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瑞華
(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閱讀或聽說過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的人,很多都對小美人魚的遭遇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且很多人多次重復閱讀這篇童話,有些人甚至在兒時就非常熟悉這個故事。透視這種童話反復閱讀現象背后的故事要素和心理動因,有助于了解兒童的心理成長過程。
《海的女兒》的結尾原本是光明的,小美人魚成了精靈,再過300年還有可能獲得不滅的靈魂。但人們最關心的并不是這些,他們的記憶似乎停留在了小美人魚投身大海化為泡沫的瞬間。聲言多次讀過這則故事的畢淑敏,回憶她小時候的閱讀體驗時說:“覺得那么可愛和美麗的公主,居然變成了大海上的水泡,真是倒霉極了。”[1]59海的女兒縱身跳入海中變成了泡沫,這一悲劇情景是人們對《海的女兒》印象的普遍終止點。化成泡沫的,豈止是小美人魚的肉體,同時還有她美麗的愛情憧憬。葉君健談自己翻譯安徒生童話的動機時說:“《海的女兒》這篇故事,更觸動了我的心,我一直忘不了‘小人魚’的生動形象和她在愛情上所遭到的悲慘結局。”[2]1598
對于小美人魚的遭遇,我們一直耿耿于懷:小美人魚救了王子,王子卻不知道;她為得到王子的愛付出了那么多,王子也無從知道。畢竟會說話的眼睛發不出聲音,她的這份愛從來就沒有到達過對方的內心。但無可奈何,我們無法替小美人魚說話,如同很多情況下也沒人替我們說話一樣。小美人魚的遭遇觸動了故事外一個個“敞開的心靈”[3]225。在閱讀中,我們把小美人魚和“人”看成一樣,我們感受到的是人的感情、人的思想、人的行為。葉君健曾闡釋說這則故事引導我們思考和重視我們人類的“靈魂”。
小美人魚是美麗、可愛、善良的,可由于寡言少語,她最終失去了舌頭,這是小美人魚悲劇的開始,悲劇的結局則是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變成了泡沫,一個鮮活的生命霎時無影無蹤,簡直叫人憐憫和同情到無法自持的地步!小美人魚的悲劇結局在故事開始就作了預示,而故事的悲劇性,則是在小美人魚失去舌頭、變成泡沫等懲戒中逐漸展現的。
《海的女兒》的主題可以找出很多,比如自我犧牲主題、愛情主題、靈魂追尋主題等,但對于兒童而言,沖擊最大的恐怕還是懲戒主題。在小美人魚追求靈魂不滅的敘事主線中,懲戒與被懲戒是故事吸引人又刺激人的環節。巫婆在故事和影視劇里常常以迫害人的反面形象出現,并且這種迫害往往是突如其來的。一般來說,人都害怕突如其來的變故,所以兒童也害怕巫婆,即便是幼兒看到《愛探險的朵拉》中所謂的壞巫婆快出現時也會躲開。懲戒者的存在,是兒童閱讀中極為敏感的一點。
懲戒主題是童話中常見的主題,不僅《安徒生童話》是這樣,《格林童話》更明顯地帶有這種特征。在《特露德太太》里,小姑娘沒聽從父母的告誡成為巫婆照明的燃料;在《小弟弟和小姐姐》中,小弟弟不聽姐姐的勸阻喝了林中的泉水,轉眼間就變成了小鹿;在《小紅帽》里,小紅帽因為未聽媽媽的提醒,導致奶奶和她先后成為狼的腹中餐。
《海的女兒》中充當懲戒角色的首先是巫婆,她雖然造就了小美人魚的雙腿,但也拿去了小美人魚的舌頭和聲音,在這里,小美人魚是被懲戒者。失去舌頭,就成了切實的沉默者。在弗洛伊德看來,在童話故事中,沉默本身就意味著死亡。他在《三個匣子的主題》里提及并分析了格林童話里的灰姑娘“躲起來”的心理,指出《十二兄弟》《六只天鵝》里妹妹為解救哥哥們沉默的7年和6年是兌現以死亡為交換的承諾,他雖沒有分析安徒生的《野天鵝》和《海的女兒》,但卻說:“從童話故事中收集沉默代表死亡的證據不會很難。”[4]190在《海的女兒》里,沉默已不再僅僅“代表”死亡,而是直接引向死亡,巫婆所給的這個懲戒顯然相當可怕。小美人魚為什么會受到懲戒?根本而言,是她違背了魚倫。小美人魚本來很害怕海底的巫婆,在去見巫婆的路上她內心充滿了恐懼。這恐懼,按黑格爾的論調,更多的當是出自她自己要變成人的愿望。對此,黑格爾在《美學》中有這樣的闡發:“人應該感到恐懼的并不是外界的威力及其壓迫,而是倫理的力量,這是人自己的自由理性中的一種規定,同時也是永恒的顛撲不滅的真理,如果人要違反它,那就無異于違反他自己。”[5]289這么看來,起初在根本上懲戒小美人魚的是魚倫,而不是巫婆,后來從根本上懲戒小美人魚的,也不是王子,而是人倫。懲戒由是成為《海的女兒》潛含的主題。
