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傅京亮,中國傳統香文化研究者。出身傳統文化世家,國學根基深厚,香學與中醫學造詣尤深。自1988年起,專注于中西方文化比較與傳統香學領域的研究及開發工作;2003年建立了中國第一個香文化專業網站“中國香文化網”;2005年中央電視臺為其攝制央視首部香文化專題片《中國傳統香》。專著有《中國香道》、《中國香文化》等。
一
香文化是一個古老而全新的命題。
中國的香,歷史久遠,遠到與中華文明同源。近可溯及兩千多年前漢武帝的鎏金銀竹節熏爐,戰國時期的鳥擎銅缽山爐。遠可溯及三千多年前殷商時期“手執燃木”的祭禮,再遠則有四千多年前龍山文化及良渚文化的陶熏爐,還有六千多年前城頭山遺址的祭壇及更早的史前遺址的燎祭遺存。
香,陪伴著中華民族走過了數千年的興衰風雨。它邀天集靈,祀仙供圣,是敬天畏人的體現,又是禮的表述;是頤養性情、啟迪才思的妙物,又是祛疫避穢、安神正魄的良藥。歷代的帝王將相、文人墨客、僧道大德也競皆用香、愛香、惜香,兩千多年來的中國上層社會也始終以香為伴,對香推崇有加。
爐熱情暖,輕煙翠霧之中,不知引發了多少靈感,增添了多少熱情,降息了多少怒火,帶去了多少祝福,催生了多少雄才大略、翰墨文章……它啟迪英才大德的智慧,濡養仁人志士的身心,對中國哲學與人文精神的孕育也是一種重要的催化與促進。它是中華文明無形的脈,無形的力量。香,物雖微而貴,乃傳統文化的和脈之品。
香與傳統文化的諸多部類都有密切的關系。古代的醫師、文人、名僧、高道等許多領域的學者都對香的發展有重要貢獻。廣涉香藥(芳香藥材,近似現在的“香料”)、香方、制香、用香等多個方面。如葛洪、范曄、陶弘景、孫思邈、李時珍等等。目前所知最早的香學專書即是范曄編撰的《和香方》。
約自東漢后期開始,香已成為各類典籍中的常見主題,包括醫學書、地理(植物)書、史書、文學作品(詩詞歌賦、志怪小說等)、類書、佛道典籍等等,如《異物志》(楊孚)、《西京雜記》、《抱樸子》、《博物志》、《肘后備急方》、《名醫別錄》、《齊民要術》、《通典》、《千金方》、《夢溪筆談》、《本草綱目》等很多著名典籍都有關于香或香藥的內容。
二
古代文獻對先秦用香的記載大都與祭祀有關,許多人也以為中國的香起源于祭祀。其實,古代的香一直有兩條并行的線索:祭祀用香與生活用香,并且都可以追溯到上古以至遠古時期。
早期的祭祀用香主要體現為燃香蒿、燔燒柴木、燒燎祭品(及供香酒、供谷物)等祭法。如甲骨文記載了殷商時期“手執燃木”的“祡”(柴)祭,《詩經·生民》記述周人的祖先在祭祀中使用“蕭”(香蒿),《尚書·舜典》記述舜封禪泰山,行燔柴之祭。從考古發掘來看,燔燒物品的“燎祭”很早就已出現,可見于距今六千多年的湖南城山頭遺址及上海淞澤遺址的祭壇。距今4000~5000年間,燎祭的使用已十分普遍(燔燎祭祀的遺存物不易分辨具體物品,統稱“燎祭”)。
生活用香的歷史也同樣悠久,4000~5000年前已經出現了作為生活用品的陶熏爐。如遼河流域發現了5000年前的陶熏爐爐蓋(紅山文化),黃河流域發現了4000年前的蒙古包形灰陶熏爐(龍山文化),長江流域也發現了4000年前的竹節紋灰陶熏爐(良渚文化)。其樣式與后世的熏爐一致(而異于祭祀用的鼎彝禮器),并且造型美觀,堪稱新石器時代末期的“奢侈品”。可以說,在中華文明的早期階段,祭祀用香與生活用香就都已出現,也從一個獨特的角度折射出早期文明的燦爛光輝。
先秦時期,熏香風氣(生活用香)已在一定范圍內流行開來(另有佩戴香囊、插戴香草、沐浴香湯等用法廣泛流行)。戰國時已有了制作精良的熏爐,其中,有雕飾精美的銅爐,也有工藝精良的早期瓷爐。進入西漢之后,生活用香有躍進式的發展,自此一路成長,兩千多年長盛不衰。漢武帝前期(公元前約120年),熏香及熏爐已在南北各地的王公貴族中廣泛流行;到東漢前期,所用香藥的種類已相當豐富,如沉香、青木香、蘇合香、雞舌香等等;魏晉時,用香風氣擴展到文人階層;北宋時已是“巷陌飄香”,遍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元清時期也得到了全面保持并有穩步的發展。
