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然
在生活哲學的視域中關注馬克思主義理論,同時,在馬克思主義理論視野中進行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探索,這種互釋研究已經成為當前國內學界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主流趨勢和重要內容。然而,對于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前提性問題的探討,卻較少涉及。
前提性問題的探討是一項重要的基礎性工作,之所以要對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前提性問題進行分析,主要是與當前國內學界對生活哲學或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等相關概念的不同理解、混亂使用或濫用有關。對此,李文閣教授在《我們該怎樣生活——論生活哲學的轉向》中,一針見血地指出:“雖然很多學者都在使用‘生活哲學’這個詞,但不同的人對它的理解卻大不相同。有的只是把它作為一個搶占地盤、引人注意的旗幟或口號,有的只是作為理解馬克思哲學的一個方法,有的僅僅是作為哲學應該回歸生活的代用語,大部分學者并沒有從生活方式的角度、從哲學觀的高度來詮釋它。這種狀況直到今天仍然沒有根本改變。”*李文閣:《我們該怎樣生活——論生活哲學的轉向》,《學術研究》2010年第1期。因此,只有強化對生活哲學和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前提性問題的思考,才能真正實現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發展與創新。
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前提性問題至少應該包含三個:一是關于生活哲學的定義問題,即究竟什么是生活哲學,以及如何闡釋生活哲學的理論基礎的問題;二是關于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定義”問題,即究竟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以及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理論基礎的問題;三是生活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關系問題,即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在生活哲學中的地位,或者說,同其他的生活哲學相比,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有何獨特價值或特殊意義。
追問與落實“什么是生活哲學”,這不是一般性的理論問題, 而是對生活哲學本質規定性的判斷,是對生活哲學的研究帶有根本性的、最為緊要的前提性問題。對于這個問題,不同研究者從各自不同的視角,對生活哲學給出了不同的解答和詮釋。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學者往往采用這樣的邏輯論述:首先追問什么是哲學,繼而追問什么是生活,在既得不到什么是哲學,也得不到什么是生活的答案之后,便會有意無意把對“什么是生活哲學”的追問轉變為對“哲學與生活的關系”的探討。于是,問題就變成了如下形式,即“生活與哲學之間始終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但是哲學又總是超越于生活,哲學解釋、說明甚至指導生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哲學的蹤跡。”*艾思奇:《大眾哲學》,北京:三聯書店,1979年,第17頁。“日常生活中的思想大多還是片段的、含糊的、零零碎碎而前后不一貫的感想,因此它和完整的哲學還是多少有些區別。”*艾思奇:《大眾哲學》,北京:三聯書店,1979年,第19頁。“生活哲學的內涵是什么?這是我們提出生活哲學后所面臨的基本問題。對待這一問題,實際上要弄清楚兩個問題:生活的指向是什么?對待生活的態度是怎樣的?”*張金偉:《試論生活哲學的幾個問題》,《宜春學院學報》2010年第9期。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混亂,之所以“不同的人對生活哲學的理解卻大不相同”,根本原因在于沒有理清哲學與生活、哲學生活和生活哲學這三個觀念或基本概念的內涵及其相互關系。
其一,哲學與生活,就是指哲學與生活、哲學與人生的關系,任何與人類活動相關的哲學思考,都可以納入到哲學與生活中去。“雖然人在任何一種生活狀態下,有時并沒有感受到哲學的作用乃至哲學的存在,但事實上,哲學一直在影響和左右著人們的生活。”“任何人都離不開哲學,因為哲學就存在于人的生活之中。”*王偉凱主編:《生活哲學論》,天津: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2頁。顯而易見,這種對哲學與生活的探討,實質上就是追問哲學與生活的關系問題,在生活中尋找哲學問題,又在哲學問題中體驗生活。可以說,這是一種基本的、零碎化的、在經驗層面上對生活和哲學的關系的理解。