人魚的世界本應在水里、海里,而不是在人間和陸地,但她要違背這樣的自然規律和人生活在一起,這與魚倫、人倫都是不相容的,悲劇便不可避免。巫婆丑陋而兇殘,她是海底的懲戒者,但她也以有限的能力幫助海的女兒實現了站到人群中去的愿望,這就將海的女兒推向了另一個懲戒者,人間的“王子”。王子看似美貌仁義可愛,但由于他的選擇最終使海的女兒在人間蒸發得一干二凈。這種似乎非人為也非人能掌控的悲劇性,像一張莫大的網,籠罩在每個生命的上空。
對于不識字的孩子,童話常常意味著成人尤其是父母說話。父母講故事,有時是為了讓孩子在愉悅中增長智慧,這是在發揮童話的審美娛樂功用;有時是為了盡快讓玩鬧不已的孩子安靜下來入睡,這已明顯帶有成人的目的。童話的懲戒主題順應了成人的這種需求。安徒生甚至在《海的女兒》結尾處這樣說:“每一天如果我們找到一個好孩子、如果他給他父母帶來快樂……上帝就可以縮短考驗我們的時間……但當我們看到一個頑皮和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地哭出來的時候,那么每一顆眼淚就使考驗我們的日子多加一天。”[2]112在這里,小美人魚能否盡快獲得不滅的靈魂顯然已經成為借口。這樣說來,是我們利用了孩子有所畏懼的心理,這很殘忍,可是盡一切辦法讓孩子從一己主義的狀態逐漸建構起作為人的道德意識、倫理意識,實現行為規范化從而融入社會,卻是我們的責任。
童話的懲戒主題在能夠獨立閱讀的兒童那里,也是有所擔當的。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指出,悲劇容易引起人們的憐憫和恐懼,并闡明了其間起中轉作用的是招致不幸的原因。在《海的女兒》的接受中,起中轉作用的是“懲戒”主題。對于兒童而言,懲戒主題首先的影響是恐懼。被懲戒的是小美人魚,何以引起兒童讀者的恐懼?弗洛伊德指出,“沉默、黑暗和孤獨”是兒童恐懼感“最常見的決定因子”[4]295。兒童不知道如何更好地表達自我,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相對于成人來說是更為沉默的存在。因此,小美人魚的沉默及孤獨與其悲劇命運間的神秘關聯對兒童的刺激勢必更大。
但奇怪的是,雖然孩子有對懲戒的恐懼,但卻有孩子對《海的女兒》情有獨鐘,讀過不下百遍,并能熟練轉述這個故事。事實上,兒童反復回到某個悲劇故事,不斷重復恐懼,即重復“不愉快”情緒,這讓人最為不解。所以有必要對從恐懼到反復閱讀中間的隱秘心理過程作出探究。
不少研究者認為童話與夢有關聯:“童話故事應該像夢一樣加以解釋,即它們是人類原始欲望的自我實現。喜歡童話故事的孩子是在這些超自然的、荒誕不經的童話故事中尋求自身愿望的滿足。”[6]182中國學者韋葦則有“兒童的夢就可以說是童話”[7]4的判斷。那么,安徒生《海的女兒》中小美人魚對人類世界的向往,伊索寓言《狼來了》中說謊的孩子的放縱,一開始就埋下了深深吸引兒童反復閱讀的種子,這是快樂原則的作用。小美人魚對人類的縱情追求,代表了兒童正在逐步被壓制和遺忘的對快樂的放肆追求。弗洛伊德在論及豪夫童話里斷手的故事和安徒生童話里的泛靈現象時,指出“我還想不出哪個真正的童話有神秘、令人恐怖的效果”[4]294,之后甚至以安徒生童話為例說“我們聽說過,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比如一幅畫或一件玩偶,活起來時最能產生神秘、恐怖的效果,可是在漢斯·安徒生的故事中,家庭日用物件,家具、錫兵都是活的,但這些東西卻同神秘和恐怖相去甚遠”[4]295,原因在于“在童話故事中,作家從一開始就將現實世界拋在了一邊,而直截了當地采用了泛靈論的信仰系統”[4]298。所以,《海的女兒》的神秘和令人恐怖之處,并不在于深海的魚有人的模樣、感情和思想,關鍵正在于弗洛伊德所言的某種“熟悉的但卻受到壓抑的東西”[4]295。
