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曉蕊
清晨,天剛蒙蒙亮,護林員老楊醒了過來,被鳥的叫聲從粘稠的夢中喚出。
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屋門,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來。眼前的這片山林,他已呆了近四年,走了不知多少遍。他在一家礦業集團上班,46歲那年,趕上公司機構改革,因林場缺一名護林員,便被安派到這里。
剛來林場時,他每天穿行在山林間,覺得連空氣都透著綠意。一年以后,他感到這里太過沉寂,愈加想念家人。兒子中專畢業后外出打工,老婆梅芬留在農村老家。后來公司出于照顧,同意家屬“隨工”,梅芬才跟了過來。
吃過早飯,梅芬把一個挎包遞到老楊手上。老楊背上挎包,向門外走去,梅芬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到家時已近黃昏,跨進屋內,見梅芬躺在地上。送到醫院時已經太晚了,梅芬因心臟病突發去世。老楊頓感眼前一黑,軟癱在地上,漫了一臉的淚。
院里站滿前來送別的人,老家過來的親戚,單位上派來的人,還有從外地趕回來的兒子。老楊的頭昏昏的,跟失了魂似的,因而后事料理,便交由兒子照應。
人散去后,屋里只剩下老楊和兒子。老楊病倒了,發起高燒,暈乎乎地睡了幾天。醒來的那個清晨,他怔怔地對兒子說,林子……我要巡林去了。
兒子趕忙勸慰說,這幾天我幫你巡視著呢。老楊看看兒子,看看窗外,方從昏沉中醒覺過來。
兩個月后,老楊的身體已恢復了,兒子接著外出打工。
已經入冬,天氣冷了下來。冬天的山里霧氣重,白天巡林的時候,走不了多遠,褲腿就被露水打濕了。冷風一吹,渾身上下透心涼。
進了這片山林,苦點他不怕,最怕走著走著,跌進那墨一般幽暗的深不見底的寂寞里。那漫無邊際的寂寞像一口枯井,他只覺自己在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
夜里下起了雨,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覺。雨越下越大,敲在窗戶上,落在屋檐上,也打在他的心里,有一種被世界遺忘的凄涼感。
在這個冷風苦雨的夜晚,他想離開這里,哪怕是到最艱苦的崗位上,每天淌一身的臭汗,總好過待在這孤寂的深山里。
第二天早上,推開門,雨已經停了。雨后的天空,如同被洗過一樣潔凈、明澈,湛藍湛藍的天上,飄浮著大朵大朵的白云。
老楊搖了搖頭,山里的天氣就是如此變幻莫測,夜里還風雨交加,天一亮,變晴了。吃過早飯后,他正猶疑著要不要去巡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
他抬頭望去,從車上跳下一群人,領隊的是工會李主席,他一面指揮著人搬行李,一面笑著說:老楊,咱礦上新成立的豫劇團來演出了。我們天不亮出發,在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到這里,專程來為你演出。
這些人進院子后,各自忙碌起來。有的扯起幕布,布置舞臺,有的對著鏡子上妝、打鬢包頭……他既意外又感動,心里熱乎乎的,似一股暖流奔涌進心田。
眼前這一幕,讓他想起少時在鄉間看戲的場景。只要有劇團來演出,他一場不落地趕去看戲??戳艘院竽7轮?,竟也唱得有板有眼。后來被母親發現了,說唱戲沒出息,不準他跟著學,只得把對戲曲的喜愛封藏心底。
隨著胡琴聲咿咿呀呀地響起,好戲開場了。臉上涂著油彩的演員,身穿戲服出場,表演得深情而專注。那聲音或高亢,或婉轉,似大珠小珠般顆顆滾落,灑了一地。
演員們用心投入地唱著,仿佛不是在一個破舊的小院,而是在大劇院里正式演出。老楊算是過了回戲癮,眼神緊追著臺上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詞,生怕錯過哪個精彩片斷。
近兩個小時過去了,當演出結束時,老楊還沉醉在劇情中,微瞇著眼睛回味著。
李主席笑呵呵地走上前,說:老楊,以后只要劇團在,年年來給你演出。我給你帶了臺收音機,你閑了跟著練,劇團再來演出,你也能湊上幾句。
老楊抱著嶄新的收音機,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撫摸著,轉動著旋鈕調臺。那臺舊收音機摔壞了,早就放不出音,這下可好了,以后只當跟它說話吧。
人活一輩子,圖個啥呢?不就圖被人記掛,被人高看幾眼。他們大老遠地趕來,這么多人忙活半天,為了給他演出。這山村“劇院”里,只有他一個聽眾,做人要懂得知足??!
劇團的演員們跟他道別,臨上車時,李主席又問了句,老楊,還有什么困難嗎?
