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口師范學院思想政治理論課教研部,河南周口 466001)
在科學研究中,理論立場和視閾不同,結論會迥然相異,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研究亦然。也因為“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概念在毛澤東等領導人和黨的文獻中都沒有提出過,這個概念是后來的研究者概括出來的,所以,什么是“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至今并無一個權威性的定義;甚或有無這個理論,都成為一大爭論問題。概括起來,爭論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存在虛構之爭、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戰略策略之爭、新民主主義社會“夭折”“成長”之爭、新民主主義社會“天國”“地獄”之爭。
有少數論者持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虛構論”(以下簡稱“虛構論”)的觀點,其中系統批駁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存在論”(以下簡稱“存在論”)、論證“虛構論”的代表人物有李偉研究員和黃愛軍教授等。他們在批判的時候,甚至把這個問題提升到政治立場的高度來對待,認為某些持“存在論”的人是要否定我國社會主義改造、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道路。比如李偉研究員就說,在我國第一代革命家、理論家的著作和言論里,在中共歷次代表大會或各種文件里,只有“新民主主義理論”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的明確概念和系統論述,從來沒有“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提法和概念,所以那些刻意宣揚“存在論”的人,始終拿不出毛澤東、周恩來等人所謂“新民主主義社會論”的詳實文字和系統思想,也拿不出任何黨的文件作根據,“但是,某些人為了達到否定我國社會主義改造、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道路的目的,挖空心思,東翻西找,挑撿出毛澤東在40年代與國民黨作斗爭時關于革命根據地‘新民主主義社會’的言論,任意曲解和夸大;尤為惡劣的是,他們把自己的思想統統附加在上面,七拼八湊,編造出一套所謂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冒充為毛澤東的思想”[1]?!澳切┏帧旅裰髦髁x社會論’的人,根本就不懂馬克思主義不斷革命論的原理和斗爭策略,有些人甚至在基本立場上就是反對實行社會主義的。所謂‘新民主主義社會論’就是他們編造出來否定馬克思主義革命轉變理論的理論,企圖論證這樣一個反歷史的觀點,即中國革命應停止在資產階級革命階段而不是前進到社會主義,從而達到否定毛澤東思想、否定我國的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革命的目的。”[1]黃愛軍教授也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論”的說法“值得商榷”,并系統論證了“獨立的‘新民主主義社會’是不存在的”“‘新民主主義社會論’未形成可以與‘新民主主義革命論’并提的成熟的理論體系”“‘新民主主義社會論’是‘新民主主義革命論’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等觀點[2]。
但是絕大部分論者都持“存在論”的觀點,認為毛澤東思想中存在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并且具有豐富的內容,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還有少數“存在論”者如郝遙博士、任曉偉教授等,對“虛構論”展開了論戰。比如郝遙博士從“毛澤東多次明確論述過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周恩來、劉少奇、朱德同志對新民主主義社會的論述”“黨和國家的文獻對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確認”等方面對李文展開了系統反駁[3],對黃文則從“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是成熟的理論體系,不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的一部分”“獨立的新民主主義社會曾經在中國存在過,而絕非杜撰想象的產物”“新民主主義理論既是中國共產黨指導革命實踐的理論,也是對革命成功后建設新社會的設想,絕不是與國民黨斗爭的一時策略”等方面展開了系統反駁[4]。任曉偉教授則認為,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理論,不僅僅是一個破壞舊世界的革命理論,而且還是一個建設新世界的社會理論,也正是在后一種意義上,人們開始使用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這樣的概念。他引經據典,認為“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相關文獻充分表明‘新民主主義社會’是毛澤東創造性提出并被廣泛宣傳的科學理論概念”。他說,質疑和否定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論者,其實并沒有全面了解和梳理關于新民主主義理論的文獻,由此才得出毛澤東等人并沒有關于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明確的提法這一認識。他進一步指出,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講法并非始于于光遠,更不是后來的研究者杜撰出來的,“它本身是一個在中國共產黨歷史中呈現出來的概念,一個反映了中國共產黨對革命后中國社會基本認識的科學概念”[5]。
