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2014年12月12日,全長1432公里、歷時十一年建設的南水北調中線正式開閘通水。從此,丹江口水庫每年將向北方輸送95億立方米的水量—相當于1/6條黃河,以緩解京津等地水資源短缺的現狀。
南水北調,對于華北地區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但對于陜南商洛—中線調水的水源涵養地,“一江清水供北京”的背后,既有擔憂、犧牲、奉獻,也有變革的決心和無限的憧憬。
北調之水70%的水量來自陜西省南部的丹江。
有數據顯示,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每年可調水95億立方米,最高達120億-130億立方米。陜西省的匯流面積占整個丹江口水庫水域面積的77%,入庫水量占到70%,漢江和丹江的水源決定著整個工程的水質、水量。
調水的背后,并不簡單是水的問題。大量水的調出以及因調水而采取的水質保護措施,給上游水源地的生態環境和經濟發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改變。千里之外的用水地區至今無法想象這一江清水背后當地人飽含的苦澀艱辛和默默付出。
丹江源頭的商洛注定成為被南水北調改變的一方水土,轉型之路、生態環境保護之路,也注定比送水進京之路更為漫長而艱巨。
當丹江重新受到矚目
上世紀的80年代,一些熱衷文學的商洛籍青年瀏覽報刊時,看到署名“丹江”的作者,便會猜想:這會不會是商洛鄉黨?答案通常八九不離十。80后商洛詩人左右在詩中曾寫道:“在我的眼睛里有一條河流叫故鄉。”
這條等同于“故鄉”的河流就是丹江。
發源于商洛鳳凰山南麓的丹江,歷史上曾是一條重要的水運航道。據陜西師范大學“歷史地理學”學者侯甬堅所著《丹江通道歷史地理考察》一書介紹,秦漢隋唐幾個王朝在西安附近建都后,丹江通道就受到重視,許多政治交往、軍事進軍、流民遷徙活動,都選擇這條水路。清朝時期,商洛出現著名商鎮龍駒寨(現丹鳳縣),漸漸發展為丹江上游最大的集鎮。丹江船工每年祭祀水神時的船幫會館當時香火極盛,戲樓上天天演戲,“無論是晴是雨,船工們上岸后,身不著點雨,頭不頂烈日,夏納涼,冬取暖,乏者憩,閑者樂,皆興致勃勃?!?/p>
這個丹江邊的商業集鎮曾經商賈云集,商鋪相連,“百艇聯檣、千蹄接踵、熙熙攘攘?!笨h城至今留存的船幫、馬幫、鹽幫、青瓷器幫等會館的古建筑,依稀可見當時的繁華。
經濟的繁榮必然帶來生態的破壞。航運由盛而衰的原因之一就是流域大量地墾殖開發。自宋金至明清,川陜豫鄂交界的南山老林、巴山老林遭嚴重破壞,水土流失嚴重。直至上世紀50年代初,貨船還可溯流而行到商州城的南門外。但最近三十年來,上游森林砍伐現象嚴重,荒山禿嶺到處可見。河床逐步淤積,航運功能日漸衰落,加上工業的發展,化肥農藥的使用,人口激增,污水的排放,讓丹江一度背負著不堪的重負。
2003年12月10日,南水北調中線工程開工,隱匿在秦嶺深處的丹江被賦予一種全新的生命。這條流經商洛400多公里的河流,也重新受到世人的矚目。
怎樣才有更好的水質?
