鞋子拋向天空，一時間，斗牛場上空如天花亂墜。

在“百鳥朝鳳”的嗩吶聲中，新牛王開始游街了！張貴根披紅掛彩，騎著“英雄虎”，他的義姐劉慧靈坐著八抬大轎，王大富則揚眉吐氣地走在最前面。隊伍前有旗幡儀仗隊開道，后有笙簫鼓樂相隨，那情形如同大員出巡一樣威風八面。場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爭先恐后地尾隨游街隊伍而去。

人群遠去了，喧鬧了一天的斗牛場，霎時間變得冷冷清清，只剩下一頭死牛，還有癱軟在地的金大彪。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遠遠看去，就像一條被打折了脊梁骨的癩皮狗。

新牛王張貴根在人們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走向原先金大彪住的“牛王宮”。此時此刻，金大彪的狐朋狗黨早已作鳥獸散，他的小妾們也收拾起自己的細軟各奔東西，只有那些下人齊集在大門外面，歡天喜地迎接新主人入宮。

張貴根在牛王宮大宴三天，請鄉親們都來做客。牛王宮外鞭炮齊鳴，牛王宮內紅燭高照，大殿內外幾十桌筵席依次排開，張貴根與義姐劉慧靈、義舅王大富，頻頻向眾鄉親敬酒。

筵席上，酒喝得痛快，人人興奮無比。張貴根顯然喝多了，說起斗牛場上的情形，他就嗓門高了八度：“……這時候‘小金刀知道我的厲害了，它掉頭想逃。能讓這畜生逃嗎？沒門！我猛地沖上前去，對準它那個致命處又是一角……”他手舞足蹈，好像連自己到底是牛還是人都分不清楚了。

有人好奇地問張貴根：“哎！張牛王，說實話，我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你家一頭普普通通馱鹽的牛，怎么就能三下五除二干倒‘小金刀？‘英雄虎使的到底是哪一招啊？”

一聽這話，張貴根更興奮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還不是我姐棋高一著！‘小金刀原本是她家的小牛犢，小時候都是她養的！只有她知道它的頭頸上有個致命的毒瘡，因此幾年來她教我訓練‘英雄虎時專練一招，那就是死命戳對手頭頸右側那個傷疤！”

人們聽了，都說劉慧靈是女中豪杰。還有人說：“這才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看多少人想扳倒金大彪都沒成功啊！就說王大富吧，去年他買‘麒麟架就花去兩千大洋哩！”

聽他這么一說，人們都想起了“麒麟架”，說那牛雖敗猶榮。還有人問王大富：“哎！得空我們去看看它！那牛現在關在哪里？”

王大富說：“別問了吧，那牛已經‘關到你們肚子里去了！”此話一出，大家驚問：“難道你把‘麒麟架殺了吃肉啦？”

被大伙逼不過，王大富只得嘆著氣道出實情。原來，“麒麟架”戰敗后，躺在牛欄暗處不再起身，也不肯進食，甚至看見人都瑟瑟發抖。王大富說：“敗軍之將不可言勇，‘麒麟架一旦戰敗，再不敢與任何牛相斗了，即使強行拉上場，它也會望風而逃。這樣的牛就是轉賣給別人，也是坑害人家。再說它自幼不會下田耕作，養著也是白費草料，唯一的辦法就是宰掉吃肉了。”王大富紅著眼繼續說，“我與金大彪相斗雖然敗了，可我家的‘英雄虎卻為我報了一箭之仇！‘麒麟架今天上了慶功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這時，有人發現劉慧靈哭了，哭得梨花帶雨。從斗牛到現在，人們已經看見她第二次痛哭了，這次又是為了什么呢？

張貴根不安地問：“姐，難道我又做錯什么事了？”

劉慧靈抹了把眼淚搖搖頭說：“不是的，我想起了爹娘，也想起了牛。‘小金刀是多么好的一頭牛啊，可為什么到了金大彪手里就成了作惡的工具？”

一番話引得大家感嘆不已。正在這時，院子里傳來一片嘈雜之聲，還有人在大喊“救命”。大家涌到門口一看，只見“英雄虎”正發瘋一般追著一個人，那人連滾帶爬，已被逼到院子一角，“英雄虎”正用它的獨角向那人胸膛刺去！