毛澤東思想中到底有無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不可回避的問題,它關系到毛澤東思想和新民主主義理論的歷史定位和體系建構,也關系到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生死存亡”,必須予以正確解決和明確回答。
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述中沒有明確提出過“辯證唯物主義”的概念,鄧小平生前也沒有把自己的理論稱為“鄧小平理論”,但它們都是客觀存在的,是后人經過研究和提煉概括出來的,并被廣大人民群眾所接受。所以,判斷毛澤東思想中有沒有“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不能以毛澤東本人和他的戰友們有沒有提出過這個概念為標準,也不能以黨的文件中有沒有使用過這個概念為標準,而要以毛澤東思想中有沒有關于新民主主義社會的觀點和思想并且有沒有理論化和系統化為標準。毛澤東和黨的其他領導人及理論家著作中大量出現的“新民主主義”“新民主主義社會”“新民主主義經濟”“新民主主義政治”“新民主主義文化”“新民主主義國家”“新民主主義制度”等字眼以及對這些方面的系統闡述和發揮,足以證明“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存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黨領導的根據地和解放區的新民主主義社會建設實踐和建國初期新民主主義各項政策的貫徹實施,也從實踐的層面上印證了“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指導思想的存在。提出“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是后人在研究近現代中國的歷史和毛澤東思想的過程中所取得的重大成果,是與時俱進、開拓創新的具體體現,也是理論研究者集體智慧的結晶。不承認“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存在,說明還在受教條主義影響的束縛,或者是沒有深刻地準確地理解毛澤東思想。所以我們要遵循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透過現象看本質,客觀地把握事物的本來面貌。不承認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就是否定了新民主主義理論——自然也包括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從而否定了毛澤東思想的完整性。
有人主張毛澤東思想中有關于新民主主義社會的豐富思想,但沒有形成一個理論體系。其實,看一個“理論”有沒有形成體系,在通常情況下,應以下列條件為標準:一是有沒有一條貫穿整個理論的主線;二是有沒有系統回答該領域的重大理論問題;三是有沒有一定數量的文本支撐。通過研究可以發現,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有一條鮮明的主線,就是新民主主義的經濟、政治、文化綱領,而且系統回答了新民主主義社會的基本特征、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務、社會主義前途,在此基礎上,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經濟模式、政治架構、文化范式以及它的社會形態清晰地、系統地描繪出來。至于文本支撐問題,綜觀毛澤東思想的主要文本——《毛澤東選集》《毛澤東文集》,綜觀其他文本——《劉少奇選集》《周恩來選集》《張聞天選集》等,以及黨的重要文獻和決議等等,可以看到關于新民主主義社會的論述內容之豐、思想之深、文字之宏,足以證明“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存在。毛澤東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論人民民主專政》,劉少奇的《關于新民主主義建設問題》《關于中國新民主主義的國家性質與政權性質》《中國共產黨今后的歷史任務》,以及《中國共產黨七屆二中全會的決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等標志性文獻,都是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重要載體。
綜上所述,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在毛澤東思想的體系中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那種拒不承認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在承認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存在的基礎上,人們對它的戰略性或策略性發生了分歧。有論者認為,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一樣,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經過了長期的孕育和發展,是中國共產黨很早就一再強調和闡釋的基本觀點,是中國共產黨的既定戰略,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變不是搞突然襲擊,是早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就多次公開的觀點。