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替代中的預設與概念轉移機制

王 軍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蘇州 215006）

一、引言

預設（presupposition）問題的研究由來已久，涉及邏輯學、哲學以及語言學等諸多領域。特別是從1970年起，預設逐漸成為語言學界激烈爭論的話題（Bussmann，2000：379），但這些爭論一方面并未有助于形成一種完備的預設理論（索振宇，1999：144），另一方面利用預設對語言現象的研究尚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但不管怎樣，人們開始普遍意識到，基于真值條件語義學視角下的研究存在諸多的局限，而基于語言使用的語用學研究才是解決預設問題的一種較為完備的解釋方案（Stalnaker，1970，1974；Levinson，1983；Mey，2001；Irmer， 2011）。隨著認知語言學研究的興盛，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發現，預設不僅僅是一個語用問題，而從本質上講更應該是一個認知心理問題。通過使用認知語言學的基本理論，研究者開始嘗試分析預設的認知心理過程，以期揭示語言使用背后更為深層的預設推理機制（王文博，2003；魏在江，2003；陳意德，2005）。然而，鑒于預設的特殊復雜性，以往對預設所進行的認知心理分析僅僅停留在較為抽象、籠統的分析層面，并未深入揭示預設在語篇中的具體推演過程。本文以英語中的替代作為語言分析對象，綜合王文博（2003）所使用的基于ICM的預設認知分析方法以及王軍和高明強（2009）所提出的概念轉移機制，來具體闡釋英語中的替代是如何在預設的驅動下實現激活理想化結構、提取抽象語義、轉移抽象語義，并最終使語義具體化的過程。

二、預設與銜接

（1）John was in Mary’s bedroom last night.He was there the night before, too.

語用預設具有承上啟下的銜接功能。根據朱永生和苗興偉（2000：27），（1）中的too能夠觸發一個預設，該預設重復了第一個句子的命題，從而使前一句子所表達的命題能夠與后一句子的斷言構成銜接關系。然而，不同的語篇表達的是不同的命題信息，上述分析并未進一步闡明too所觸發的預設具有怎樣的基本或抽象預設信息，而只是把too的預設直接等同于前一句子的命題，這使得對too銜接功能的分析過于簡單化。

在對回指（anaphora）的研究中，學者（如Levinson，1983：183-184；Irmer，2011：124；Roberts，2003：288）普遍認為代詞和有定名詞短語都具有表達特定預設的功能，該預設為：語境中包含一個合適的先行語，回指語和先行語可以通過同指（coreference）關系連接起來。如果某個同指關系無法建立起來，就需要對先行語進行調整以便建立起另一個同指關系。

無論是回指中的代詞及有定名詞短語，還是（1）中提到的too，因其具有激活預設的功能，所以被形象地稱作“預設觸發語”。能夠承擔預設觸發語的結構成分有很多，Levinson（1983：181-184）就是根據前人的研究提取出13個比較常見的預設觸發語，分別是：（1）有定描述語（definite descriptions）；（2）實情動詞（factive verbs）；（3）隱含動詞（implicative verbs）；（4） 狀 態動詞改變（change of state verbs）；（5）反復詞（iteratives）；（6）判斷動詞（verbs of judging）；（7）時間小句（temporal clauses）；（8） 分 裂 句（cleft sentences）；（9）帶重讀成分的隱性分裂句（implicit clefts with stressed constituents）；（10）比較與對比（comparisons and contrasts）；（11）非限定性關系小句（non-restrictive relative clauses）；（12）違實條件句（conterfactual conditionals）；（13）疑問句 （questions）。在上述預設觸發語中，（1），（7），（10）和（13）均具有明顯的語篇銜接功能，而其他的主要是在句內表達特定的語義、語境信息，不具有銜接功能或銜接功能較弱。

Halliday和Hasan（1976）在對銜接關系進行系統闡述的同時，也特別重視銜接詞所發揮的預設作用。以英語的替代為例。英語的替代主要有三種類型，分別使用名詞替代詞one，ones，same；動詞替代詞do和小句替代詞so，not。one/ones預設替代的是一個名詞詞組的中心詞；the same預設替代的是整個名詞詞組，包括所有的修飾成分；do預設替代一個動詞或者動詞加小句中的其他成分；so和not預設替代整個小句（Halliday & Hasan，1976：88-141）。然而，盡管Halliday和Hasan強調了預設在替代中的作用，而且也進一步闡釋了替代過程中在語境信息的作用下可能會對預設信息進行一定的調整，但并未揭示出替代預設過程中的認知心理機制，未對替代過程中各種要素的相互關系和過程做出系統全面的闡釋。當然，我們不能苛求功能視角下的替代分析去涉足認知心理層面，但從認知的視角去審視替代一定會使對替代動因及過程的闡釋更加深入。

