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悅 陳學明
在資本戰車的驅動下,發軔于西方的現代性迅速席卷全球。在現代化高速發展的同時,社會問題不斷涌現,并引發了一系列危機。哈貝馬斯將現代性危機的根源追溯至“系統”對生活世界的吞噬,他試圖通過交往理性來激發現代性之潛能。而后現代主義者如德里達和福柯等人則力圖解構工具理性,并預示后現代社會的來臨。貝克和吉登斯則試圖另辟蹊徑,認為現代性本身發生了吊詭,孕育出一種自反性現代性。
在內涵界定中貝克和吉登斯一致認為,伴隨風險社會的來臨,現代性本身出現了變異,開始由簡單現代化向自反性現代化過渡。貝克認為這是一種反思現代化或者第二次現代化,僅就稱謂而言,第一次現代化和第二次現代化具有共同的前提即現代性,需要在延續和斷裂中做出區分。而吉登斯則偏重稱之為盛現代性或者晚期現代性,他認為人類生活在一個終結的時代,標志后傳統社會的來臨。現代性在其發展歷史中消解傳統,又不斷重建傳統,制度的自反性已成為社會的核心要素。
貝克試圖凸顯第二次現代化表現出的矛盾情感特征,強調其具有自我反抗性。“第二次現代化既不完全是一種正面的圖景,也不完全是一種恐怖的圖景,相反,它展現了多種多樣的、極其矛盾的發展可能性。”*烏爾里希·貝克,約翰內斯·威爾姆斯:《自由與資本主義——與著名學者烏爾里希·貝克對話》,路國林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5頁。它同時展現出沒落和成功交疊的景象,人類必須在思想上對這片可能發展的空間保持敏感。它意味著由另一種現代性對工業社會形態進行抽離、再嵌入,但是這種由工業社會轉換而來的自反性首先指自我對抗,是一種導致風險社會的自我沖突,它意味著現代化進程越深入,工業社會的基礎越受到消解、消費和威脅。自反性不以自我毀滅為目標,而旨在實現以工業化為基礎的自我改變。它“不是關于危機的理論或關于階級的理論,也不是關于衰落的理論,而是關于西方現代化的成功所導致的工業社會的意外的、潛在的抽離和再嵌入的理論”*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趙文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26頁。。這意味著現代化對工業現代性的自我應用,表明后期工業社會出現了根本的制度性危機,預示了未來社會的基礎將出現難以解決的價值沖突。
反之,吉登斯則試圖從歷史分期出發,側重于從傳統和現代性的關聯中來理解盛現代性*“盛現代性”(high modernity),有的學者翻譯為高現代性,是吉登斯的一個重要概念,他旨在凸顯現代性在晚期階段更加開放、更具有偶然性,在風險社會中機遇和危險持平,并非如韋伯那樣悲觀地認為晚期現代性社會中人變成了技術和官僚機器的小齒輪。可參見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75頁。或者晚期現代性。起源于初期現代性的兩個領域發生了轉變,韋伯將人類生活視為技術知識牢籠的悲觀論調,根本沒有抓住盛現代性的特性,實際上,晚期現代性更加開放、更加具有偶然性。這種帶有試驗標簽的“自反性”與全球化緊密相連,個人不是被囚禁在官僚牢籠中的“金絲雀”,而是與社會錯綜復雜交織在一起。制度自反性在全球化和地方性情境撤離中走向了多維,變得更加不確定、愈加循環反復、注重反思和具有反事實性。它“暗示著現代性的某種‘完結’,暗示著把從前蟄伏著的社會生活和自然的方方面面引入視線。可以說,此中假定了發展具有明確的方向”*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235頁。。盛現代性標志著現代性要求破除老傳統,重建新傳統,進而進行空間重構,推進全球社會的到來。因此“后傳統社會是一個終結,但也是一個開端,是行為和經歷的一個全新社會世界”*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133頁。。
在全球化的推進下,個體的不確定性開始回歸,自然走向政治化,社會領域進一步侵蝕私人生活,風險和機遇并存。通過宏觀敘事和微觀透析,貝克看到了個體化和亞政治的變異,吉登斯發現了后傳統社會中信任危機和自我的本體性不安全。但是二人在動力之源、后果和解決策略方面存在極大分歧。
