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禹偁的田園詩

何艷霞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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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禹偁的田園詩

何艷霞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20)

［摘要］宋初王禹偁的田園詩創作與個人“以直躬行道為己任”的性格和一生三黜的經歷相關，因而詩作既有哀民生疾苦的勞動者之歌，也有抒發歸隱之情，閑適、恬淡富有詩情的田園曲。這些特色創作承上啟下，對宋代的田園詩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王禹偁;田園詩;成因;特色;影響

目前學界對田園詩定義尚無定論①。劉蔚認為田園詩是“以田園風光、農事勞作和日常生活為題材，以士人和農民為主要人物形象，以樂和苦為基本主題的詩歌，具有狹義和廣義之分。”［1］125此觀點對田園詩做了一個相對好的界定。田園詩的范圍應是廣泛的，它不只限于表現閑適恬淡的田園生活，更應涉及參與農事勞作的人及日常生活。

有學者指出宋代是“田園詩發展的第三個高峰”［2］133。《蔡寬夫詩話》:“宋初沿襲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3］398由于王禹偁文壇盟主的地位，學界對其研究較多，有關注其生平、為人思想的，如墨鑄《試論王禹偁的為人及其政治思想》等;有關注其貶謫期間創作的，如范永鋒《王禹偁貶謫心態及其影響下的詩歌創作》等;也有關注其對白居易詩歌繼承的，如劉曉光《試論王禹偶對白居易的繼承關系》等，但在對其田園詩研究方面，尚有不足。劉蔚《宋代田園詩的演進與分期》只是略提起其創作小有成就，并沒有系統闡述。本文試圖從王禹偁田園詩創作的成因、特色，及其在宋代田園詩的地位影響三方面來分析，以期對王禹偁的田園詩有更深刻的認識。

一、田園詩創作成因

《宋史·王禹偁傳》:“王禹偁，字元之，濟州鉅野人。世為農家，九歲能文，畢士安見而器之。”［4］9793出身農家的王禹偁，與田園有著天然的聯系，生長環境讓他能更多接觸農事生產，深刻體會民眾生活的艱辛，這也是他為官之后，詩中表現為民而歌特色的原因之一。

王禹偁“太平興國八年擢進士，授成武主簿”［4］9793。其為官之初，官位不高，后其雖為太宗所欣賞，但淳化二年，便因廬州妖尼道安誣陷徐鉉之事而被貶為商州團練副使。被貶商州期間，他官閑俸薄，與人交游甚少，生活頗凄涼，只有寫詩聊以自慰。這期間，是王禹偁創作的高峰，大量田園詩也創作于此時。在王禹偁所作大約43首田園詩中，與商州有關的農事題材田園詩約19首，閑適題材約9首，占其田園詩絕大部分。在商州期間，王禹偁官微俸薄無以養家，只好種地自給，其詩《種菜雨下》云:“菜助三餐急，園愁五月枯。廢畦添糞壤，胼手捽荒蕪。前日種子下，今朝雨點粗。吟詩深自慰，天似憫窮途。”［5］738可見他親自投身農業生產，以親身經歷創作出表現農事勞動的田園詩，這些描繪極具真實性。同時，在勞動之外，他也切實體會到了田園風光之美，《寒食》、《秋居幽興三首》中呈現的是一幅幅田趣圖。

至道元年，王禹偁為翰林學士，不久又被貶滁州，期間詩人作出《唱山歌》此類表現滁州民俗的詩歌，但再次的貶謫已讓詩人積極進取之心逐漸黯淡，與被貶商州期間相比，其關注民生疾苦的創作大為減少，大多田園詩歌更傾向于表現其欲歸隱的情緒，如《老態》、《病起思歸二首》等。

“咸平初，預修《太祖實錄》，直書其事。時宰相張齊賢、李沆不協意，禹偁議論輕重其間。出知黃州，嘗作《三黜賦》以見志。其卒章云:‘屈于身而不屈于道兮，雖百謫而何虧!’”［4］9798外任黃州是王禹偁第三次被貶，面對這些打擊，他堅定表明不愿“屈于道”。在黃州任上，他勤于政事，不忘對民眾之關懷。其詩《十月二十日作》寫于他去世半年之前，多病之時，所思在于“黃州民”，此種為民之心，表現在其田園詩的創作里，具有震撼人心之力。