在兒童的日常生活中,快樂原則的貫徹往往伴隨著恐懼。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新講》中說:“嬰兒是無所謂道德的,他們并不具有對自己追求快樂的沖動的內心抑制。后來由超自我承擔的這種職責,起初是由某種外部的力量即父母的權威來行使的。”[8]170除了對自我需求的啞言,兒童還盲目于人類的社會規則。在我們生命的早期,父母以其管制充當了我們的“超自我”,父母管理兒童的方式通常是“一方面給予愛的表示,另一方面以懲罰相威脅。懲罰標志著兒童失去了父母的愛,而兒童為了自己的利益必定會懼怕這些懲罰。這種現實的焦慮是以后的道德焦慮的先兆”[8]171。《狼來了》中撒謊小孩兒的羊被吃掉,直接說明了社會懲戒的嚴厲,《海的女兒》則隱含了這點。經過仿效父母的嚴厲進行自我管理的“自居作用”階段后,我們的超自我和道德焦慮逐漸形成。“超自我似乎只選擇了父母職權的一個方面,似繼承了父母的冷酷與嚴厲,接管了他們的禁止與處罰的功能,而他們的愛的關心卻似乎并沒有給予接管和保持”[8]171。于是,哪怕是兒童,在他們身上很多時候也體現出本我與超我的戰爭,但結果往往是,道德意識越來越明顯,追求快樂的本能越隱蔽,恐懼也越隱蔽。
兒童的反復閱讀行為,其實是在一種虛擬的懲罰中重復恐懼體驗而不是快樂體驗,旨在完成“超自我”的建構。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分析了發生在兒童身上的“重復”“不愉快”的現象,并指出這與力求自我控制之間的關系:“兒童甚至重復不愉快的經驗,因為通過他自己的活動,他能比用單純的被動經驗更徹底得多地控制這種強烈的印象。每一次新鮮的重復似乎都加強了兒童竭力以求的這種控制。”[9]27這么說來,反復閱讀行為的背后,是力求控制,即積極探索生之規則,加速建立超自我,實現對自身生命的自主掌控,從而避免懲戒。追求自主掌控,部分已由無意識轉入有意識領域,可稱之為“避禍意識”。所以,在閱讀中重復恐懼的潛在動機是為了克服恐懼,探索規避恐懼之路,這是懲戒主題的現實意義,畢竟自我規導看起來比別人規導要高級,至少可維護尊嚴。
總之,隱含的懲戒主題是《海的女兒》吸引兒童反復閱讀的重要原因。安徒生創構的情節背后懲戒主題的隱秘性加強了悲劇成因的神秘感,推動了兒童反復閱讀行為的發生;恐懼則是反復閱讀的深層動機。“反復閱讀”現象不是受虐傾向的問題,而是“人”適應社會的一種途徑,人在認識懲戒前因后果的同時能夠建構起順應社會規范的道德意識。反言之,反復閱讀現象在文學接受的層面上印證了《海的女兒》懲戒主題的存在。
[1]畢淑敏.常讀常新的“人魚公主”[Z]//北京市義務教育課程改革實驗教材:語文1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2][丹麥]安徒生.安徒生童話[M].葉君健,譯.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2009.
[3][丹麥]安徒生.安徒生自傳[M].林樺,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4][奧]弗洛伊德.論文學與藝術[M].常宏,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
[5][德]黑格爾.美學:3卷(下)[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6][美]阿爾伯特·莫德爾.文學中的色情動機[M].劉文榮,譯.上海:文匯出版社,2006.
[7]韋葦.外國童話史[M].南京: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1991.
[8][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講[G]//弗洛伊德文集·文明與缺憾.傅雅芳,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
[9][奧]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4卷[M].車文博,編.長春:長春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