貝克指出簡單現代化是在工具理性的推動下實現的由傳統向工業社會的過渡,但伴隨全球化進程的加快,這種簡單現代性在其自身預設中出現了自反性,無形中衍生出意外的、出人意料的副作用,并最終瓦解了簡單現代化。通過非政治的方式,這種副作用不斷侵蝕和損害第一次現代化的基礎,迫使現代化保持開放性,并轉向世界主義視角,對自身機制不斷進行自我調整。這種熊彼特式的具有自我毀滅趨向的創造性的副作用“大聲發言,組織起來,走上法庭,為自己辯白,拒絕再被轉移”*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何博聞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93頁。,不斷從舊現實的意識和舊形式中抽離,嵌入政治進程和思想過程來尋求跨國協作。反之,吉登斯依循專家系統的演變歷史指出,在早期現代性中,不斷變化的傳統包含“程式真理”,只能被權威人士完全理解,并提供一定的本體性安全。但是行動之本的情境傳統撤離以及社會關系跨越時空區域所進行的重組生成了抽離機制,專家系統的知識習得原則日益走向客觀性和隨意性,專門知識的普遍化意味著外行大眾也可以擁有專家的知識和概念。但是人類知識的增長卻創造出諸多不確定性,專門知識表明沒有“專家中的專家”,專家意見的莫衷一是常常引起爭議的硝煙四起,各種教派、民間知識和傳統開始向正統科學索取霸權,制度性自反隨之誕生。
貝克認為自反性現代化對整個社會來說意味著深層的不安全感和派系斗爭,危險開始支配公眾、政治和私人的爭論與沖突。在看不見的、強制的結構副作用的推動下,風險社會在社會領域中發生了系統性轉變。個體成了權利和義務的對象,自我不再是明確的自我,而是分裂為自我的矛盾話語。一方面,這種看不見的副作用在工具理性秩序的勝利中產生了風險,引出了不確定性的矛盾領域,侵入了個人的分區。個人生活的承諾和關系網的強迫性,并表現政治性,制度開始依賴于個人,個人主體逐漸復歸社會制度。“工業社會的政治格局正變為非政治性的,而工業主義中曾是政治性的東西正變為非政治性的”*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24頁。,自反性現代性卷入了政治沖突的風暴中,亞政治成了主題,它侵入到社會的各個領域,衍生了一批政治企業家,如生態化妝品和生態包裝的出現,職業成了一種政治行動,如女性主義者對排斥婦女職業性的譴責,國家發生了嬗變,它在萎縮中變得越來越具有緊迫感。反之,吉登斯則從現代性的三大動態特性中指出了晚期現代性出現的一系列問題。全球化加速了時間和空間的分離,導致時間被標準化,社會關系從地方化情境中被脫離出來,并重構了模糊的時空跨度,一切被置于不確定性之中,專家對社會世界的雙重闡釋引發了風險。宏觀領域出現了信任危機,瓦解了傳統,在自我認同中引發了本體性焦慮和親密關系的轉移。在專業知識的增長中,專家系統中的信任機制容易受到經驗和知識更新的影響,權威的抽象體系越來越脆弱,隨之專業知識日益受到懷疑和否定。抽象系統建立起來的常規加速了個人生活的弱化和風險的全球化,在相互矛盾的信任中,個人關系發生了斷裂。
貝克站在中立的立場側重于通過圓桌會議破除工具理性,然后進行理性改革來再造政治,實現政治轉型。他指出:“工業現代性的病根不是理性過多而是理性的缺乏、非理性的盛行。退隱治不了這種病,只有通過理性的激進化以吸收被抑制的不確定性才能治好這種疾患。”*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43頁。必須廢除工具理性,破除對專門知識的壟斷,通過公共對話的方式來協商專家和決策者的意見,規范自我立法和自我約束等。通過各種合作論壇將各種具有自我指涉性的亞理性聯系起來,并在超理性的思想實驗室中為傳統的、過時的理性重建根基,并進行創造和修正,通過再造政治來重新激活政治系統,采用圓桌會議來建立系統間的中介制度,進行生態啟蒙,對工具理性進行再反思,界定并排除處于系統性凍結狀態的自主的亞理性,才有可能走出自反性的迷途。 反之,吉登斯則強調多領域的社會運動的重要性,主張通過傳統重建把生活的政治和解放的政治結合起來,走出風險社會的困境。他指出:“在現代社會中,可能性低但后果嚴重的風險決不會消失,盡管樂觀地說,它們可以被降到最低程度。”*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17頁。他認為貝克所預設的制度格局仍閃爍其詞,面對全球化的加劇和制度自反性的增長,必須從多層面進行烏托邦的現實主義運動和社會運動,通過專家系統和情感民主來緩和本體性的不安全,調解社會危險和心理危險。