王禹偁出生農家，“其家以磨面為生”［6］133，家世貧寒，在進入仕途之后，本欲踐行“兼懷天下”之任，但由于為人耿直，“屈于身而不屈于道”三次貶謫于外地。這些豐富的經歷，讓他能夠更深入地接觸到下層民眾，體會他們的疾苦，其寫出的田園詩也帶有泥土氣息，并大多是為民而歌。同時官微俸薄，不能一展抱負，甚至無以養家，加之屢經貶謫打擊，讓他不時生出退隱之念，這都影響了其田園詩的創作。

二、田園詩內容特點

王禹偁田園詩就其內容而言主要分兩種:一種是繼承了儒家民本思想，又受杜甫、白居易影響為民而歌類型的詩歌，共22首;另一種是抒發自己歸隱之情和閑居之時生活情趣的詩歌，共21首。

(一)為民而歌

“北宋初年的詩歌大多是輕佻浮華，缺乏人民性，王禹偁極力要挽回這種風氣。”［7］5他很好地繼承了杜甫為民而歌這一點，其農事題材田園詩的創作便是一個很好的證明，詩中表現出人民性。

王禹偁創作的農事題材田園詩共22首，詳見表1。

年份　作品端拱元年(988年)《對雪》淳化二年(991年)《對雪感懷，呈翟使君，馮中允同年》《田詞五首》淳化三年(992年)《感流亡》《竹》《觀鄰家園中種黍示嘉佑》《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佑》《雷》《秋霖二首》《自嘲》淳化四年(993年)《賦得臘雪連春雪》《種菜雨下》《偶置小園，因題二首》《對雪示嘉佑》至道二年(996年)《唱山歌》咸平三年(1000年)《十月二十日作》

從表1中可見，王禹偁對農事題材田園詩的創作基本貫穿其整個仕途生涯，這也體現他一生對農事和人民疾苦的關注。

“禹偁詞學敏贍，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4］9799儒道是其一生的行為準則，為民而歌，申訴他們疾苦，也是他亦欲履行的職責之一。“宋初有人在詩里感慨說，年成隨你多么豐收，大多數人還是不免窮餓:‘春秋生成一百倍，天下三分二分貧!’”［7］2在此嚴峻情形下，農民生活負擔自然很重，長期游走于下層民眾之中的王禹偁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在商州期間，詩人自己雖是謫臣的身份，官職卑微，甚至所拿俸祿都無法自養，但他更多的是為民之生存而憂，因而就有“三月降霜花木死，九秋飛雪麥禾災。蟲蝗水旱霖淫雨，盡逐商山副使來。”(《全宋詩》卷六五《自嘲》)“商山春夏旱，旱雷不降雨”(《全宋詩》卷六二《雷》)等描述商州地區自然災害對人民生產生活造成損害的詩歌，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對民生疾苦深切關注。除此之外，他也關注當地民生民俗，如其所作《田詞》這樣民歌風味濃郁、贊美勞動者的詩歌，并“亦欲采詩官聞之，傳于執政者，茍擇良二千石暨賢百里，使化天下之民如斯民之義，庶乎污菜盡辟矣”。其詩［5］717云:

各愿種成千百索，豆萁禾穗滿青山。

莫言火種無多利，禾樹明年似亂麻。

鼓聲獵獵酒醺醺，斫上高山入亂云。

自種自收還自足，不知堯舜是吾君。

北山種了種南山，相助刀耕豈有偏。

愿得人間皆似我，也應四海少荒田。

畬田鼓笛樂熙熙，空有歌聲未有詞。

從此商于為故事，滿山皆唱舍人詩。

這五首詩互相蟬聯構成一體，寫商山人民團結一致、相互扶持，不畏艱辛，積極樂觀的勞作精神，詩歌充滿了對他們熱情待客、辛勤勞動、自給自足等優良品質的贊美之情。詩人似乎也被這種情趣深深感染，樂于寫下此地的故事，愿“滿山皆唱”，更愿“化天下之民如斯民之義”。