老楊連忙應道:沒啥,我能應付得了。說罷,想起昨晚的念頭,臉有些微紅。他暗暗自嘲道,老楊啊老楊,你怎么會想到退縮。要是真走了,不成逃兵了嗎?還不讓人笑話。
小院恢復了沉靜,老楊卻不感到冷清,那流暢的唱腔還飄在空中,飄在院子的每一角落里。戲中的角色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晃過,他已分不清戲里戲外。
收音機成了他不離身的“寶貝”,走到哪里,都得帶上。每當巡山累了的時候,他就把它從包里掏出來,聽一聽戲,有時情不自禁地哼上一兩段。
有了戲曲的陪伴,生活不再是一潭沉寂的死水,不時地翻滾起朵朵浪花。
每過一段時間,兒子會打電話問一下情況。起初的幾次,父子倆的話不多,簡單交談幾句后,兩人便陷入沉默,電話隨即掛斷了。老楊心里明白,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外邊工作,很少顧及家里,兒子跟他有生疏感。
最近通電話,聽到老楊像變了一個人,心情開闊了,兒子的話也稠起來。有一回,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爸,你知道嗎?你現在的生活,讓很多城里人都羨慕。隱居在山林間,與風聲、鳥鳴為伴,他們管這叫“禪生活”。
老楊聽了嘿嘿地笑了起來,心想,這小子可真能扯。這禪不禪的,他說不上來,不過對這片林子感情漸深。
一個又一個春秋過去了,老楊已習慣大山里的生活,在這里扎下根。每年劇團都來給他演出,那些婉轉動聽的戲曲,如一豆星火,照亮、溫暖著他,伴他度過無數個寂寂長夜。
就在這一年,劇團來演出,臨別時李主席嘆氣說:老楊,你就要退休了,暫時沒找到能接替的人。你先別急,我們正留意著呢。老楊心里“咯噔”一聲,真要離開這里了,他竟有些舍不得。
臨近春節,兒子又打電話。老楊問,快過年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兒子嘆氣說:今年春節,怕是……回不去了。老板不發工資,只付給很少的生活費,說是到年底算賬。誰知他溜沒影了。我現在一家餐館打雜,春節會很忙,掙點錢再回去。
老楊怔住了,沒想到兒子在外面經歷了這么多的事,忍著不說,是怕讓自己擔心。
向老楊倒了一肚子苦水,兒子的情緒好轉起來,問起父親的近況。老楊說起退休的事,到現在沒人愿來,自己也舍不下這大山。
他自顧自地說個不停,電話那邊沉寂下來。老楊怎么也不會料到,兒子靜靜地聽著,一個念頭正從他的心底冒出來。
春天說來就來了,山上的花兒開了。剛開始星星點點地開,羞羞怯怯,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后來到底撐不住了,一叢叢一簇簇,擠擠鬧鬧的,開得漫山遍野都是。
有一天晚上,老楊打開收音機,津津有味搖頭晃腦地聽戲。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打開門一看,兒子披著月光笑吟吟地站在外面,老楊有些詫異。
兒子進屋后,端起一碗水,“咕咕嘟嘟”地喝下去,扭頭對父親說,我這次回來,不走了。我去過礦上,已經說好正式接你的班。
怕父親沒聽明白,兒子接著說,你年紀大了,以后由我來巡山。你要是嫌悶了,咱倆搭伴到山上走走。我還想了,這山上到處是寶,咱們可以散養土雞,種些蔬菜。城里人喜歡純天然食品,準能賣個好價錢。
這下聽懂了,老楊心里高興,搓著一雙大手嘿嘿直笑。
兒子蓋起雞舍,拉上圍網,從山下買回一群雞娃,老楊在一旁時不時地搭把手。百余只羽毛油亮的小土雞,在樹林里怡然自得地走動覓食,似一團團的云朵,在林子里飄來蕩去。
那天,天氣晴好,老楊提出要和兒子一起上山。路上遇到有人在偷偷伐木,他們上前制止,跟對方講法理,磨破嘴皮子,那幾個人灰溜溜地下山去了。
等他們返回時,已是夕陽西下。走在前面的兒子回過頭笑著說道,爸,唱段戲聽吧!以后我就是你的聽眾。
老楊又是欣喜,又是緊張,心里觸起一波一波的柔情。人生的悲喜,都在戲里。如今,這大山是他的舞臺,兒子是他的忠實聽眾。
他清清嗓子,高聲唱了起來:自幼耕讀在山鄉/老臣我熟知莊稼行/春種夏耘汗濕土/為得,為得秋收和冬藏……聲音高亢洪亮,在山谷間久久回旋,驚得雀兒“撲棱棱”地飛起,飛上枝梢探頭張望。
夕陽的余暉,染紅了天際,染紅了叢林。山脊上行走著兩個人,一前一后,一老一壯,身上鍍著一層淡淡的金粉。遠遠看去,像一幅優美的剪影畫,漸漸消隱在山巒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