三、認知視角下的預設

國內以認知為視角對預設進行的研究雖然比較多，但這些研究大都是對某一特定領域（如廣告、文學語篇、語言交際、外語教學）中的預設問題進行的認知分析，對預設本體的認知研究相對較少（如魏在江，2003，2008，2012；產煒煒，2012；王文博，2003）。在有限的對預設本體的認知研究中，王文博（2003）的研究比較系統和深刻，其基本觀點值得借鑒來對英語替代中的預設問題進行分析。王文博（2003：34）認為：“預設是語言使用者對某些領域里經驗的統一和理想化的理解，是由預設觸發語的ICM激起的概念和知識所構成的一種認知環境，在交際中表現為交際雙方互明的共同認知環境”。例如：

（2）a. 瑪麗真小氣。

b. 是啊，這是她的一個缺點。（王文博，2003：34）

?［日］大村敦志、河上正二、漥田充見、水野紀子編:《比較家族法研究》，商事法務株式會社2012年版，第166頁。

根據王文博的解釋，人們對“小氣的”一詞具有一種理想化的認知（即ICM），在把該ICM與語境“瑪麗真小氣”結合在一起時，就可以推斷出說話人對瑪麗的評價性態度，即預設：“（瑪麗）過分地少花錢是種不好的行為”。b的回答對a的預設做出了肯定，并成為整個會話認知環境的一個組成部分。王文博還認為，根據對預設觸發語的理想化認知，a句可以被分為陳述和預設兩部分。陳述部分“瑪麗不愛花錢”是句子所突顯的內容，是認知語言學意義上的圖形；而ICM所激發的社會評價“過分地少花錢是種不好的行為”這一預設充當的是認知背景。此外，根據預設具有可撤銷性（van der Sandt & Geurts，1991：263）的特點，當預設不能應用于特定的場景時，由ICM激活的潛在的圖形—背景關系就可能會被打破，并導致潛在預設的消失（王文博，2003：35）。

不可否認，王文博將認知語言學的ICM與圖形—背景理論巧妙地融合到對預設的闡釋中，對（2）這類實例做了較好的解釋，其基本思想具有一定的啟發價值，為我們藉此解釋英語中的替代現象搭起了一個基本的框架。然而，王文博的分析也存在如下幾個問題。首先，對預設觸發語的認定存在偏差。預設觸發語應該是實際的語言表達形式，在（2）中是由“瑪麗真小氣”中的“小氣”來承擔的，而非“小氣的”這一經過提取加工過的形式。其次，預設觸發語所激活的ICM并不一定僅限于該觸發語所直接對應的理想化語義信息，它可能還包含其他的非語義或結構性信息。對于這個問題，我們會在下面對替代預設的分析中進行闡述。第三，預設的可撤銷性并非總是意味著預設的完全消失。新引入的語境既可能完全取消先前的預設，也可能只是對先前預設的某一部分做出撤銷，同時保留預設的其他內容。

四、對替代預設的認知闡釋

英語替代雖然是一個比較陳舊的研究話題，從功能語用視角出發的研究非常多，但對其進行的認知研究卻比較少見，對替代預設的認知研究更是絕無僅有。在王文博（2003）的預設認知研究中，預設觸發語大都是語義含義比較豐富的詞語，而在英語替代中，作為替代詞的預設觸發語都是一些語義相對貧乏的詞語，這些觸發語所激活的預設有其自身顯著的特征，并在替代過程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ICM作為理想化認知模型，是人們從具體的實踐經驗中提取或抽象出來的一種理想化的認知結構（Lakoff，1987），其理想化或抽象性的特征使其能夠成為交際雙方共享的一種認知背景，是交際順利進行的基礎。不同的語言具有不同的替代形式和結構，在人們對英語的長期使用中，替代的形式結構逐漸穩定下來，作為一種使用規約被語言使用者所共享。我們以名詞性替代為例，one/ones預設的是要替代臨近語篇中的某個名詞短語的中心詞，而same預設的是要替代包含所有修飾語的整個名詞詞組（Halliday & Hasan，1976：105），這些預設信息都是one/ones和same所激活的ICM。事實上，one/ones和same作為預設觸發語所激活的ICM有兩個：首先是它們作為語言表達式所直接激活的“概念語義ICM”，類似于前面（2）中對“小氣”的理想化認知，所不同的是替代詞的語義內涵相對要貧乏得多。其次，概念語義ICM在替代語境中又會作為第二層次的預設觸發語激活一個“替代結構ICM”，即一個名詞詞組的中心詞或包含所有修飾語的整個名詞詞組。上述預設激活ICM的過程如下所示：