這是一項被稱為世界上規模最大、距離最長、受益人口最多、范圍最廣、史無前例的調水工程。據說中線工程每年從丹江口水庫調出100噸水,其中丹江就貢獻了19噸。“上游有了良好的生態環境,才有我們這里一庫清水,也才有清水輸送北京。”南水北調中線水源公司董事長胡甲均曾這樣說過。
丹江的水質關乎著華北地區數億人的用水安全。
“水源地保護責任重大,任務艱巨。”從工程啟動之日,商洛市政府就以高度的政治覺悟和歷史使命感,將丹江治理擺在了重要位置。
據商洛市水土保持站站長董貴青介紹:“為了治理丹江流域,商洛市共治理小流域168條,治理水土流失面積4062平方公里。其中綜合治理面積1516.6平方公里,生態修復面積2545平方公里,完成投資104947萬元。每年減少土壤流失量765萬噸,阻擋420萬噸泥沙流入下游。”
近年來,商洛市七個縣區先后關閉造紙、化肥、皂素、水泥、鉛鋅等企業幾十家,相繼實施了亨豐紙業公司廢水治理、葡萄酒公司清潔生產、金川豐幸公司皂素清潔生產等一大批項目,并建起了循環工業園,有效減少了工業污染。這種高標準的發展方式也受到了資金和技術的雙重考驗。財政收入銳減,投入水污染防治、垃圾處理、水土保持、森林管護、開發移民等方面的資金需求卻不斷加大。
保護不僅意味著要在水質治理上投入更多,也意味著因此而失去許多發展機會。一家企業打算投資十幾億按傳統提取法辦金礦,當地政府提出項目落地生根的首要條件是環境影響評價和水資源論證,結果環評過不了關,這筆大投資只能放棄。
長安大學教授王圣學指出,“在地方財政極度困難的情況下,商洛市投入農、林、水事業的財政支出年均增幅超過50%,投入環境保護的財政支出年均增幅達70%以上,為維護、培育丹江的優良水質和豐沛水量付出了難能可貴的代價?!?/p>
近三年來,商洛有兩萬人因保護環境而失業,年均損失3億多元。大量工業企業的關停、化肥農藥的禁用、限制開發與禁止開發的區域越來越大,財政收入減少、公共開支增加、財政補貼擴大等一系列問題,讓這個地處全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政府陷入捉襟見肘的困境。
據陜西省水利廳原廳長譚策吾介紹,中央財政每年對陜南的漢丹江流域生態功能補償是21.67億元,其中漢中市8.7億元,安康市7.7億元,商洛市5.2億元。但是,與高額的環保成本相比,這些補償只是杯水車薪。
“為了保證中線水源地水源不受污染,商洛市發展循環經濟、綠色產業,關停了27家大型污染水源企業,按照2013年商洛市總體的經濟水平估算,商洛市為保護南水北調水源地水質,單是工業總產值這塊的損失大約有220億元?!?/p>
在基層干部眼里,對于財政積累不足的政府來說, 生態經濟無異于自己給自己念“緊箍咒”。
“靠山吃山,可是樹砍了造成水土流失,水源涵養區保護就成了一句空話。地下有豐富的有色金屬資源,釩鉬鐵金銅等儲量在全國都有名氣,要開礦辦廠,發展工業,才能看到富裕的希望,可辦廠子污染了水,破壞了水源又咋辦?人要搬遷,河要治理,錢從哪里來?商洛七個縣區,有四個屬于限制發展區域,不發展,讓老百姓喝西北風呀?!”endprint
對經濟欠發達的商洛來說,保證“一江清水供京津”不是喊一句口號那么簡單的事,而是生存與發展面臨的嚴峻考驗。
一江清水背后的代價
“一江清水供京津”的背后,還有許多隱形的付出。
商洛作家李育善在一篇紀實性散文中描述了民間自發的保護行動:
武關鎮七里砭組的周述文老人,過去在丹江支流武關河岸邊種地,種一回,夏季被水沖一回,后來,他撂下地上山植樹,光镢頭就挖壞了四十多把。現在,山上綠樹成蔭,遇到暴雨再也沒有紅泥漿水了,喜鵲、錦雞成了他的鄰居。老人說,“國家給發這補貼、那補貼,咱得有良心,讓他們吃上干凈水。”
老教授張甲退休后,獨自到山洼里挖山種樹,十幾年不辭辛勞,終于把四條山洼、八面荒山變成名副其實的花果山。老人認的也是樸素的理:“多栽一棵樹,多為家鄉造一份福!”
丹江源頭第一村—商州區黑龍口鎮的梁坪村這幾年經過全方位改造也成了遠近聞名的“美麗鄉村”。村里修通了水泥路,廁所全部改成沼氣池,路邊裝上了垃圾箱。河堤垃圾則分段包到戶。村支書張述正說,“我們對丹江像對娃一樣愛護,付出的不只是錢,還有情?!?/p>
山民們自覺的“保山護水”行動源自對丹江的一腔熱忱,他們視“一江清水送京津”為丹江的福分,“商洛的水給京津人解渴,這叫近水解得遠渴?!钡墙膺h渴并不容易。