可以說,中國的香文化是肇始于遠古,萌發于先秦,初成于秦漢,成長于六朝,完備于隋唐,鼎盛于宋元,廣行于明清。
古代的香以芳香藥材為主料,講究配方,有多種養生功能。既用于祭祀,敬奉天地、日月、先祖、神明;也用于日常生活,并且功能甚廣,包括室內熏香、熏衣熏被、祛穢致潔、養生療疾等。客廳、臥室、書房、宴會、慶典以及朝堂、府衙等政務場所、茶坊酒肆等公共場所都常設爐熏香。實際上,早在唐宋時期,香就已成為古代社會的一個重要元素,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讀書辦公有香,參禪論道有香,吟詩作賦、撫琴品茗有香,天子圣殿、府衙升堂有香,宴客會友有香,婚禮壽宴有香,進士考場有香……對文人士大夫來說,香更是生活中的必有之物,許多人不僅焚香用香,還網羅香藥香方,親手制香,并從各個方面來研究香。
例如,蘇洵即有詩寫到制香:“搗麝篩檀人范模,潤分微露合雞蘇。一絲吐出青煙細,半炷燒成玉著粗……軒窗幾席隨宜用,不待高擎鵲尾爐。”(《香》)此詩也是關于線香制作的較早記錄。蘇軾曾專門制了一種“印香”(以調配的粉框范成“連筆的”篆字形圖案)送給蘇轍作壽禮,并贈詩《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詩文亦多寫香。黃庭堅也常自制熏香,還曾以他人所贈“江南帳中香”為題作詩贈送蘇軾:“百煉香螺沉水寶熏近出江南。”蘇軾和之,有“四句燒香偈子,隨香遍滿東南;不是聞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黃庭堅復答,又有“一炷煙中得意,九衢塵里偷閑。”
生活用香一直是推動香文化發展的主要力量,從西漢的躍進到兩宋的鼎盛,明清的廣行,皆是如此。西漢香爐的普及、香藥品類的增加、熏衣熏被、居室熏香、宴飲熏香等都屬生活用香的范疇。可以說,熏香在西漢興起之時即被視為一種生活享受,一種祛穢養生的方法。在“巷陌飄香”的宋代,香也有濃厚的世俗生活色彩,其極端代表即是南宋杭州的酒樓上也有備著香爐的“香婆”隨時為客人供香。
香爐(及沉香、蘇合香等多種香藥)的使用很可能也是源于生活(包括醫療)用香。較早的香爐可溯至西漢及戰國時期的熏爐,其前身并非商周祭祀用的鼎彝禮器,而是4000~5000年前作為生活用品出現的陶熏爐,是沿生活用香的線索發展而來,即“新石器時代末期的陶熏爐(生活用香)——先秦及西漢的熏爐(生活用香)——魏晉后的熏爐(生活用香兼祭祀用香)”。公元前120年前后,熏香在西漢王族階層已流行開來,(至少)一百多年之后,才有漢晉道教佛教興起并倡導用香,屬于生活用香的熏爐(包括博山爐)和香藥才逐步擴展到祭祀領域(漢代的祭祀用香與先秦相似,主要表現為燃香蒿、燔柴等祭法,生活用香則使用熏爐及沉香、蘇合香等多種香藥。魏晉之后,祭祀用香也開始使用熏爐和沉香等香藥)。
三
人類對香氣的喜好,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有如蝶之戀花,木之向陽。
古人很早就認識到,保健、養生須從“性”、“命”兩方面入手,才能達到養生養性的目的。而香氣不僅芬芳怡人,還能祛穢致潔、安和身心、調和情志,有養生養性之功。可以說,“香氣養性”正是中國香文化的核心理念與重要特色,與儒家“養性”論有密切的關系。如《荀子·禮論》曰:“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故禮者養也。”
性命相合得長生、性命相合得養生是中華民族古老智慧的結晶。中國的香文化是養性的文化,也是養生的文化,對于主張修身養性、明理見性、以“率性”為主旋律的中國文化來說,更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香文化的形成與繁盛也是中華文化發展中的一種必然現象。