預設觸發語1→概念語義ICM（預設觸發語2）→替代結構ICM

事實上，由概念語義ICM所激活的替代結構ICM除了包含中心詞或整個名詞詞組這些語法結構信息以外，還包含一定的語義信息，即替代詞與被替代詞之間必須是異指的關系，而且這種異指關系適用于所有的替代關系，完全不同于基于同指關系的回指（anaphora）。這樣一來，上述預設激活ICM的過程就需要修改為：

預設觸發語1→概念語義ICM（預設觸發語2）→替代結構/語義ICM

下面我們通過實例來分別闡述三種替代類型中的預設激活ICM及相應的替代認知機制。

1 名詞性替代

如前所述，英語名詞性替代詞主要有三個，即one，ones和same。例如：

（3）It had been a wet summer, but this one,in early July, was quite dry and firm.（BNC，British National Corpus）

（4）The extra speed and stride that the longer hind legs could attain was hampered by the slow speed of the shorter front ones.（BNC）

（5）a. I’ll have two poached eggs on toast,please.

b. I’ll have the same.

c. I’ll have the same but fried/without the toast.（根據Halliday & Hasan，1976：106-107改編）

作為預設觸發語，one與ones的唯一區別是單復數的問題，same則屬于另一個名詞替代類別。首先，從概念語義上講，one/ones所激活的預設是某一個或多個具體或抽象的實體，而same激活的是某一個相同的具體或抽象的實體，這些實體均為“概念語義ICM”。其次，先前激活的“概念語義ICM”又會作為第二層次的預設觸發語在整個替代語境的作用下進一步激活一個“替代結構/語義ICM”。在（3）中，被激活的“替代結構/語義ICM”是上文中出現的某一個名詞短語的中心詞。當該ICM被投射到a wet summer上時，原本抽象的ICM的中心詞就被實現為summer這一實體概念。由于替代本質上是替代詞與被替代成分之間的一種異指關系，因此具體語境中的summer并非是替代詞one的替代對象，真正的替代對象應該是從summer中提取出來的相對抽象的實體對象SUMMER①，是人們對SUMMER取“夏天”這一含義時的規約化理解。由于替代可被視作一種廣義的回指（許余龍，2004：3），因此，根據王軍和高明強（2009）基于回指提出的概念轉移的思想，隨著替代先行語SUMMER的確定，由SUMMER所表達的語義會被轉移到one所在的位置，并在特定語境的作用下實現為one所要表達的含義。在抽象語義實現的過程中，特定的語境，即but...in early July，was quite dry and firm會使SUMMER原本基于語境所攜有的wet的屬性被撤銷，轉而獲得dry and firm的屬性。盡管在替代過程中SUMMER的某些屬性有減有增，但SUMMER的基本含義仍保持不變，因此預設撤銷只是針對部分屬性而言，而非否定整個預設。

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分析（4），從而獲知ones所替代的并非前述legs所具體表達的語義（即longer hind legs），而是通過先替代作為ICM的LEGS，然后在具體語境的作用下實現ones所要表達的具體含義。由于the same預設替代的是整個名詞短語，因此（5）b中the same作為預設觸發語首先激活“相同的東西”以及一個理想化的名詞短語結構。然后，在（5）a這一具體的語境中，理想化名詞短語被實現為two poached eggs on toast。由于the same作為替代詞還預設其所表達的含義與先行名詞短語所表達的含義僅為“相同”或“相似”的關系，而非先行名詞短語所指含義本身，因此，由TWO POACHED EGGS ON TOAST轉移到the same位置上的概念具有一定的抽象性，或者說僅是一個“復制品”。（5）c的語境表明，the same所預設的整個名詞短語的語義并未全部被轉移到the same的位置上，而是被部分撤銷了，而被撤銷的是與fried/without the toast不一致的屬性。

2 動詞性替代

英語的動詞替代詞為do。根據Halliday和 Hasan（1976：112-113），do（ 或 其 變 體does，did，doing和done）通常用來替代一個動詞或一個動詞組，指一個動作、事件或關系。

（6）...the words did not come the same as they used to do.

（7）Does Granny look after you every day?