其二,哲學生活,主要是指哲學家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自古希臘以降一直貫穿于西方哲學的發展過程中。古希臘人說哲學就是愛智,按照蘇格拉底的理解,愛智并不代表已經擁有智慧,愛智是對智慧的熱愛和追求,他把愛神當作豐饒神和匱乏神之子,就是要表明愛神總是處于饑渴的狀態,永無滿足之日。這也就意味著愛智的哲學永遠處于一種追求和追問當中。因此,哲學是一種活動,它不僅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就有先行者,而且時至今日也一樣。
從整體來看,古希臘羅馬哲學家就是把哲學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來看待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亞里士多德才把哲學看作是自我滿足的、自由的活動,他認為哲學是一種目的性內在于自身之中的活動,哲學家應該去追求一種幸福和有德性的生活。到了近代,不論是笛卡爾、康德還是黑格爾,他們都讓人想起古希臘的哲學生活。同樣,現代的西方哲學家也讓人看到種種愛智的、充滿激情的哲學生活,叔本華、尼采、柏格森、維特根斯坦、梅洛·龐蒂、海德格爾、巴塔耶、羅蒂、福科、德勒茲等等,所有這些哲學家,都以一種高舉遠蹈的“抑制不住的渴望”,表達著愛智的激情,他們繼承了古希臘羅馬哲學生活的傳統,他們的哲學生活熔鑄了他們對人類全部生活的摯愛,表達了對人類命運的關切,反映了對人類境遇的焦慮,彰顯了對人類未來的期待,這就是哲學家的哲學生活。
其三,生活哲學,首先可以粗線條地表述為:哲學是人們生活的一種形式,作為一種哲學觀,生活哲學的功能在于保持人的生成意識。國內第一個提出生活哲學概念的學者同樣是李文閣教授,他在論文《生活哲學:一種哲學觀》(以下簡稱《生活》)中,率先在哲學意義上使用了這個概念。李文閣從“生活:人的自我生成之過程”“哲學:一種生活形式”“哲學的功能:保持人的生成意識”以及“生活哲學:哲學觀念的根本置換”四個方面入手,較深入地論證了“作為哲學觀的生活哲學究竟是什么”這一重大理論問題。首先,人的完善和發展是生活的底蘊,是人永恒追求的目標,而人的完善和發展就是人的生成。其次,哲學作為人的生成的自我意識,作為生活哲學,其目的是使哲學的觀念得到根本置換,使哲學不再是科學之科學,使哲學知識不再是絕對真理;但是,哲學依然具有“對生活和文化的其他領域發表意見、進行評價的權力和功能”。最后,生活哲學這個概念所提示的內容或所欲確立的觀念可以歸納為:“快樂哲學” 觀念以及問題意識、生成意識、平等意識、總體意識和獨立意識。*李文閣:《生活哲學——一種哲學觀》,《現代哲學》2002年第3期。
可以看出,李文閣在《生活》中率先提出的、并被當前學界普遍認可的生活哲學概念,無論在理論旨趣還是實質內容上,都同哲學與生活無關,也與古今中外哲學家的各種生活方式不直接相關。他提出生活哲學這一概念的理論旨趣,是想通過對這一概念的引入,扭轉人們對哲學的傳統看法,獲得對哲學的全新認識;他提出生活哲學概念的實質內容,是想以追問“哲學是什么”這一元哲學問題為理論背景,并以霍克海默的文化批判理論和柏格森的“綿延”理論等現代西方哲學理論為依據,豐富和深化生活哲學概念的哲學內涵。
具體說來,理解生活哲學的概念需要特別注意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生活哲學的提出是為了破除傳統教科書模式中的哲學知識論立場。傳統教科書模式把哲學看作知識論,認為哲學就是探究知識的來源、基礎和限度,哲學被視為具有最高解釋性和最高概括性的知識,而哲學的基本問題——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同時被替換為物質和意識的關系問題。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就是圍繞這個所謂基本問題展開的,中外哲學史也是以它為線索來編寫的,因此,哲學史就是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可知論與不可知論的斗爭史,除此之外,其他問題都不重要。而“生活哲學則不再把物質與意識的關系問題作為最重要的基本問題。如果說知識論哲學是一種認識論,那么,生活哲學就是一種存在論, 即把人的存在或生活作為思考的中心,就是要思考‘人應該怎樣生活’的問題,就是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因此,生活哲學不是事實科學,而是價值之學,那種把哲學科學化的做法只會阻礙哲學的發展。”*李文閣:《我們該怎樣生活——論生活哲學的轉向》,《學術研究》2010年第1期。生活哲學的提出本質上是一種哲學觀念的變革,或者說,“生活哲學”提出了一種新的哲學觀,它表達了當代學者對哲學本身的獨特理解和特殊要求,這種獨特理解和特殊要求深層次地取決于中國哲學界哲學觀念變革的大時代背景,即20世紀80年代的體系意識到90年代的問題意識的歷史性轉換,眾所周知,問題意識所關注的核心就是哲學的自我理解,即元哲學問題。