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是在黨內外斗爭中逐漸形成的,也是毛澤東等人同“二次革命論”“一次革命論”以及偽三民主義等社會思潮進行斗爭的有力武器,所以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沒有什么策略性可言。這些觀點可稱為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戰略論”(以下簡稱“戰略論”)。比如蒲國良教授認為:“中國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遠遠超出了不斷革命論和革命轉變論的策略范疇,是從社會發展戰略的高度,把革命的階段轉變與社會的轉變結合起來,對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進行的探索?!盵6]王韶興教授、陳海燕教授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論其實屬一種戰略上的選擇,并非權宜之計?!盵7]金海斌博士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論不是權宜之計,不是策略目標,而是從分析國情出發做出的戰略選擇,其內容充實,有內在的邏輯體系和理論體系。”[8]
另有論者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是中國共產黨開展對敵斗爭、爭取同盟者的一種策略,是服務于現實革命斗爭需要的政策和策略,是中國共產黨在復雜的斗爭環境下所不得不采取的一種權宜之計。新民主主義社會并非中國共產黨真正追求的目標,所以在革命取得勝利、站穩腳跟以后,就立即實行向社會主義的轉變。這種策略是必要的,它保證了中國革命的勝利,或者說極大地推進了中國革命的勝利。這些觀點可稱為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策略論”(以下簡稱“策略論”)。比如王占陽教授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論不僅具有理論性,而且還具有頗大的策略性。這種策略性不僅深刻地影響到了新民主主義社會論的演變和中斷,而且本身就是理論不徹底的結果和表現?!盵9]李偉研究員則引用馬克思的觀點來論證這種策略性:在特定斗爭時期,“無產階級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最終的組織,為了解放自己,它還要使用一些在它獲得解放以后將會放棄的手段”[10]408。陳湘舸教授認為,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社會論具有“兩重性”:“一方面,它是一種指導創建一個與新民主主義革命性質相一致的社會形態的社會理論;另一方面,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在一個時期內,盡可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以便集中優勢力量打擊主要敵人的一種革命策略。”這種兩重性,“愈到后期,愈加明顯;其策略論的色彩愈加濃厚,占了主導地位;待到過渡時期,新民主主義社會論的‘兩重性’變為一重性,成為純粹的策略論”[11]。
我認為,單純持有“戰略論”或“策略論”的觀點都是片面的,應該用辯證的觀點看待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戰略和策略問題。
中國特殊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形態和馬克思恩格斯設想的社會主義革命的前提——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截然不同。中國共產黨在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真理的同時,也不得不面對中國殘酷的現實,艱難探求實現社會主義的現實路徑。以陳獨秀為代表的“二次革命論”和以王明為代表的“一次革命論”在實踐的檢驗中紛紛破產,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提出了“不斷革命論”,認為當時的中國革命的性質只能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無產階級的任務是爭奪革命領導權,以便在革命勝利后主導社會發展的方向,開展社會主義革命。毛澤東早在1928年底就明確指出:“中國現時確實還是處在資產階級民權革命的階段……必定要經過這樣的民權主義革命,方能造成過渡到社會主義的真正基礎?!盵12]77中國共產黨不急于開展社會主義革命,而是實事求是地腳踏實地地開展新民主主義革命,這就是中國共產黨的既定戰略。既如此,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后所要建立的社會肯定不是社會主義社會,因為社會主義革命尚未開始,談何建立社會主義社會?況且建立社會主義社會的物質基礎——高度發達的生產力尚不具備。共產黨人很明白這個道理。但是黨又極力反對走資本主義道路——這是與黨的階級本性格格不入的,歷史實踐也一再證明資本主義道路在中國走不通,所以,與新民主主義革命相對應,革命勝利后要建立非“資”非“社”的社會形態——新民主主義社會。盡管它是過渡性的,但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階梯。這種物質關系反映在觀念上,就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和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自然銜接和相互映照??梢?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戰略性,是非常明顯的。