在個人領域,必須將信任置于社會團結的本源地位,創造一個更加主動意義上的社群,在無限的時空距離中延伸。個人要爭取并主動加以維系,對他者開放,在性關系、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系以及友誼等領域營造情感民主,通過情感交流和自我理解實現關系平等。從社會層面看,必須創造出烏托邦現實主義模式,將社會變遷和制度的內在可能性轉變相結合,將烏托邦的理想和現實相平衡,將解放的政治(不平等的政治)和生活的政治(自我實現的政治)相結合,將地方政治化和全球政治化聯系起來,由更加靈活、中心分散的權威系統來推進民主化和自治,讓自治團體運用民主化能力來開展社會運動。
通過剖析兩人關于自反性現代化理論的概念分野和內容分叉點,可發現其理論維度的界限分明。如拉什所言,“貝克把自反性置于生態批評框架中的科學制度的前景之中,而吉登斯所關注的焦點則是有關社會規則和資源的普遍自反性。”*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146頁。盡管二人都涉及宏觀敘事和微觀透析,但是重心卻有所不同,貝克是站在生態政治維度來揭橥宏觀視域下的亞政治病變和風險社會的全球化,凸顯個體化已經與政治制度融合,傾向于從政治角度揭露生態問題和新社會運動,試圖通過再造政治和理性改革來為自反性問題尋求出路。吉登斯則囿于倫理政治維度來剖析后傳統社會呈現的病態現象和風險景觀,依循傳統的歷史發展脈絡,從前現代社會強調守護者的地位和其對知識的專斷以及對儀式的關聯,到現代性社會中注重舊傳統的破除和新傳統的再造以及專業知識的普遍化,吉登斯更側重于揭示晚期現代性階段個體的信任危機和自我的本體性焦慮,試圖彰顯風險文化中個人的心理威脅、存在性危險和認同感的降低,突出制度自反性時期傳統所遭遇的擱淺,主張通過烏托邦現實主義運動來駕馭現代性這頭洪水猛獸,從倫理層面強調主動信任、對他者開放和建立情感民主。
貝克的自反性現代化理論自始至終閃爍著“綠色”光芒,他不斷從政治視角闡釋生態問題,認為生態問題已然不能被歸納為對環境的關心,生態走向前臺是因為環境不再外在于人類社會生活,而是受其滲透和重新整理。與受傳統統治的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在人類進行實踐決策和道德決策時,自然便轉為行動之域。工業生產的看不見的副作用已經轉為生態危機的焦點,環境問題已成為工業社會本身的制度性危機。自然正在失去其預設的特性,變成一種產品,成為后工業社會的內部自然,自然的抽象化通向并融入社會,“‘自然‘成為一個社會計劃,一個有待重建、有待塑形和轉變的烏托邦。自然變成了政治”*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35頁。。工業生產的一部分自然地破壞,正變成社會的、政治的和經濟的動力的組成部分。自然的社會化的副作用成為對自然的破壞和威脅的社會化,以及向經濟的、社會的和政治的對立和沖突的轉化。“環境問題不再是我們周圍的問題,而是——在它們的起源和它們的所有影響上——徹底的社會問題、人的問題……自然就是社會,社會也是‘自然’。”*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第98頁。可見其自反性現代化理論具有鮮明的生態政治色彩,自然科學滑向了社會科學所熟悉的工作和經驗的歷史境遇之中,如貝克所言,在未來可能需要一種受到制度上加強和保護的道德和政治的支柱來指導恰當的研究。
早期吉登斯致力于勾畫現代性轉變的大輪廓,強調現代性的制度性維度和全球化維度,而在闡釋盛現代性理論時,他開始將注意力轉向愛、私密和自我,側重于在制度和政治的底盤中凸顯倫理特性,把專家系統和制度看成民主構成和理性意志構成的公眾領域,著眼于微政治領域中的親密關系和信任問題。譬如在親密關系的論述中,吉登斯指出在前現代背景下,基本信任依賴于社區、親緣紐帶和友誼的個人化的信任關系,盡管這些社會關系與親密關系有關,但并不構成維系個人信任的條件。而在現代性社會,制度化的個人紐帶和非正式的真誠或者榮譽提供了潛在的信任框架,抽象體系或者專業知識彌補了前現代秩序匱乏的安全,但是這種信任伴隨抽象體系的極度擴張改變了友誼的性質,它成了一種再嵌入的模式,對他人的信任僅僅只是一種手段,非個人化的信任成了社會存在的基本要素,造成了個人的脆弱的心理奇特方式。個體迫切希望尋求可信任的人,卻缺乏制度性的組織起來的個人聯系。這種虛擬的空虛的抽象關系逐漸湮沒了個人,個體不斷走向了衰弱。吉登斯認為自我要實現身份認同,必須在基本信任之上實現自我建構,通過自我向他人敞開胸懷,完成個人和作為關系的情感紐帶的建構,從而最終實現自我。可見,吉登斯在勾勒自反性現代化理論的藍圖中帶有濃濃的倫理基調。