第二,生活哲學的提出是以豐富的現代西方哲學理論為依據,現代西方哲學理論又為豐富生活哲學的哲學內涵提供了重要理論資源。著名的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在其《批判理論》一書中認為,“哲學的真正社會功能在于它對流行的東西進行批判”;“這種批判的主要目的在于,防止人類在現存社會組織慢慢灌輸給它的成員的觀點和行為中迷失方向。必須讓人類看到他的行為與其結果間的聯系,看到他的特殊的存在和一般社會生活間的聯系,看到他的日常謀劃和他所承認的偉大思想間的聯系。”*霍克海默:《批判理論》,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第250頁。在霍克海默對哲學的社會功能定位背后,隱含這樣一種哲學觀,即哲學是通過對“流行的東西進行批判”,使人對自己的生活方式進行反思,讓人“看到他的特殊的存在和一般社會生活間的聯系”,其最終目的是為人類提供或創造一種幸福的生活,是“防止人類對社會的有價值的、和平和幸福的傾向喪失信心”*霍克海默:《批判理論》,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第257頁。。從霍克海默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他通過一系列的社會批判,對真正的、人的幸福生活進行追尋,這就為生活哲學提供了十分豐富的理論資源。另一方面,《生活》中又提到了“人的自我生成”,而“生成”觀念也并非空穴來風。在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中,“綿延”是其核心概念,“綿延”理論就強調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生成”。柏格森認為,世界并不是靜止的,世界是出于永恒流變中的生成的世界,世界的本質特征是“生成”。如果說近代哲學把世界和人理解為“本質預定的世界”和“本質預定的人”,那么柏格森對世界和人的理解就是“生成的世界”和“生成的人”。“生成”觀念是對西方傳統哲學“預成”觀念的超越,它與叔本華、尼采等人的唯意志論一脈相承。正是以現代西方哲學的解讀為前提,通過重讀柏格森的“綿延”理論,“人的自我生成”和“回到現實生活世界”才得以成為可能,而生活哲學概念也才有了基本雛形。
第三,生活哲學作為哲學概念在國內被率先提出之時,它與哲學生活并沒有直接相關性,然而,這一概念后來又被賦予了哲學生活的內涵。李文閣教授在其后發表的論文《我們該怎樣生活——論生活哲學的轉向》中就明確指出:“生活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此種生活方式可以稱為哲學生活。”*李文閣:《我們該怎樣生活——論生活哲學的轉向》,《學術研究》2010年第1期。也就是說,在生活方式的層面上,生活哲學等同于哲學生活。繼而,李文閣探討了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伊壁鳩魯、斯多葛學派等古希臘哲學家的生活方式,并指出:“生活哲學既非現在才出現的觀念,亦非中國人獨有的觀念, 它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就已經產生(它甚至可以說是哲學的原初形態),它是整個古希臘羅馬時期占主導地位的哲學觀。”*李文閣:《我們該怎樣生活——論生活哲學的轉向》,《學術研究》2010年第1期。筆者認為,李文閣后來賦予生活哲學以哲學生活的內涵,從學術影響上看,這種做法既會帶來很大的正面效應,同時也會帶來一定的負面效應。從正面效應上看,把哲學生活的概念引入到生活哲學的概念中去,會極大豐富后者的內涵:既然古往今來很多哲學家都在過著一種追求幸福的哲學生活,他們的哲學生活本身當然就構成了生活哲學的一個重要環節。但是,從負面效應上說,把哲學生活直接等同于生活哲學,容易造成概念的紊亂。無疑,李文閣對哲學生活的概念是有一個基本限定的,他認為,哲學生活主要是指哲學家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指其他人或者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哲學活動是哲學家的生活說明哲學首先是哲學家個人的‘私事’,是從事這項活動的人的生活,是哲學家自我選擇的結果。”*李文閣:《生活哲學——一種哲學觀》,《現代哲學》2002年第3期。由此可見,只有在哲學家的生活方式的層面上,生活哲學才能等同于哲學生活。然而,正是由于忽略了、甚至刻意回避了哲學家的生活方式這一限定,哲學生活就變成了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去經歷、去體驗的一種生活方式。于是,對哲學生活問題的探討就自然而然地演變為對“哲學與生活、哲學與人生”等相關問題的探討了,而生活哲學的概念也就因此自覺或不自覺地轉變為哲學與生活的觀念了。
綜上所述,要真正建構、闡釋和發展生活哲學理論,需要加強和深化對生活哲學的前提性問題的思考。作為對生活哲學的前提性問題的思考,最為迫切的工作就是理清生活哲學的相關概念并確立起生活哲學的基本理念。對此,孫正聿教授指出:“建構一種哲學理論,最為重要的是兩項工作:一是時代精神的主題化,即把時代性的最重大的理論問題和現實問題升華為某種基本的哲學理念;二是基本理念概念化,即以邏輯化的概念體系表述相應的理論內容。”*孫正聿:《建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前提性思考和理論資源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就后者而言,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中國傳統生活哲學還是西方文化中的生活哲學,都要先理清哲學與生活、哲學生活以及生活哲學這三組基本概念的內涵及其相互關系,在此基礎上確立起生活哲學的基本理念并取得學界共識,從而形成具有中國特色、氣派和風格的生活哲學理論。