有論者也認為,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一樣,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經過了長期的孕育和發展,是中國共產黨很早就一再強調和闡釋的基本觀點,是中國共產黨的既定戰略。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變不是搞突然襲擊,是早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就多次公開的觀點。隨后劉少奇在七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中國經濟構成及經濟建設方針》中進一步發揮了這些思想??梢?中國共產黨建國后所采取的一系列政策和方針,包括三年國民經濟恢復時期的政策方針,以及以后的社會主義改造,都是在建國前夕確定了的,而且是向全社會公開的,對農民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沒有什么“秘密”可言,它們對中國共產黨的這些政策基本上也是認可的,所以繼續追隨中國共產黨參加新民主主義革命。因此,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是中國共產黨在長期的革命實踐和根據地建設實踐中逐漸形成的,是中國共產黨的既定戰略,并非像某些人所言是“欺騙”了農民和民族資產階級,在坐穩了江山以后“卸磨殺驢”,又去“革他們的命”。
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策略性,也是明顯的。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弱小的中國共產黨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在和執政的國民黨打交道時,會充分考慮對方的政策主張和政治訴求,不可能提出抗戰勝利后就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主張。在國共兩黨意志和智慧的博弈中,共產黨實行策略上的“退卻”是必然的事情,提出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多種經濟成分共同發展的新民主主義制度的政治主張,確實帶有一定的策略性,這也是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國共兩黨都可能接受的唯一的政治前景。但是中國共產黨人并不放棄自己的遠大理想,他們要采取循序漸進的辦法去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1946年1月,劉少奇主持起草的《中共中央關于目前形勢與任務的指示》提出了“和平民主新階段”的概念。這個“和平民主新階段”,在中國共產黨方面,當然是努力向著新民主主義社會的方向發展的。后來全面內戰爆發,這個“和平民主新階段”就戛然而止了。有人說這個提法是錯誤的,不符合當時的實際形勢,其實這可以理解為中國共產黨的一種策略,旨在展示自己追求和平、民主的誠意,爭取全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持。所以,這種策略性的提法沒有什么不妥。
建國前后,中國共產黨對于社會主義革命問題的態度是非常慎重的。在建國前夕召開人民政協會議制定《共同綱領》時,有民主人士提議要把社會主義寫進《共同綱領》,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都說暫時不提社會主義,而且他們那時的講話和文章都是按照新民主主義的精神講的,而不是按照社會主義的精神講的。在三年國民經濟恢復時期,他們的講話和文章提到的“新民主主義”的字眼要比“社會主義”的字眼要多得多。所以,在中國共產黨剛剛取得政權時,百廢待興,根基尚不穩固,甚至戰爭還在局部進行,新生的人民政權正處在生死攸關的嚴峻考驗時期,共產黨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顧及革命同盟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態度和利益,甚至還要顧及自己的天然同盟軍——農民的態度和利益。少談社會主義,多講新民主主義,是中國共產黨高超政治智慧的展現,也是中國共產黨處理復雜社會關系和階級關系的正確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說,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也帶有一定的策略性質。
所以,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是以毛澤東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把唯物辯證法正確運用于解決中國現實問題的偉大創造,是中國共產黨戰略和策略的統一體。沒有純粹的戰略,也沒有純粹的策略,戰略中蘊含著相應的策略,策略中體現著一定的戰略,戰略由策略實現,策略為戰略服務,戰略與策略是互含的、辯證統一的,所以我們要拋棄那種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充分認識到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戰略性和策略性的辯證統一。