說時遲，那時快，張貴根吹了一聲口哨，那牛一下站住了！劉慧靈急忙上前去扶倒在地上的人，可是，當她跑到那人跟前時，她“啊”地驚叫了一聲，連連后退。原來倒在地上的不是別人，竟是金大彪！只見他一只手用爛布條纏在胸前，一條腿滿是污血，此刻他渾身發抖，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威風，樣子就像一個老叫花子。

張貴根怒喝一聲：“金大彪！你跑到這里干什么？還想殺人放火搞報復嗎？”

金大彪老淚滂沱，跪地叩頭道：“張牛王啊！我哪敢啊？都怪我過去作惡太多，這幾天我連飯也討不到一口，還被人打斷了手腳，今天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從后門溜進來想找口吃的，想不到又被你家的牛盯上了……”他聲音越說越輕，最后趴在地上不動了。張貴根命人從酒桌上拿了一碗飯菜放在地上，金大彪聞到飯菜香味，猛地抬起頭來，連滾帶爬地過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金大彪落魄到這般田地，在場的人一個個揚眉吐氣地說：“哼！真是現世報！”

金大彪吃飽了，好像有了些力氣，他再次跪在張貴根和鄉親們面前：“謝謝大家救了我一命。我作惡太多，到外面不被人打死，也會餓死，我是真知道錯了，請張牛王給我一條生路，讓我在后院掃掃牛欄，倒倒馬桶，給口飯吃就成，也算我贖罪吧！”

看著趴在腳下的金大彪，張貴根充滿了勝利感。一旁有人說：“這人養牛倒真有一套，料他一個癱子也興不起什么風浪，給他一口飯吃，還顯得新牛王仁慈大度呢！”

張貴根于是對下人說：“把他領到后院去吧！”

這時，劉慧靈發話了：“不！這樣的惡人不能留在牛王宮！”她轉身又用命令的口氣對張貴根說，“快！馬上把這惡人趕走！”

張貴根覺得下不了臺，臉色冷冷地說：“姐，金大彪過去對人狠毒，已經遭了報應，他現在只是一個叫花子，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吧！”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劉慧靈呆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4.義姐弟反目

牛王宮換了新主人，十里八鄉的鄉親們路過這兒，都要進牛王宮坐坐，和張貴根喝喝老酒，聊聊養牛經，說說各地的趣事。漸漸地，一些名門富豪、地方勢力也來與他拜把子、交朋友，酒桌上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當地的民間藝人還把他韜光養晦住破涼亭斗倒金大彪的事，編成“道情”四處傳唱。

可是，張貴根和劉慧靈之間的感情卻起了變化。很顯然，劉慧靈對張貴根留下金大彪極為不滿，她的脾氣也變得蠻橫了，不僅把金大彪看得死死的，而且事事管著張貴根。她反對他與那些富豪和地方勢力來往，有時她甚至當著那些貴客的面發飆，這讓張貴根嘴上不說，心里則越來越憋氣。終于有一天，他與劉慧靈發生了正面沖突，起因還在“英雄虎”身上。

原來“英雄虎”自打斗牛場上凱旋而歸后，張貴根便把它視為自己命中的“福星”。而他收留下的金大彪，養牛也確實有一套，在他的照料下，原本毛色無光的馱鹽牛，很快就長得毛色鮮亮，屁股滾圓。金大彪每日讓牛吃飽喝足后，還吩咐其他伙計牽著它到大街上溜達，以助消化。

人們對這頭牛的喜愛之情是不言而喻的，每次它在大街上溜達時，人們都拿出水果、包子、甜餅款待它。有一次路過“德旺酒店”時，老板還用竹筒子裝了自家釀的米酒，掛在它的獨角上，讓它回家慢慢享用。這“德旺酒”味道香醇，“英雄虎”一來二去竟然喝上了癮，到后來它竟然會自己買酒喝了：每天伙計把毛竹筒子往他的獨角上一掛，說一聲“買酒去”，它就會自己到酒店打酒。伙計有時忘了在竹筒子里放酒錢，酒店老板也不計較。時間久了，伙計也樂得省下酒錢。“英雄虎”便每天神氣活現地到酒店去“吃白食”。