既然生活哲學是作為一種哲學觀而存在的,那么,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也就是作為一種馬克思主義哲學觀而存在的。它從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主要歷史階段、基本特征和主要問題出發,首先追問和探尋“什么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基本問題,進而分析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地位問題”,最后再提出“馬克思哲學也是一種生活哲學”,“生活哲學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讀”這一基本觀點。*本文無意對“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所形成的時代背景、歷史定位、研究范式和主要內容等問題作進一步分析和闡釋。這些問題在楊楹教授的《馬克思生活哲學的出場、實質及其意義》(載《學術研究》2013年第3期)一文中已經得到了充分而深入的論證。同時,對于當代中國哲學觀念變革、“哲學觀”的爭論以及哲學研究的主要歷史階段等重大理論問題,也可以在孫正聿教授的《思想中的時代——當代哲學的理論自覺》一書中找到最清晰的論述和說明。本文主要關注的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之理論基礎的一個非常重要、但往往被學界忽視的前提性問題。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并不是馬克思本人所理解的哲學,或馬克思本人對哲學的理解;換句話說,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觀的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它并不是馬克思的哲學觀,而是一種“我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是一種融貫在時代精神之中的“我們的哲學觀”。
關于這種“我們的哲學觀”,當前學界已經取得了一個普遍的共識,那就是站在唯物史觀的高度,從馬克思的現實的生活這個重要范疇入手,通過文本分析,去尋找馬克思在不同時期、不同文本中對于生活或現實生活的相關論述,進而為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提供理論資源和研究范式。這些相關論述可以集中概括為:在思維方式上,馬克思要求從主體方面來理解對象、現實和感性,實現了哲學從客體性思維向主體性思維的轉變,完成了哲學的思維方式的變革;在“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上,馬克思不滿足于哲學只是解釋世界, 要求哲學發揮改變世界的功能,馬克思從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出發,展開論證人與世界的否定性統一關系,完成了哲學的世界圖景的變革;在價值觀念上,馬克思在充分肯定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價值原則并對神本主義進行批判的基礎之上,進一步批判費爾巴哈的抽象的人本主義,把實現“真正的人本主義”的價值原則落實到對現實生活本身的批判之中,完成了哲學的價值觀念的變革;在終極關懷的意義上,馬克思把人類奮斗的最高理想定位為人類自身的解放,把以“每個人的自由發展”為條件的“一切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定位為哲學的終極關懷,完成了哲學的終極關懷的變革。所有這些變革(世界圖景、思維方式、價值觀念以及終極關懷的“變革”),都是以馬克思的現實的生活這個重要范疇為基礎、都是以哲學的生活轉向為前提的,因此,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質上就是生活哲學,現實的生活就是構成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前提性范疇。
那么,究竟什么是“現實的生活”呢?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第一次提出唯物史觀的時候,就指出:“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8-79頁。隨后,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又提出了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等各種生活范疇,并指出物質生活制約著其他生活。此外,馬克思還有許多關于生活方式、生活需要、生活條件、日常生活的論述。可以說,馬克思本人對生活的理解是相當豐富的:在馬克思看來,生活包含了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就構成了人的現實的生活。所以,現實的生活可以被理解為人們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領域從事各種活動的過程及其結果的總和。這樣,現實的生活就成為一個總體性的哲學范疇,或者說,現實的生活就是人的生活世界的總體。
