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人物:劉良佑
香齡:一生
身份:臺灣著名古陶瓷研究專家、知名的書畫和文物研究大家,兩岸公認的香學研究第一人
傳香理念:香道是日本人的說法,在中國應該叫香學,以示區別,以示正宗。
談論香文化,至少在上海的香界,有位大師級的人物如彩霞一般橫貫在廣闊的地平線上,并以繽紛的色彩召喚、鼓勵著香文化研究者和愛好者們昂然前行。他就是被譽為“香界教父”的劉良佑先生。
在劉良佑府上品香
八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與香道近距離接觸,引領我進入這玄秘之徑的便是劉良佑先生。劉先生是臺灣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的教授,十年前應邀在上海博物館做研究工作,業余時間則憑借自己的興趣與積累,在大陸推廣香文化。后來,劉教授認為大陸的學術環境更有利于他的研究,提前辦了退休手續,在徐家匯附近購房置家。
拜訪那日,他極隆重地身穿玄色長衫站在門口迎候,頓時讓人感到一種儀式感。劉教授說,他希望我通過品香來認識香文化的博大精深與玄妙典雅。
劉教授精心營造的雅致環境令人流連。古典家具和小巧玲瓏的江南園林構成了一個非常傳統的居家空間,茶幾中央是劉教授自己燒制的仿宋汝窯香爐,墻上掛著他畫的兩幅彩墨畫。品了明前新茶后,移至另一間園景小室,他又開了一瓶很好的紅酒。我素不善飲,才幾口就臉紅了。“有點暈吧?而這正是聞香的最佳狀態。”劉教授笑得很含蓄。
輕移四扇雕花門板,進入香室。一張徽作櫸木束腰四仙桌上羅列著香具,一手可握的品香爐,釉面溫潤如玉。還有同樣仿南宋龍泉窯的取火罐、香炭盒、香盒和香渣碟。銀質七孔香插筒也是南宋的遺物,分別插著紫銅竹節款式的香匙、香夾、押灰扇、探針、頂花、灰鏟、香帚。劉教授從一個玻璃瓶里取出一段香料示客,長約八寸,乳白帶黃,從外形看與一般的白木無異。然后他拿起一把名為“云音”的大馬士革鋼刀,在香料上割了一片比指甲略大的木片,放進聞香爐內。他強調說,香料的切割至關重要,順向、逆向、橫向所獲得的不同紋理都會造成香氣的差異。
此前爐內已經鋪了用松針和宣紙煅成的灰,埋入一小塊點燃的木炭,劉教授挾了香料蓋在炭上,再用灰押輕輕押出放射狀花紋的“小山”,操作時神情非常專注。此時,賓主已按禮儀坐定,我年少,居末座。
品香爐的傳遞是這樣的,主人用左手傳至主客的右手,客人右手接過來,聞香三次之后再用左手傳于下一位的右手。一種古意盎然的儀式感讓我興奮不已,但正襟危坐——這是必須的。
當這只仿官窯品香爐傳到我面前時,我的手在微微顫抖。按照劉教授的垂范,我右手緊緊握住香爐的頸,左手虛握成蒙古包狀,蓋住香爐口大半,移至鼻下,深深吸入,一股幽然的香味迅速滲入體內又從腦頂逸出。閉目凝神,臉向左側,再將鼻腔內的余氣排出。
“體會,再體會。”我瞥了一眼左側的劉教授,他臉上布滿了期待和鼓勵。其實不用他暗示,我的記憶也在剎那間蘇醒了,我仿佛身附羽翼,騰空而起,翩然穿過經幡飛轉的雪域高原,置身于大昭寺香煙繚繞的經堂。清幽縹緲的頭香過后,第二次為本香,風韻飄逸,逸興遄飛,第三次為尾香,回味悠長,詩意盎然……
“再過一會,你又會聞到另一種香味。品香的神奇就在于在半小時內,你能體會到不同的氣息。香是有生命的,它在燃燒的過程中不停與你對話,你用心與它溝通,它就會報答你。”劉教授如是說,品香爐按順時針方向開始新一輪的傳遞。
按照日本香道的規矩,在聞香過程中,要即時在裁成狹長條的香箋上寫下心得。由于香的氣息捉摸不定,一開始可以借用西湖十景來比喻,后來才用偈句來表達。但如何做到準確而又富有詩意,就需要靈敏的感官和豐富的想象力,還有詩性的表達能力。劉教授將他累積多年的香箋給我看,往往是一個單詞后,再用一句詩來解釋。寫好香箋,才稱得上是聞香已久的“香客”。
香學,應該盡快申遺
那些年,由大師級人物帶隊的日本香道代表團頻頻訪問中國的北京、南京、天津、廣州等城市,他們既是來尋根,又是在摸底。但當時大陸一時還真找不出可以與之華山論劍的對手,許多研究中國古文化的專家壓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香道,故宮博物院里的清代乾隆年間的奇楠山子被當做爛木頭扔在一邊沒人理會。
劉良佑得知這個消息后感到“非常羞愧和沮喪”。但同時他又說,即使請他與日本香道專家面對面,他也不會與之交手。“因為單刀赴會是很難取勝的,目前在大陸我還沒有得力助手。”
在他看來,真正的香道研究者鳳毛麟角,在臺灣也不過十來個人算得上,其他人不過是燒錢。香道是日本人的說法,在中國應該叫香學,以示區別,以示正宗。這門學問的研究,需要文化積累,也需要靜下心來,當然也會花費很多錢。“大陸現在經濟發展很好,不久也會有許多人玩香,但是在理論上,大家準備好了沒有?”