“香氣養性”的觀念貫穿于香文化的各個方面。就用香而言,不僅用其芬芳,更用其養生養性之功,從而大大拓展了香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并進一步引導了生活用香,使品香、用香從享受芬芳進而發展到富有詩意、禪意與靈性。就制香而言,則是遵循法度,講究選藥、制作、配方,從而與中醫學、道家的養生學及煉丹術、佛醫學等有了密切的關系,并很早就將香視為養生養性之“藥”,形成了“香藥同源”的傳統。如范曄《和香方序》云:“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沉實易和,盈斤無傷。零藿虛燥,詹唐黏濕。……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于馨烈,乃當彌增于尤疾也。”(《宋書·范曄傳》,言麝香、沉香等香藥之特性,借香藥影射朝中人士。)
所以,古人的香也是內涵豐厚的妙物。它是芳香的,有椒蘭芬茞,沉檀腦麝。又有審美的,講究典雅、蘊藉、意境,有“半月香”,有“香令人幽”,有“香之恬雅者、香之溫潤者、香之高尚者”,其香品、香具、用香、詠香也多姿多彩、情趣盎然。它還是“究心”的,能養護身心,開啟性靈;在用香、品香上也講究心性的領悟,沒有拘泥于香氣和香具,所以也有了杜甫的“心清聞妙香”,蘇軾的“鼻觀先參”,黃庭堅的“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它切近心性之時,也切近了日常生活,切近了普通百姓。雖貴為天香,卻不是高高在上的、少數人的專有之物。
可以說,中國的香文化能早期興起、長期興盛、廣行于“三教九流”,都大大得益于“香氣養性”的觀念。興起于西漢的香雖屬生活用香,卻也并非僅僅被視為一種生活享受,其發展速度之快、地域之廣,與“養性”學說在當時的流行有很大關系。《荀子·正論》所言“居如大神、動如天帝”的天子也以香草養生,則“側載睪芷以養鼻”,蓋可作為西漢王族熏香的一大注釋。養鼻何以能夠養生?《神農本草經疏》云:“凡邪氣之中,人必從口鼻而入。口鼻為陽明之竅、陽明虛則惡氣易入。得芬芳清陽之氣則惡氣除,而脾胃安矣。”正是香氣養生的觀念塑造、推動了西漢的生活用香,推動了香爐與香藥的使用,鑄就了中國香文化的基石,也賦之以長久的生機并預示了它輝煌的前景。
四
晚清以來,中國社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香文化也進入了較為艱難的時期。持續動蕩極大地影響了香藥貿易、香品制作及國人熏香的情致。曾長期支持、推動香文化發展的文人階層在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再有日常用香的習慣。
化學合成香料與工業技術也在很大程度上排擠、改變了中國的香,其用料、配方與品質都大為下降。大多數的香不再使用天然香料(古代的“香藥”),僅是“合成香料與可燃材料的混合”,不僅不能養生,反而可能有害于身心。時至今日,已很少見到遵循古法的傳統香。近世之人也大都將焚香、敬香當作一種形式,只是燒香、看香,而不再品香、賞香。
于是,早已融入了書齋琴房的香也漸行漸遠,失去了美化生活、陶冶性靈的內涵,主要作為祭祀的儀式保留在廟宇神壇之中。人們漸漸不再知道古代的香曾是一種妙物,不再知道古代的中國人曾經很喜歡香,也不再知道古人為什么會喜歡香。
香文化今日之氣象固然使人心生憂慮,但令人振奮的是,走過風云變幻的二十世紀的人們正開始以更加清澈的目光審視傳統文化的是非功過,對其精華燦爛抱以更加睿智的熱愛與珍惜,更有眾多知香、樂香的人,興味于傳統文化的人們共同關心著它的發展。涉過千年之河的香文化,也必能跨越波折,煥發蓬勃的生機。
塵埃落定,月明風清;洗盡鉛華,再起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