新民主主義社會是人為地過早提前終結了,還是在時機成熟的條件下適時地轉入了社會主義社會?這個爭論也很大。這兩種觀點可以分別概括為“新民主主義社會夭折論”和“新民主主義社會成長論”①學界并無新民主主義社會“夭折論”和“成長論”的提法,這是作者對這兩類觀點的概括和形象比喻。(以下分別簡稱“夭折論”和“成長論”)?!柏舱壅摗闭J為,中國共產黨在領導新中國建設的過程中,違反社會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犯了急于求成的“左”傾錯誤,在客觀條件不具備的條件下,強行推動社會主義改造,阻斷了新民主主義社會的正常發展進程,使前途光明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生而夭折”,給中國的社會發展和進步造成重大損失。“夭折論”的代表人物有杜導正先生和于光遠先生。杜導正先生說,奪取政權后,我們拋棄了新民主主義,急急忙忙搞社會主義,搞烏托邦,我們失敗了,失敗得很慘。他大力褒獎胡繩的《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再評價》一文,認為胡繩持有這樣的觀點:“毛澤東在建國后的重大失誤之一,是離開新民主主義的正確道路,以民粹主義觀點看待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急于消滅資本主義?!盵13]其實這也是他自己的觀點。于光遠先生也說:“許多同志說,如果建國初期走鞏固新民主主義制度的路子,不是匆匆忙忙要向社會主義過渡,那么我們國家的情況比起現在來就會好得多……我同意這樣來總結歷史經驗。”[14]另一位學者蕭冬連研究員也認為,“新民主主義作為一種社會形態,實在太短促……急于搞社會主義的想法在黨內有相當的思想基礎,根源就在于社會主義理想與新民主主義政策之間存在緊張關系,新民主主義政策很難持久,提早結束反而符合其自身邏輯”[15]。
“成長論”則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本身就是一個過渡性質的社會,它的歷史任務就是為中國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基礎上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搭建橋梁,因此它的歷史存在必然是短暫的,不可能長久地存續下去,所以中國共產黨改變了以往所作的新民主主義社會存續時限的設想,提前進行了社會主義改造。這也是因為當時國內外的環境發生了深刻變化,社會發展的步伐在客觀上加快了,中國共產黨必然要適應新的形勢,對既有設想與計劃做出必要的調整,這并無不妥,而是體現了與時俱進的精神,也是中國共產黨成熟的標志?!俺砷L論”的代表人物奚兆永教授認為:“過渡到社會主義不是毛澤東在建國后才提出的‘新思維’,而是他的一貫主張,只不過建國后將其付諸實行罷了,根本不存在毛澤東‘放棄’新民主主義論的問題。”之所以產生“放棄了”的誤解,“是因為不了解新民主主義社會和過渡時期是同一歷史時期的兩種不同說法,而把它們當成了前后銜接的兩個不同階段所致”[16]。楊俊教授認為,新民主主義的核心與靈魂在于“它規定了社會主義因素的主導地位和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前途,本質上是一個社會主義因素不斷生成與壯大、非社會主義因素不斷被限制與改造的動態發展過程”;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提出是“馬克思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和邏輯必然,是歷史和現實賦予共產黨人的莊嚴使命,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自相矛盾’‘認識偏差’和‘情緒性’等問題”[17]。賀朝霞博士認為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提出并不標志著毛澤東放棄了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并從“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社會的設想與過渡時期部署是統一的”“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內容與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是具有內在聯系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堅持社會主義目標與毛澤東對新民主主義社會性質的認識是一致的”等三個方面論證了二者的內在一致性[18]。
關于這兩種觀點的爭論,目前學術界還沒有最終的結論,筆者不揣淺陋,談談自己的一些看法。竊以為,按現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兩種觀點都有一定的道理,都有大量的史料為證,亦各有偏頗之處?!柏舱壅摗蓖穸ㄉ鐣髁x改造,其實社會主義改造是不容否定的。從目前來看,當初中國共產黨抓住有利時機,果斷實行向社會主義過渡,應該說是一項英明的決策,所以社會主義改造本身沒有錯,問題出在社會主義改造的具體執行上。“成長論”往往片面強調社會主義改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有輕視新民主主義社會之嫌。事實上在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指導下建立起來的新民主主義社會是符合中國實際的,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理應“趁熱打鐵”,使新民主主義在中國得到充分發展,實際上我們“見好就收”了,不能不說留下了些許歷史的遺憾。
另外,問題的關鍵是,產生這種分歧,源于對新民主主義社會性質認識的分歧?!柏舱壅摗卑研旅裰髦髁x社會當作一個獨立的社會形態,強調它的時限問題,忽略了社會主義的前途問題;“成長論”僅僅將新民主主義社會視為一個過渡時期,強調其社會主義前途問題,而忽略了其成長過程問題。其實,新民主主義社會是一個過渡性質的社會形態,既具有過渡性質,也是一個獨立的社會形態,不能把它們對立起來。站在這個視角下去看待問題,就不會糾結于“夭折”抑或“成長”,即便新民主主義社會“夭折”了,如果社會主義“成長”得很好,不也是很好嗎?如果新民主主義社會成功“成長”為社會主義,但如果社會主義搞得不成功,我們的目的不也是沒實現嗎?