這個,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不久,北京故宮珍寶展在上海博物館舉辦,劉教授希望我去看一下。“你去看看按原樣布置的乾隆皇帝的三希堂,兩扇門上就有幾件香具,許多人都誤以為是印盒或其他文具。”他說,“不少人聽說香,就以為是宗教用的香,其實它只是香學中很小的范疇。中國人用香是很早的,漢代之前用香,以湯沐香、禮儀香為主,漢魏六朝則流行道家學說,博山式的熏香文化大行其道。隋唐五代不僅用香風氣大盛,又因為東西文明的融合,更豐富了各種形式的行香諸法。宋元時,品香與斗茶、插花、掛畫并稱,為上流社會優雅生活中怡情養性的‘四般閑事。專門研究香的來源、載體、工具和制香法的各式香書、香譜也在此時出現。至明代,香學又與理學、佛學結合為‘坐香與‘課香,成為叢林禪修與勘驗學問的一門功課。佛門與文人營建香齋、靜室與收藏宣德爐成為時尚。清三代盛世,行香更加深入日常生活,爐、瓶、盒三件一組的書齋案供以及香案、香幾成為文房清玩的典型陳設。但到后來,隨著國勢的衰退及西方文化的侵入,香道日漸退出貴族和文人的清閑生活。”
劉教授不止一次向我透露,打算在上海組建一個香學研究會,等搞得有點眉目后,再組織學術界的力量,申報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不能讓日本人搶在前面,香學的源頭在中國,香學的典籍在中國,研究中心也應該在中國,大陸與臺灣的香學研究者應該多多交流,加強合作。民間層面,從收藏、玩賞入手,也應該進行研究,而不是單純的玩賞和投資。”
是的,非遺項目的申報,最關鍵的是要有傳承人。他身為臺灣學者,能否代表兩岸香界學人來承擔這個文化使命?這,或許也不是他個人能夠回答的問題。
“你如果進行報道,應該在文章中強調香學的學術價值。我們可以先從浩瀚的典籍中梳理香學的起源與發展歷程,再踏勘香事活動遺址,還可從中藥典章中尋找旁支脈絡,但最重要的是拿得出傳承有序的脈絡和今天的人類活動形態。這里有一個文化積累的過程,光有錢不行啊,他可能會去抽雪茄、喝洋酒、玩高爾夫。要靜下心來,關掉手機,細細聞吸這捉摸不定的氣息,需要良好的文化氛圍和心境。但這事一定要做,否則被日本人搶去了,我們何以面對列祖列宗啊!”劉教授說到這里,眼眶里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斯人已去,心香永存
后來我又多次應邀去劉府品香,程序依舊,品茶、喝酒,甚至欣賞幾軸古畫,看看他家院子里的丑石和紅豆杉,坐下后再聽劉教授天馬行空的閑聊。
每次離開雅香繚繞的劉府,我都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感覺。在劉教授的點撥下,我對香道的理解也在加深。我覺得所謂香道,就是通過眼觀、手觸、鼻嗅等形式對名貴香料進行全身心的鑒賞和感悟,并在略帶表演性的程式中,堅守令人愉悅和規矩的秩序,使我們在那種久違的儀式感中追慕前賢,感悟今天,享受友情,珍愛生命,與大自然融于美妙無比的寂靜之中。
可惜天妒英才,2007年,劉良佑攜劉師母,還有幾個朋友和學生去青海采風,玩得相當盡興,最后一天他略感不適,但還是經不住朋友的熱情勸酒,喝了一點紅酒,似有不適,就睡下了,不久臉色起了變化,馬上送醫院搶救,劉師母大聲疾呼,還是沒能叫醒他。
一個鮮活的生命,61歲的生命,過早地離開了這片他深愛著的大地。我與劉教授是君子之交,每次聊天聞香,均獲撫掌擊節之樂,并有相見恨晚之憾。他還是張大千的高足,跟我講了不少張大千的趣事。他是一個對中國文化有貢獻的人,而且還能做出更大的貢獻,只可惜老天爺沒有給足他應該得到的陽壽,冷酷地召他去了。難道,老天爺也想品一品來自東南亞的奇楠香?
令人稍感寬慰的是,劉良佑先生在上海親授的多位學生,經過數年研修,仔細傳承著衣缽,在香文化研究方面成績斐然。而他編著的《香學會典》等書,至今仍被香道研習者們廣泛傳閱,他提出的“品香四德”,也被人們奉為經典規范。
中國人在閑暇中品香、吃茶、撫琴、吹簫、揮毫、吟詩等所獲取的那種樂趣,或稱之為閑情逸致,構成了中國人優雅文明的歷史,體現了中華民族的生活睿智。在現今世界追逐功利的繁忙、機械、緊張壓力下,通過恬靜閑雅的傳統香事或多或少能得到生活的樂趣與愉悅。聞一多先生喜歡焚香默坐,認為那是東方人特有的一種妙趣,他特別欣賞陸游的兩句詩“欲知白日飛升法,盡在焚香聽雨中”。中華的傳統文化基因畢竟留存在每一位華夏子孫的血脈中,愿在中華文明復興之時,香火重續,香席再聚,有更多的愛好者悟入香妙、馨香永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