徐規在《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中指出:“《感流亡》、《竹》詩以及端拱元年撰《對雪》詩、淳化四年撰《對雪示嘉祐》歌行，乃繼承和發揚杜甫《三吏》、《三別》與白居易《秦中吟》、《新樂府》之現實主義精神，求諸宋人詩集中，誠未多見。”［8］97王禹偁關注現實的創作觀，使其從民生角度寫出許多具有泥土氣息為民而歌的田園詩。

(二)歸隱之情

王禹偁懷著強烈為國為民的責任感入世為官，但官職一直較低，目睹國家危機，屢獻良策，終未采納，八年三黜，始終無法實現自己的抱負，于是他在詩中便不時反映隱逸之情、回歸田園之愿，并創作了許多此類題材田園詩以抒胸臆。此類詩歌共有21首，詳見表2。

表2　王禹偁抒發歸隱之情的田園詩作品

從表2可見，從王禹偁入世為官初至末，心中不時生出歸隱之念，這在他的田園詩中有很充分的體現。

中國傳統文人大多具有入世與出世的矛盾，只要仕途不順，便會萌生退意，道家思想使其在矛盾中達到平衡。王禹偁也不例外，在為官之初便有詩句云:“應笑陶潛未歸去，折腰奔走在泥沙。”(《全宋詩》卷六三《寄獻潤州趙舍人》)“此身居下位，無路畫良籌。已悔田園廢，堪驚鬢發秋。憑誰念寒苦，祗自擬歸休。僻甚陶元亮，貧過魯仲由。品題殊不濫，清濁肯同流。”(《全宋詩》卷六三《贈采訪使合門穆舍人》)這兩首詩作于其任州縣官位之時，位卑無法一展抱負，惟有在保己身“清流”之時，羨慕陶淵明隱逸生活。在幾次被貶之時，詩中也流露出歸隱之意，如在被貶滁州期間有詩云:“老態固具矣，宦情信悠然。唯當共心約，收拾早歸田。”(《全宋詩》卷六一《老態》)但王禹偁終不會似陶淵明般歸去，因為于他而言堅守儒道，能為民做事更重要。于是他在被貶商州官閑事少之余也享受了田園之樂，其詩《秋居幽興》［5］733便是很好的一例。

秋光雖寂澹，幽興入詩家。籬暗螀啼菊，園荒蟻上茄。圍棋知日影，理發見霜華。向曉兒童喜，溪僧遺晚瓜。

園林經積雨，晚步思悠哉。宿鳥頭相并，秋瓜頂自開。藥田荒野蔓，屐齒沒蒼苔。幽興將何遣，焦琴貰酒杯。

謫居人事慵，幽興與誰同。僧到烹秋菌，兒啼索草蟲。掃苔留嫩綠，寫葉惜殘紅。歲晏琴樽好，籬邊有菊叢。

詩中王禹偁將自己定義為詩家，又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園中物象，靜物的菊、野蔓，動態的鳥，甚至茄上的螞蟻，都進入詩人眼界。頑皮的兒童在此如置身于樂園，詩人與僧游賞作詩于此，園中一切景象充滿和諧溫暖之意。雖在“謫居”期間，但詩人依然可以滿懷幽興地靜享田園之樂。

王禹偁的田園詩創作與個人性格、自身遭遇相關，有從現實主義精神出發創作的哀民生疾苦，真實記錄農業生產，具有泥土氣息的勞動者之歌，也有抒發歸隱之情，閑適、恬淡富有詩情的田園曲，風格多樣，具有特色。

三、詩歌影響

在中國古代最早的詩集《詩經》里，田園詩主要以勞動人民生產及艱辛生活為抒寫對象，到了東晉亂世，陶淵明田園詩創作取得了很大成就，其詩中有表現隱逸情懷的，有寫與民同樂事跡的，卻很少有農事題材以及憂心民生疾苦為民而歌的田園詩。之后很長的一段時期，田園詩的題材也多傾向于山水、隱逸，直至中唐時期才有了明顯的變化，在田園詩中詩人對農民生活有了更多反映。白居易倡導的“新樂府”運動，主張作詩應“救濟人病，裨補時缺”，寫下了許多為民而歌具有諷喻精神的田園詩，如《觀刈麥》、《杜陵叟》、《采地黃者》等。宋初效仿白居易創作的“白體”盛行，但多數文人所效仿的“白體”，屬于形式方面對工巧妙，內容方面“吟玩性情”的類型，王禹偁卻遵循白居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歌主張，以現實主義為基礎進行田園詩創作。具有“人民性”的詩歌創作很多反映在他以農事題材為主的田園詩中。同時，王禹偁的詩歌遠離宋初文人的“輕佻浮華”，較多抒發自身真實情感，抒寫閑趣田園之樂。這些創作，在宋初詩壇極具特色，是對《詩經》和中唐田園詩創作中關注農民勞動生活的再次回歸，也開啟了宋代田園詩既抒寫農事又抒寫自身歸隱之情特色創作的先例。