通過縱向比較貝克和吉登斯自反性現代化理論的分歧,可以發現,一方面,這一第三條道路的出場蘊涵重要的理論價值。首先,在元理論前提預設方面,兩人力圖打破傳統和現代的二元對立局面,凸顯傳統社會、工業社會和自反性現代化社會三者的內在關聯,這一嶄新的理論視角有助于拓展現代性的研究境域。其次,兩人都強調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評,注重沿著現代性內在的發展邏輯進行自我消解和修正,將關注點聚焦于風險和全球化以及個體化和自我認同,有利于揭橥現代性社會的當代特性。最后,兩人對副作用和專業知識的強調,突出風險和機遇并存,要求反思簡單現代性,強調生態的政治化,審視社會生活和私人領域的交叉滲透,對于剖析當代社會的個體問題和社會現象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另一方面,站在歷史唯物主義視角加以審視,可以洞察出兩人在邏輯路徑、分析維度和內容闡釋方面存在共同缺失。
在邏輯路徑方面,貝克和吉登斯都在元理論假設中受到了其他學者思想的影響,貝克受鮑曼著作影響,對自反性現代性的理解以矛盾情感和新式秩序為特色;吉登斯卓有成效地利用了哈貝馬斯的思想,把專家系統和制度看作民主構成和理性意志構成的公眾領域。二者都把注意力從根本上轉移到政治領域,強調私人領域的微政治化,貝克將個體化與風險社會結合,吉登斯將自我認同和風險意識結合,試圖在現代性自身中尋求沖破自反性的路徑。盡管這一邏輯路徑開辟了新的研究視域,對微觀政治領域的分析發人深省,但是片面側重于微觀勾勒和政治解剖,必然會陷入理論邏輯單一化和線性化的漩渦,忽視馬克思主義所強調的整體性研究。一味地關注私人領域的“事實”分析和社會領域的現象闡述,不從社會現實出發,未對社會和個人進行總體性考察,勢必只能讓邏輯路徑停留于“空中樓閣”,這種管中窺豹式的論述勢必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如拉什所言:“盡管有了這些重要的新嘗試,他們的分析仍不會因為他們的假設中有科學主義的特征而有失之偏頗的缺陷。”*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現代化:現代社會秩序中的政治、傳統與美學》,第252頁。
在分析維度方面,貝克和吉登斯都側重于政治維度的考察,貝克的論述帶有明顯的生態色彩,強調生態啟蒙和理性改革,推進生態政治化,有助于深化對自然和社會之間關系的認識。吉登斯在倫理政治視域中剖析自我的身份認同和社會的信任危機,提倡通過烏托邦的現實主義運動來重建傳統,有利于拓展現代性的研究境域。但是自反性現代化社會不僅包括政治生活,而且還存在著精神文化生活和經濟生活等諸多領域。片面強調亞政治和生活政治,勢必導致僅僅重視專家而相對忽視了大眾,意味著他們著重于形式和制度,卻犧牲了制度之外的社會、文化和政治的交互作用,最終導致文化和經濟生活的社會分析被邊緣化了。倘若不觸及資本主義的私有制和資本邏輯,必然無法對社會現實的根基性和整體性進行批判,必然無法“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16頁。,更無法超越現代性,建構新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形態。
在內容闡釋方面,貝克和吉登斯從主體、動力、后果和策略等方面對自反性現代化理論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切中要害,凸顯副作用和專業知識的重要性,濃墨重彩地勾勒風險景觀和個體化,突出抽象體系和結構對日常生活的侵蝕,設想后現代社會的藍圖,反思走出自反性現代性困境的出路,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但是,強調自反性現代化社會是從工業社會的成果而非危害中衍生出路的推演分析,勢必又遮蔽了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和異化現象,由此理性改革和烏托邦現實主義運動仍然只是要求停留于資本主義社會內部進行改良,可見他們的理論仍然是在為資本主義合法性進行辯護,所謂的超越“左和右”也僅僅只是空頭支票,這種站在特定政治立場的價值判斷,根本無法撼動資本主義大廈的一絲一毫。