丹鳳縣國土資源局基層干部馮旭紅關于“水”的憂慮頗具代表性。一年前,他參加了南方周末聯合環保組織創綠中心發起的“回鄉測水”活動,成為一名水資源保護的志愿者。作為政協委員,他將檢測結果寫入了2014年的政協提案《加強丹江水質保護監測》。
還有兩份提案也都圍繞著“水”。一是城西水廠建設,一是縣城污水管網建設。他寫道:“丹鳳縣城現有供水設施已無法滿足商丹一體化發展和重大工業布局規劃建設的需要,建設城西水廠已十分迫切。這個水廠早在2011年就已通過市上批復,工程招標實施方案得到核準,至今仍未啟動。”
馮旭紅對“水”的關注是從身邊的威脅開始的。
他所居住的江南新區是縣城新開發的社區,新樓與日巨增,但全區給水和排水管網始終沒有落地生根。居民自己打井就地取水飲用,生活污水就近排放。隨著人群的聚集,土地對污水的消解凈化能力達到極限,井水和污水便“混為一潭”。
“近兩年來,我幾乎天天要跑10里地,到南山根用塑料桶取水,保全家飲用?,F在,那山泉水越來越小,取水的人越來越多,排隊的時間越來越長,因取水引發的不和諧插曲時有奏鳴。”
馮旭紅的擔憂并非個案。為了保護好丹江水,商洛各縣面臨的任務依然艱巨。丹江沿途各城鎮的污水處理廠也都亟待開工。然而,建一個生活污水處理廠需要數千萬元,縣級財政基本無力承擔,各縣都在為污水處理廠的建設資金發愁。
馮旭紅對“水”的前景頗為悲觀。“地下水不能飲,水廠不夠飲,守著母親河丹江不敢飲,卻高唱一江清水送京津,可笑更可悲。而且在發展循環經濟、重金治污的旗號下,污染仍在繼續。”
和縣城相比,老家桃花鋪經過治理漸漸有了桃花源的味道:路通暢、田成方、洪可排、旱能灌。如果搬回老家,呼吸新鮮空氣、喝干凈水的夢想可以馬上實現,但對于在縣城上班的他來說并不現實。
“好在各級黨政,都已認識到這一點,正在努力改觀?!瘪T旭紅說,今年他陸續收到辦理答復,基本上都是對治水工作很重視、人財物投入很大。這些答復多少讓他看到了希望。
2014年初,馮旭紅曾寫下自己的新年夢想,其中一條是:“希望江河邊化工企業少一點,污水處理達標后再排放,自來水、井水讓人放心飲用。”
各種環保成本也被無償地分攤到商洛百姓頭上,盡管山更綠,水更清了,可生活的壓力也更重了。臨江而建的工廠因排放不達標被關停,造成大量人員失業,這種結構性失業將隨著南水北調的延續而持續下去?!盀榱四馨岩唤逅屯┙?,我們丟掉了工作,國家總會給一定補償吧?”失業的農民感嘆道。
商洛原本有種植黃姜的傳統,黃姜加工企業因高污染也被關停了。黃姜失去銷路后,一毛一斤都賣不出去,這些損失只能由黃姜種植戶自己承擔。為了解決水土流失問題,被退耕還林征地的農民不得不外出打工?!盎貋碛譀]有地種,將來吃飯都成問題。”
南水北調工程讓隱匿于秦嶺的丹江不再沉默。馮旭紅曾為此而驕傲,但認真思索后,卻深感憂慮:“天難獨藍,水難獨清;越珍貴的東西,往往越瀕危。”
被扭曲的權利和義務
中線調水預設了水源地諸多環保義務,卻沒有賦予相應的權利。
從資源的稟賦性角度,世世代代生活在丹江流域的人們,應該享有依靠這里的水資源實現基本生活賴以發展的權利。
“陜南人也要吃飯,也要過好日子?!遍L安大學教授王圣學認為,如果不能切實解決對水源地的生態補償問題,調動起當地百姓護水的積極性,想要長期保持一江清水是非常困難的。
“但是,誰來賦予他們生存權和發展權?”2014年8月23日,陜西省水利、環境、城市、法律等方面的專家學者匯聚一堂,在一個關于南水北調與陜南發展的研討會上集體發聲,呼吁建立國家級漢丹江水源地保護區,實行資源有償使用和生態補償制度,幫助陜南完成經濟結構轉型所需要的財政積累。
早在2008年,陜西就發出過類似的呼吁—前陜西省委書記安啟元提出過這樣的建議:“能不能一噸水補一塊錢,建立一種長效的補償機制,這樣才能長期提供高質量的優質水?!绷赀^去,水也通了,這個問題依然沒有定論。
今年,陜西省政府劃出水質“紅線”,要求徑流量16億立方米的丹江,至2017年底,也像徑流量達273億立方米的漢江一樣,出省斷面水質達到國家II類標準。
這些苛刻的環保義務,意味著丹江流域將失去更多的發展權—“為了保證京津的水質,我們不得不關閉工廠。可大家總得要活命。所以我說,政府需要為陜西提供補償。如果不為群眾提供補償,他們怎么生存?”這也是安啟元最早發出呼聲時的樸素邏輯。endprint
保護本身就意味著付出,意味著代價。南水北調受水區使用的水資源除了工程的直接成本,其中還蘊含著陜南民眾的勞動價值和精神價值。商洛學院院長劉建林教授認為:“單靠民眾的‘政治覺悟和‘無償、義務、犧牲,不足以支持調水事業的和諧、可持續發展?!?/p>
既要治理一片流域,也要富裕一方百姓。這是陜西專家共同的聲音。