She can’t do at weekends, because she has to go to her own house.（Halliday & Hasan，1976：112-114）

如同名詞替代詞，do的語義內容也非常空泛，但作為動詞替代詞，它能夠觸發其所替代的一個動詞或動詞組。在（6）中，被替代的成分是一個抽象或理想化的動作COME。COME在特定的語境中分別實現為the words did not come中的come義和do所實現的come義，前后兩個come義并不完全相同。這也就是說，do并不能把前面come的具體語義直接替換過來；do首先替代的是一個理想化的COME義，然后在do所處的語境中實現為具體的come義。在（7）中，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出替代的本質特征。do所替代的顯然不是前述的動詞組look after you every day本身，而是基于該動詞組并從中抽象出來的一個ICM，即LOOK AFTER SOMEBODY AT SOME TIME。該ICM在前句中實現為look after you every day，而當該ICM被do所替換，或者說被轉移到do所在的位置上的時候，就在語境的作用下實現為look after me。ICM中表時間的成分AT SOME TIME在具體的語境中被at weekends所實現，并從替代詞do中獨立出來。由此可見，do對先行成分的替代并非替代先行動詞組本身，而是替代一個由do所觸發的基于先行成分的ICM。只有以這種方式解釋替代，才能弄清楚為什么替代詞和被替代詞之間總是屬于一種異指關系。

3 小句性替代

英語小句性替代通常是指用so或not來分別替代一個肯定性或否定性陳述小句，例如：

（8）“New York Times” poll out tonight shows that Americans are growing pessimistic about the war. In November, 48 percent told us things were going well in Afghanistan. Now only 25 percent think so.（COCA，Corpus of Contemporary English）

（9）I seriously believe it could easily go to 100 000 acres. I hope not. （COCA）

根據功能語言學的分析，（8）中的so替代的是things are going well in Afghanistan，而（9）中的not替代的是it would not easily go to 100 000 acres，然而這種解釋并不能很好地說明被替代的成分與上文表達的內容不一致的問題。雖然功能語言學也指出了小句替代詞so和not的預設作用，但并未揭示出這種預設的本質內涵。我們認為，同名詞性替代和動詞性替代一樣，小句性替代詞作為觸發語不但能夠激活該詞的概念語義ICM，更重要的是能夠激活一個抽象的替代結構/語義ICM。具體來說，就是so激活一個小句結構，該小句結構與上文中提到的具體的小句（即48 percent told us things were going well in Afghanistan）相結合，并從中提取出一個抽象的結構成分（即SOME PEOPLE THINK THINGS ARE GOING WELL IN AFGHANISTAN），并作為被替代的對象被轉移到so所在的位置。然后，在so所在語境的影響下，被替代的抽象結構在語境25 percent think的影響下，最終實現為things are going well in Afghanistan。同樣，在（9）中，not除了激活本身的概念語義之外，還預設一個包含否定的小句結構，該結構與上文的語境相結合，從中提取出一個抽象的替代結構/語義ICM，即IT DOES NOT EASILY GO TO 100 000 ACRES。這是not所替代的成分，并在not的位置實現為it does not easily go to 100 000 acres。

五、結語

通過對三種類型的英語替代進行分析，我們可以概括出替代的認知心理過程，即：預設→投射→替代→實現。首先，預設是指替代詞所激活的概念語義ICM以及替代結構/語義ICM。不同的替代詞激活不同的概念語義及替代結構/語義ICM，但相同的替代詞一定激活相同的概念語義及替代結構/語義ICM。事實上，預設是對語言使用規約的一種反映，它來自于具體的使用語境，但又超越了特定的語境，是從無數具體語境中抽象概括出來的一種普遍規則。其次，由預設提供的具有普遍性的結構及語義信息需要投射到具體的語言表達中，并以此確定替代對象的范圍，如一個實際表達的名詞詞組的中心詞，一個動詞或動詞組，或者一個小句。第三，由預設與語境相結合的產物被提取出來，并被轉移到替代詞所在的位置。這是基于特定語境的替代過程，被替代的成分仍具有一定的抽象性。最后，被轉移的成分只有與替代詞所在的語境相結合，才能實現為替代詞所要表達的實際含義。實現的過程既有對被轉移對象所表達的語義的確認，也可能包含對被轉移對象語義的某些屬性進行否定或撤銷。

由此可見，替代不是替代詞對上文某一語言表達式的簡單替代，也不是對上文所直接表達的語義的替代；替代的過程更準確地說是概念轉移的過程，這一過程需要經歷預設、投射、替代與實現這四個相互連接的階段。概念在轉移過程中通常都會在語境的作用下經歷語義的增減，而非單純的替換或重復。只有從認知心理層面上去分析替代的語義變化過程，我們才能夠抓住替代的本質，弄清概念發展與變化的過程。

注釋：

① 本文使用字母全部大寫的單詞來表示一個抽象的概念，而全部小寫的單詞表示實際句子中所使用的單詞或具體表達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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