在對馬克思主義現代性理論的理解方面,貝克和吉登斯也存在一定的誤讀。貝克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根本沒有有關政治的獨立概念。一定范圍內,國家在馬克思的描述中已經從理想的總資本家淪落為統治階級的管理委員會,馬克思誤解了代議制民主的發達階段,實際上發達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生產組織和多樣的政治統治形式是相適應的,危機已經喪失了其理論和政治的尖銳度。固然,貝克的分析話語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當代社會的某些詬病,但是伴隨風險社會的全球化,資本也在不斷全球化,發達國家在推行福利政策的過程可能會延緩資本主義的壽終正寢,但是這并不代表資本主義統治的合法性,更不代表資本主義社會的永恒勝利。貝克試圖全盤否定階級斗爭和暴力革命,徹底湮沒經濟危機和政治行動的做法,只會更加暴露其鮮明的資本主義代言人的政治立場。
吉登斯指出馬克思的原則只是一種愿望,單純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來闡釋歷史的發展無濟于事,從經濟關系出發所揭示的階級運動只是社會運動的一種,并不具有改變歷史的巨大革命潛力,建立在階級革命和經濟決定論解釋基礎上的歷史唯物主義只是一種功能論、化約論和進化論。他拒絕經濟決定論和片面化的階級斗爭的唯物主義概念,拒絕一種被教條化理解的馬克思社會形態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是切中要害的,但是他在未能準確理解經濟批判、階級斗爭的前提下,將二者看成矛盾對立的方面并懸置于馬克思的思想中,以此來反對馬克思,把馬克思理論本身蓋棺定論為經濟主義,批判馬克思現代性的片面性,強調資本批判只涉及經濟維度,根本無法站穩腳跟。如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所言,“馬克思提出的無限積累原則表現出其深邃的洞察力,它對于21世紀的意義毫不遜色于其在19世紀的影響”*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巴曙松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11頁。。在風險社會,資本仍在不斷積累,21世紀的今天仍然重復著19世紀上演的資本收益超過產出與收入增長率的劇情,并持續不斷地產生不可控的、不可持續的社會不平等。盡管馬克思將資本看作現代性的本質范疇,但是資本在其現代性批判中具有總體性,資本的內在原則貫穿于現代經濟、政治、文化和心理結構之中,也正是因為資本是現代性的普遍中介,故而馬克思以資本來命名現代性。資本雖然具有經濟學意義,但卻不是狹義的經濟學范疇。反之,吉登斯僅僅從主動信任和烏托邦現實主義運動等來尋求自反性困境的出路,忽視經濟和文化等視域的追本溯源,只能讓自己的理論束之在虛幻的高閣,無法付諸實踐。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縱向比較貝克和吉登斯的自反性現代化理論在概念分野、內容“分叉點”和理論緯度“分水嶺”等三個方面的分歧,旨在用歷史唯物主義視野剖析兩人在邏輯路徑、分析維度和內容闡釋方面存在的理論缺失,批判其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誤讀和曲解,揭橥這一第三條道路的出場只能是理論上的“曇花一現”,缺乏現實支撐的“土壤”。盡管這一理論的生成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從表面上看,視域新穎,診斷有力,并企圖超越左右之爭,實質上,他們是在喬裝打扮飾演資本主義的辯護士和代言人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