“應建立相應合情、合理的補償機制,而不是把補償問題停留在簡單而微薄的轉移支付、對口扶貧上?!蔽鞅闭▽W院法學專家李永寧在研討會上提出了一種可以預期的發展形態:“水源地人民為保護環境所付出的勞動將被立法所承認,他們的勞動成果—青山綠水及其環境生態效益,經由‘補償實現其價值,三市的GDP因此被賦予大量綠色的成分,環境保護將不再是導致陜南三市貧困的原因,也不再是三市人民的負擔,將轉化成三市人民收入的重要來源?!崩钣缹帍娬{說?!安⑶疑鷳B補償機制的建立,要充分關照到當地群眾的利益。因為他們才是生態利益的直接創造者,只有照顧到他們的利益,才能充分調動起他們保護環境的積極性,從而為南水北調中線水源地保護、為秦嶺保護提供持久性的動力?!?/p>
如何安定水源地的心
從事水利事業六十年的李佩成院士認為,保護水源地的核心,是調節好陜南供水地區和京津等需水地區各方的利益關系,而水資源的市場化是調節各方利益的有效途徑?!皩肀囟ㄒ叩竭@一步,誰用水誰出錢,建立起市場化的調水機制,否則很難安定水源地的心?!?/p>
治水的背后,并不是簡單的生態治理問題。李佩成認為,“在社會心態、世態得到平衡之前,要想使生態獲得真正的平衡,環境得到持久的保護,將是十分困難的,甚至是難以辦到的?!?/p>
李佩成是1997年在陜北考察之后提出“三態平衡”觀點的,觀點剛提出時,很多人接受不了。特別是“世態”,聽上去像是給政府提意見。實際上,“世態不僅指輿論導向、社會公德、法律政策,還包括你提倡什么反對什么?”
當社會心態失去平衡,人類盲目崇拜自己的實力,抱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自私目的,便很難顧及到別人和后人,不會認真考慮自身的明天和后天。他們一味地向他人掠奪,向自然掠奪,也向后人掠奪?!叭说男膽B失衡了,便可能做出傷天害理之事,包括放縱地傷害和破壞自然?!?/p>
“而眾多人大規模較長期地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現象,一般都是某種社會力量即某種世態在驅動。因此,要使生態、心態得到平衡,就必須平衡世態。這需要人類和人類社會做出巨大的努力?!?/p>
在很長時間內,水源地的付出都被認為是一種環保義務。從“一江清水送京津”到“一江清水供京津”,一字之差,表明了一種觀念的進步?!笆昵?,大家對生態補償是不承認的,現在慢慢認可了?!褪沁^去人們習慣用的詞,沒有很好的思考,‘供更科學一些。對北京來講,也有好處。因為‘水來之不易。”李佩成說。
但是,觀念的改變需要一個過程。“我們需要慢慢從扶貧式的人情補償,過渡到法理上來?!边@位和“水”打交道幾十年的院士感嘆道:“處理好眾人利益的調水問題,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問題,需要人的觀念更新、法律法規的跟進來理順、解決?!?/p>
“從國家層面,既要照顧缺水地區的利益,也要照顧調水地區的利益。受水區也應當認識到這個問題,向調出資源的地方提供一點補償,幫助水源地走出限制工業發展的困境?!?/p>
值得反思的是,過去很多區域政策,是否真正照顧到貧困地區、調水地區、資源地區的利益?比如央企把煤挖走,運到沿海地區去用,但給這些地區帶來的損失和破壞是很難評估的,各類坍塌、裂縫、地質危害,都留在了當地。水資源的調配也存在同樣的問題。
李佩成建議國家對供水受益區按供水量征收水資源費并返還水源區,用于水土保持、污染治理和經濟損失彌補,使水源區、用水區在南水北調工程中共同受益、共同發展。
從一個更長遠的角度看,調水工程對陜南的發展是有益的。過去那種以犧牲生態環境來發展工業獲得利益的發展模式已經難以為繼。古老的丹江也曾見證了那段歷史?!瓣兡夏懿荒茏叱鲆粭l生態文明的新路?”
“如果我們真心發展西部,而不是一味掠奪—淘了金子就走人,就應該下定決心,千方百計減少當地的損失,幫助陜南走出一條新路?!?/p>
對此,李老并不悲觀,“面對中線調水的現實,陜南只要解放思想,積極行動起來,做出科學的規劃,用活用好水資源,發展雨養農業和特色產業,探索建立‘水市場和‘水銀行,一定能把壞事變成好事。在國家大力支持下,陜南也一定能走出一條新路。這條新路也許是將來別人要向陜南學習的。”80歲的治水院士李佩成不無憧憬地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