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業婷
從莊子的“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到董仲舒的“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體系,天、地、人三者的關系一直不斷變化著,《易經》中強調“三才”之道,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見,“天人合一”在中國是一個基本的信念。而季羨林先生對其解釋為:“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類;合,就是互相理解,結成友誼。”這話深得我心,在中國古典文學里,關于人與自然的交融的詩句、軼事不可謂不多,高風傲骨的中國文人在詩歌中將自己的性情表現的行云流水,自得自在,所謂的“詩如其人”“畫如其人”便是如此。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過‘可堪孤館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有我之境通常體現出的是一種欣欣然的朝氣與進取之意。以曹操《觀滄海》為例:《觀滄海》歷來被視為中國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詩,整篇都在寫山水,從第一句“東臨碣石,以觀滄海”便有了一個主人公,在萬頃碧波、千里濤聲之中赫然便有一位豪情之士,在“秋風蕭瑟,洪波涌起”之時,屹立在滾滾波濤之上“歌以詠志”,全詩雖則是在寫風景,實則籠罩在主人公的“聲音”之下。抒情主人公處在主體位置,掌握著山水,他借山水來抒懷,山水為他所用,他凌駕于山水之上,成為山水的主宰,二者之間無對等關系可言。
無我之境則更多的表現為一種與山水的平等交流,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交融,是一派生機勃勃的自然之景。先以嵇康的四言詩為例。胡應麟在《詩藪》中評價“叔夜送人從軍至十九首,已開晉宋四言門戶。”可見嵇康四言詩的地位———未失高流。以自然為友,與之欣然對等對話,是嵇康四言詩藝術成就所在。如《贈兄秀才入軍》其一“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游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俛仰慷慨,優游容與。”其二也是如此“鴛鴦于飛,嘯侶命儔。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頸振翼,容與清流。咀嚼蘭蕙,俛仰優游。”采用通篇比興的手法把兄長比作悠游自得的鴛鴦,與伴侶在水中比頸雙翼,自在從容,這類似莊子的“物化”———不知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做了蝴蝶。這種與物為一的手法更表現出作者的自然觀———人與自然的交融。人與鴛鴦,在自然中暢游,和鳴嚶嚶,以蘭蕙為食。在大自然中詩一般的棲居,從而獲得心靈的自足,這種與物為一的和諧生存景觀讓作者在想象中把水中嬉戲的鴛鴦鳥比喻成兄長,使得人與自然的關系進一步升華到了一個“共鳴”狀態。其詩第十四首廣為人知,意義也更為豐厚,尤以“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成就最高。顧長康也道“畫‘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這樣一種生活樂趣,在彈琴自娛的同時,目送遠去的鴻鳥,這樣的一種情境是安閑又自然的。人在景物中且又不以自然的主宰自居,這樣一種主動參與又不役使自然的態度為四言山水詩營造了一種新的審美意蘊。從這個角度看,嵇康以山水入詩直接開啟了東晉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然主義情懷。
與山水平等交流讓嵇康的詩歌里有和諧自然的意味。這種和諧是人與物的深度交融,是山水與人的平等交流所帶來的,他的詩歌里潛藏上帝,上帝之在鑄成了其詩雍容閑雅的品格。平等是只有上帝的存在才能成立的詞語,這在他的詩歌中表露無遺。
陶淵明的詩歌和人品可以用“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來形容,在他的詩歌中,我們不難發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一類的詩歌。雖然讀“jian(四聲)”和“xian(四聲)”有不同的意味,我以為,讀“jian”更好:這是一個在自然中自得自樂的人“晨興理荒穢”,在勞動之中,偶然抬頭,南山就在眼前,這正是體現了人與自然的一種深刻的交融。辛棄疾也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的句子,人與自然相處的和諧自然,我與青山是平等交流的,青山悠悠,詩人的心境也是欣然的快樂。和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則更是一種神奇之筆!試想在群山之中,云霧靄靄,曲終而人隱,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人與自然融為一體,景物之外不知有其他所在。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并不是不言,而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正如愛默生在《演講錄》中所寫“田野和樹林給予的最大快樂是人和植物間玄妙關系的暗示。我并非獨自一人,也不是沒人認識我。它們向我點頭,我向它們點頭。”所以在自然中生活的人永遠不會孤獨,縱然會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感嘆,但正如陶弘景詩中的“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正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而天人合一在絕大多數時候還和人自身的氣質品格、風神氣度有很大關系,概括來說,便是“達”與“不達”。而古人名士的“達”,大多可分為兩種,即所謂儒家的“達”和道家的“達”。儒家中“達”與“不達”類似于“窮”與“通”。馮友蘭先生認為,從哲學上對“達”的界說為“玄學家通過明理方法所達到的一種玄遠、混沌的精神境界”,這便是體現在嵇康身上的“道家的達”,更多的則是一種《齊物論》中的“達者,無滯于四方,而寄當于自用。”面對世間美丑、善惡、分離等等,都能達到天地并生、萬物為一的無差別境界,這樣一種“達”的境界才真正具備了自足自在的美的存在。
而真正的達者對自然的關注和依賴超出我們的想象,在“俗人不可親”的塵世里,自然是一塊神圣的凈土,更是凈化我們靈魂的圣地。在現代,要達到“天人合一”誠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只要我們存有一顆純真的心,保持我們的本性,在生活中尋找幽靜之處,體味生命的真諦,那么,處處皆是天人合一的大境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