可以看出,馬克思的現實的生活范疇,既不是胡塞爾和海德格爾那種前反思的、人與世界相互交融的生活,也不是維特根斯坦和哈貝馬斯那種非主題化的、日程語言交往的生活。馬克思的現實的生活范疇,既包括了人類日常的吃、喝、拉、撒、睡,也包括了非日常的人類的經濟生活、政治生活、文化生活和社會生活;它既是人類活動的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的否定性統一,又構成了人類發展的人的尺度與物的尺度的否定性統一。只有這樣一種建立在辯證法的、唯物史觀基礎上的現實的生活范疇,才真正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理論基石。
毋庸置疑,在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過程中,突出這一理論基石,深入挖掘并闡釋馬克思現實的生活的理論內涵,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因為就實質內容和社會功能而言,馬克思的幾乎所有學說都與其現實的生活這一范疇密不可分,而縱觀馬克思一生的著述(尤其是中、后期著述),也不難發現,它們都是在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以及“現實的生活”等維度上展開論述的。
然而問題在于,馬克思提出的現實的生活這個范疇,它本身首先也是作為一個概念而存在的,它是馬克思通過“概念的勞作”、通過抽象力而生產出來的一個前提性的概念,它是馬克思進行“概念的勞作”的結果。在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研究中,如果完全忽略了馬克思也是在進行“概念的勞作”這一事實,或者刻意回避馬克思對其現實的生活所進行的“概念的勞作”,就會容易把對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本應在哲學觀層面的理解,降格為一種經驗性的、在常識性層面上的敘述或說明,從而導致把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僅僅理解為一個方法,理解為一種材料的堆積,理解為“一個搶占地盤、引人注意的旗幟或口號”,甚至僅僅把它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應該回歸生活的代用語”。所以,提出“概念的勞作”這個問題,對于深入理解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就顯得尤為重要。在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研究過程中,“概念的勞作”必須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的前提性問題。
因此,在加強和深化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研究的過程中,就有兩個方面需要注意:一方面,要避免陷入對馬克思文本只是進行材料堆積的表象思維中;另一方面,要避免把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僅僅理解為一個方法、“一個搶占地盤的旗幟或口號”,避免把它變成脫離了具體內容、又似乎可以說明一切問題的形式思維。只有站在馬克思所理解的現實的生活及其對現實的生活所進行的“概念的勞作”這兩個維度上,才能真正地理解、闡釋甚至創新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
當李文閣教授在給出 “生活哲學是對馬克思哲學的解讀”*李文閣:《我為什么要提出生活哲學這個概念》,《長白學刊》2007年第1期。這一基本結論之后,他通過分析馬克思文本,進一步指出:“馬克思的哲學觀的確不同于以往的哲學,其不同之處正在于,他在更高的層次上恢復了古代的生活哲學傳統。”*李文閣:《我為什么要提出生活哲學這個概念》,《長白學刊》2007年第1期。這就引申出了另外一個關于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前提性問題,即:生活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關系”問題。按照李文閣的說法,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與古代生活哲學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在“更高的層次”上“恢復”了后者的傳統。對此,我們應當追問的是:其一,如果說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只是在“更高層次上”“恢復”了古代生活哲學的傳統,那么,是不是可以因此把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和古代生活哲學歸并為同一類哲學(生活哲學)?其二,如果不能作這樣的簡單歸并,那么,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與古代生活哲學乃至其他的現代生活哲學有何不同?顯而易見,第一個問題是追問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地位問題;而第二個問題則是追問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獨特價值或特殊意義問題,總之,它們都是在追問生活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關系問題,從而構成對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前提性問題的思考。