劉蔚認為“宋代田園詩的演進大致可以劃分為承襲、自立、突變、繁盛、深化五個時期”［9］39，主要活躍于宋太宗朝的王禹偁從屬于此“承襲期”。其在田園詩的創作上，風格多樣，既繼承了《詩經》和中唐以來關注下層人民勞動生產的為民而歌的創作精神，也有抒發自身情感，表達歸隱之情、閑適之趣的田園詩，詩歌既具有人民性，又不乏濃郁情感，這些特色創作承上啟下，并對整個宋代的田園詩都產生了影響。

“王元之在翰林，太宗恩遇極厚，嘗侍宴瓊林，獨召之至御榻顧問。帝語宰臣曰‘王某文章，獨步當代，異日垂名不休’。”［10］68由此可見，身為文壇盟主的王禹偁在當時就已為君主所賞識，又有詩集傳世，對整個宋代及后代詩歌創作都有深遠影響。郭軼卿在《宋代田園詩的新特色——回歸真實》［11］一文中指出，宋代田園詩寫實從梅堯臣開始，其實早在他之前的王禹偁就已經真實地記錄田園生活了。梅堯臣在創作的《田家語》、《岸貧》等詩中對田家生活苦楚的體現，《野田行》、《川上田家》等詩中對民俗民風的抒寫，在王禹偁農事題材田園詩中都有反映。南宋時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被認為是“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7］193，詩中對農事勞動的抒寫，也受到了王禹偁田園詩的影響，只是由于其能夠“集大成”，以平等的地位站在農民立場更具體細致描繪農事生產和農民之苦，所以比王禹偁田園詩的創作更加深刻，這也是詩歌發展的一個必然規律。

田園詩在宋代迎來了第三個高峰，除了產生大量作品外，對農事勞動、農民疾苦關注的主題，也是其特色和能夠達到高峰的主要原因，而對此主題的抒寫，王禹偁在宋初田園詩的創作上具有開先河之作用，并影響了宋代田園詩的創作，可見其對宋代田園詩的發展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四、結語

王禹偁一生“以直躬行道為己任”，不僅踐行了儒家在其位謀其政之理，更是心懷天下蒼生，為治國屢獻良策，關心民生疾苦，然其“多涉規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故屢見擯斥”［4］9799。為官八年三黜，仕途不順，生出歸隱之意，在不同人生階段的田園詩中都有表現，他也于閑暇之余體會到了田園之樂，但是最為人欽佩的是他始終不忘自身責任，創作具有為民而歌特色的田園詩，以期傳于執政者，愿“豆萁禾穗滿青山”。其田園詩中表現的農事勞動與情感的真實，在宋初別具一格，對其后詩歌創作產生很大影響，也為推動宋代田園詩走向高峰，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注釋:

①討論田園詩定義的主要論文有:劉蔚《田園詩義界新論》(《南京大學報》2011年第6期)，唐滿先、崔雄赫《陶淵明以前田園詩之審美方式——兼論田園詩之定義》(《江西社會科學》1995年第2期)，李曉紅《試論田園詩與山水詩的區別》(《云南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4期)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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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徐規.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1982:97.

［9］劉蔚.宋代田園詩的演進與分期［J］.文史哲，2004 (6) :39.

［10］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68.

［11］郭軼卿.宋代田園詩的新特色—回歸真實［J］.大眾文藝，2009(11) :42.

［責任編輯張亞君］

作者簡介:何艷霞(1990－)，女，甘肅天水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收稿日期:2015-01-20

［中圖分類號］I207.2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4630(2015)02－002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