事有湊巧，那天酒店老板和老板娘外出辦事，臨時叫遠道而來的外甥代為看管店面，恰在此時“英雄虎”大搖大擺地來了。外甥感到很奇怪：“咦？這牛怎么跑進店里來了！”旁邊商鋪的人提醒他說：“這牛是來買酒喝的。你給它酒，它自己就會走了。”

“牛還會買酒喝？”外甥感到很新鮮，但倒了倒竹筒子，卻沒見著酒錢，心里就犯嘀咕了：這沒錢怎么能買酒呢？可不給酒，牛又不肯走，和這畜生又說不清楚，他靈機一動，就用竹筒子裝了一桶水掛在牛角上說：“牛啊，你要知道沒錢是不能買酒的，回去吧！”

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此舉竟闖下了大禍！

那“英雄虎”名氣大脾氣更大，它發現自己受騙上當后，牛脾氣大發，一轉身撒開牛蹄，沖回酒店，猛地一頭把酒柜臺給撞翻了！一時間，酒店里的酒壇子“乒乓”亂響，黃酒、燒酒流了一地。

老板的外甥這下急了，他想與牛講道理，牛又聽不懂，急得直哭。而那牛還要沖過來，他情急之下抓起一把剪刀扔了過去，把牛的右耳戳了一個洞。牛痛得“哞——”地大叫一聲，逃回去了。

這時張貴根正在家中和幾個客人喝酒，正喝得七葷八素，只見金大彪慌慌張張跑來告訴他“英雄虎”被人打了。他一聽，急忙跑到牛房一看，見自己的寶貝牛耳朵上鮮血直流。誰膽敢刺傷寶牛？這還了得！于是，他當即帶著一幫人沖進了“德旺酒店”，不由分說抓住老板的外甥一頓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狗娘養的！沒長眼睛？居然敢打我的‘英雄虎，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酒店老板回來了，看見眼前的情景，臉氣得發綠，道：“張牛王，做人得講點道理吧？你這牛到我店里白喝酒有半年多了，你不感謝我倒也罷了，為何今天還對一個孩子大打出手？牛搗了我的酒店，你反倒有理打我家的人？牛是畜生不講道理，難道你也不講道理？今天這店里的損失，非得一一賠我不可！”

張貴根說：“你外甥傷了神牛，打還算輕的！‘英雄虎喝你店里的酒是看得起你！我的牛的耳朵都被扎破了，你還好意思說叫我賠酒店的損失？別忘了，我是新牛王！”

酒店老板冷笑道：“新牛王怎么啦？你半年前也不過是住破涼亭的販鹽佬，你那‘英雄虎只有一招，靠的是戳對手的傷疤得勝。下一次斗牛時，這‘獨角戲還管用嗎？你威風什么呀？”

這幾句話，句句戳到張貴根的痛處。自從當上牛王后，有誰敢和他這樣說話呀！張貴根只覺得血往頭上涌，頓時失去理智，像瘋牛一樣沖過去，摁著店老板就是一頓暴打。

就在這時，有人喊他：“張牛王，別打了，你姐來了！”

張貴根一聽，馬上放開酒店老板，站了起來：“姐，你來啦，他……”

劉慧靈一言不發，走過去扶起酒店老板，為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后，轉身沖張貴根厲聲喝道：“什么也不用說了，向德旺叔賠禮！”

張貴根脖子一梗：“他傷了我的‘英雄虎，還讓我給他賠禮？我辦不到！”

劉慧靈指著他鼻子罵道：“你這個畜生！你這樣欺壓鄉鄰，和過去的金大彪有什么不同？我真不該讓你當上這個牛王！”

張貴根被義姐當眾責罵，又見滿街人都用嘲諷的目光看自己，頓感面子都丟光了，壓抑了半年的火氣終于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劉慧靈你不要太過分了，我叫你一聲姐是看得起你！沒有我當牛王，你還不是破涼亭里的‘麻瘋女嗎？”

見他如此無禮，劉慧靈氣得渾身顫抖，手腳冰涼，她忍無可忍地抬手給了張貴根一巴掌。當天，劉慧靈便離開了牛王宮，雇了頂轎子，頭也不回地到舅舅王大富家去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