關于第一個問題,即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恢復”了古代生活哲學的傳統,以及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和古代生活哲學是否是同一類哲學這個問題,李文閣的研究思路是這樣的:他主張生活哲學是研究馬克思哲學的一種根本旨趣或思維方式。“哲學其實是一種思維方式,一種哲學就代表著一種思維方式,哲學的轉換其根本就是哲學思維方式的轉換。”“新的馬克思哲學體系之所以難以建構起來,根本原因就在于哲學觀念沒有發生轉換。所以,必須首先研究哲學觀或哲學思維方式的問題,在這個基礎上,才能完成馬克思哲學新體系的構建。”*李文閣:《我們該怎樣生活——論生活哲學的轉向》,《學術研究》2010年第1期。要研究哲學觀念的轉換或哲學思維方式的變革,首先就要從哲學的歷史性發展來進行確證,對此,李文閣著力勾勒了西方哲學的發展經歷了古代生活哲學、近代知識論哲學和現代生活哲學的歷史嬗變,而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在歷史嬗變中實現了生活哲學自身的革命。可以看出,一方面,西方哲學的歷史性發展本質上可以被看作生活哲學自身的歷史性發展。生活哲學作為哲學在古代和現代的存在樣態,自始至終都貫穿于西方哲學的歷史性發展中,或者說,西方哲學的歷史性發展就是生活哲學的歷史性發展;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作為西方生活哲學發展的“歷史性產物”,它既構成了生活哲學自身的歷史性變革,同時又是生活哲學“在更高的層次上”向古代生活哲學的“恢復”。按照這樣的思維方式和理論進路,我們就完全可以根據李文閣的論述,得出這樣的結論:作為生活哲學自身歷史性變革以及向古代生活哲學“恢復”的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它與古代生活哲學和現代生活哲學本質上同屬一類哲學——生活哲學。
其實,李文閣對生活哲學和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理解和闡釋,就是一種從共性引出個性、從普遍性引出特殊性的研究方法。顯然,生活哲學作為一種具有共性內容的哲學觀,一直貫穿于西方哲學發展乃至所有哲學發展的始終,它代表了生活哲學的普遍性;而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作為對生活哲學的個性理解,一方面從屬于生活哲學,另一方又在“更高層次上”具有獨特的理論價值或個性內容,它代表了生活哲學的特殊性。對于這種研究方法,孫正聿教授曾進行過批評,他指出:“這種從‘共性’引出‘個性’、從‘普遍性’引出‘特殊性’的研究方法,閹割了作為具體的哲學理論的靈魂性的東西,即閹割了構成特定的哲學理論或哲學學說的哲學理念,因而無法把握和闡釋具體的哲學家的哲學觀,尤其是無法理解和解釋實現了哲學史上的革命性變革的馬克思的哲學觀及其所開拓的哲學道路。”*孫正聿:《馬克思的哲學觀與馬克思開辟的哲學道路》,《社會科學戰線》2003年第1期。所以,這種從生活哲學之共性引出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之個性的研究方法,是有待商榷的。
重讀馬克思會發現,“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從其理論旨趣和實質內容上看,都與古代生活哲學和其他現代生活哲學具有本質的差異,我們既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在“更高的層次”上“恢復”為古代生活哲學,也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古代生活哲學以及其他現代生活哲學簡單歸并為同一類哲學。因此,在建構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過程中,最為緊要的問題并不是去追問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同古代生活哲學以及其他現代生活哲學的淵源或相似之處,而是去探索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同古代生活哲學以及其他現代生活哲學的差異或不同之處;因為,只有突顯了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獨特價值或特殊意義,才能真正把握住其“靈魂性的東西”,也才能真正把握住構成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哲學理念。
這樣,就過渡到對第二個問題,即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與古代生活哲學乃至其他現代生活哲學有何不同這個問題進行思考。筆者認為,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同古代生活哲學以及其他現代生活哲學的差異或不同之處,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從時代背景上來區分,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現實與古代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現實截然不同。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是建立在市場經濟這一時代背景基礎之上而被提出的“我們的哲學觀”;市場經濟的根本特征是“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這就意味著,在現代社會的現實生活中,人與人的關系的現實已經被異化為物與物的關系的現實,因此,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現實,是生活本身已經異化成如此這般的現實,是必然要沉入并超越這種異化關系的現實。而“古代生活哲學”是建立在前市場經濟的自然經濟這一大時代背景基礎之上而被關注的傳統的生活或生活的傳統;前市場經濟的根本特征是人的依賴性,它是以個體生產為基礎的群體性存在,這就意味著,在傳統社會的現實的生活中,人與人的關系的現實主要是依靠血緣關系、宗法倫理和道德規范來維持的現實,因此,古代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現實,是具有顯著的封閉性、保守性和人情化特征的現實。在探討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和古代生活哲學的關系的時候,絕不能不加區分地把二者所關注的現實等同起來,進而把二者對現實生活的不同探討簡單歸并到同一類生活哲學中去。
第二,從理論基礎上來區分,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生活與古代生活哲學以及其他現代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生活也截然不同。如前所述,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生活,是馬克思通過“概念的勞作”而建立起來的現實的生活,它作為一個總體性的哲學范疇,就是人的生活世界的總體,它具有“屬人性”、現實性、歷史性、全面性等特征。*楊東柱、楊曉東:《馬克思主義生活理論探究》,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第34-42頁。可以說,這一范疇體現了馬克思哲學現實性、科學性和革命性的統一。而古代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生活,其實就是古希臘羅馬哲學家以及近現代哲學家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古代生活哲學與古代哲學家的生活方式是天然地統一在一起的:“在這一時代,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這不僅是指它是道德行為的一個特殊類型,因為在上面所引的斐羅的話中,我們很容易就能看出自然的沉思所起的作用,而且意味著哲學是在世的一種方式,它必須在每時每刻都要被踐行,其目標是從整體上改造個體的生活。”*Pierre Hadot.“Philosophy as a Way of Life ”.Blackwell Publishes Ltd,1995,p.265.可見,古代哲學的這一品格,可以被表述為把生命耗費在哲學上的哲學生活,而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只有哲學家,因此,古代生活哲學所關注的生活就是哲學家的生活。最后,再轉向其他現代生活哲對生活的理解,國內外當代大思想家都站在自己的理論背景和時代背景中,對生活進行過大不相同卻非常豐富的關注和闡釋,例如:海德格爾在談現象學的釋義學時,就認為該方法的目標不是解決主客關系,而是把“此在”直接體驗到的、關于“存在”的種種狀態揭示并展現出來,是對人之“存在”本身的展現和澄明。也就是說,在海德格爾看來,哲學所談論的“生活”只能是與“此在”渾然一體并為“此在”所體驗和領悟的前反思的世界。《日常生活》的作者赫勒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則是要通過對哲學的解讀,把人們的日常生活變成“他們自己的存在”,成為人們所追求的有意義的生活。中國思想家馮友蘭對生活也有極為深刻的理解,他認為,中國哲學所追求的是一種理想的生活,《中庸》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就是對這種追求理想生活的最好說明。可以說,現代國內外思想家對生活的理解和闡釋各不相同且異彩紛呈,絕不可能用幾句話或就把它們概括出來,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他們對生活的理解與馬克思的理解大不相同。
對此,有兩方面需要強調:一方面,當然不能認為這些偉大思想家對于生活的理解和體悟沒有馬克思高明,或認為馬克思對于“生活”的理解遠遠超越了古希臘羅馬時代的哲學家或近現代思想家,這種帶有“學科霸權主義”痕跡的理解應該是我們堅決反對的;但是另一方面,也可以把現代國內外思想家對生活的理解和闡釋作為豐厚的理論資源,通過一種文化對話的方式,更為深切地理解馬克思所實現的哲學革命,突顯并闡釋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獨特價值或特殊意義,從而為加強和深化對馬克思主義生活哲學的前提性思考做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