除上述爭論外,還有關于新民主主義社會是“天國樂土”還是“人間地獄”的爭論(以下分別簡稱“天國論”和“地獄論”①學界并無新民主主義社會“天國論”和“地獄論”的提法,這是作者對這兩類極端觀點的形象比喻。)?!疤靽摗闭J為,新民主主義社會是中國共產黨的偉大創造,代表了全社會絕大多數人的利益,社會各階級各得其所,和諧共生,其樂融融,是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的絕佳方案。正是因為中國共產黨一貫奉行了新民主主義的政策,才取得了革命的偉大勝利,建國后幾年新民主主義實踐的巨大成功,也驗證了新民主主義是真正符合中國實際的社會制度,不啻于“人間天國”。共產黨最大的歷史貢獻,莫過于締造了一種嶄新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新民主主義社會制度。“天國論”者對新民主主義的“膜拜”催生了一股“重回新民主主義”的思潮,比如張木生先生就說,“新民主主義論”是當今社會所能取得的最大公約數,左中右都能認同,而且是中國共產黨自身的寶貝理論,既是本土的,又是國際的,歷史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唯一路徑——“從戰爭年代到建設時期,包括改革開放至今,我們凡是用新民主主義為指導,就勝利成功,而沒有真正遵循的,或犯錯誤,或走彎路,都出了問題?!盵19]他甚至得出了這樣一種結論:“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只有新民主主義才能挽救共產黨?!盵20]杜潤生先生也為“重回新民主主義”大唱贊歌,甚至認為現在實際上就是新民主主義社會:“必須認識當代中國的經濟結構是新民主主義的結構,社會結構是新民主主義的結構,政治結構也是新民主主義的結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和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本質就是新民主主義社會”[21]。他號召人們“解放思想,永不僵化,不被過去錯誤的烏托邦式的聲明所約束,堅定地走新民主主義道路”[21]。
“地獄論”則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是中國共產黨所設計的一場“騙局”,它向世人做出種種美麗的承諾,結果卻給人們帶來災難——主要是給民族資產階級和農民階級帶來災難,工人階級自身日子也不好過。中國共產黨搞新民主主義幾十年,阻礙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是一種歷史的倒退,將其喻為“人間地獄”亦不為過。比如黨的某位前高官曾說:“不少人認為,1953年從新民主主義轉向社會主義太快了,太急了,認為這是中國后來出現種種問題的原因。我一直不這么認為。如果說1953年轉早了,1963年轉早不早?1983年轉早不早?不是早不早的問題,而是新民主主義本身就有問題。毛澤東強調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領導權一定要掌握在無產階級手里。1949年以后的新民主主義不是民主主義,而是專制主義。”[22]非但如此,這位“同志”還惡毒地攻擊《新民主主義論》犯了四個方面的錯誤:“時代判斷錯誤”“領導權的錯誤”“革命前途錯誤”“革命結果錯誤”,從而全盤否定了毛澤東思想。難怪他的一位粉絲歡呼雀躍:這是“把‘新民主主義論’的根子給刨出來了”“第一次把它的外衣揭穿了”[23]。另外一位“體制內人士”對新民主主義的攻擊也毫不遜色:“新民主主義是把共產主義和民主主義硬捏在一起的怪胎。它是時代的產物,適應了那個時代的需要。它的內涵既有民主主義的成分,又有斯大林主義的成分,即打著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旗號的專制主義的成分?!盵24]
由此可見,“天國論”對新民主主義社會贊賞有加,推崇備至,對這種社會形態作理想化、完美化解讀,其實暗含著一個潛臺詞,那就是對社會主義的否定。其潛臺詞是:既然新民主主義那么好,而在社會主義改造以后的長時期里社會主義又搞得那么糟,為什么不回歸新民主主義呢?中國共產黨人不是實事求是嗎?不是勇于承擔錯誤嗎?為什么不“重新走一回”呢?果如是,那么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社會主義前途就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當歷史的合力使我們走上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并取得巨大成功時,“重回新民主主義社會”,實質上是一種歷史的倒退,一種自我折騰。“重回新民主主義社會”,無疑是一場翻天覆地的社會變動,不僅會引起巨大的思想混亂,還會打破既有的發展節奏,造成社會生產力的破壞。當初我們搞新民主主義,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國情下,資本主義道路走不通,又不能立即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的獨特創造和唯一選擇,當時走新民主主義道路具有歷史必然性。但是現在我們的國情完全變了,我們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搞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走新民主主義社會道路的前提早已不復存在。外國的馬克思主義不能照搬到中國,中國歷史上的馬克思主義也不能照搬到現在,這是一個道理。馬克思主義不僅需要中國化,而且需要時代化。新民主主義社會理論的很多觀點和做法需要總結,值得借鑒,但不能照單全收。不能用今天的現實去裁剪昨天的歷史,同樣道理,也不能用昨天的歷史來說明今天的現實。
“地獄論”對新民主主義社會口誅筆伐,全盤否定,語言惡毒,但違反了歷史研究的求實原則,牽強附會,并非嚴謹的學術觀點。其險惡目的和思想實質,是通過否定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理論和實踐,來否定中國共產黨本身及其領導的中國革命,進而否定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改寫近現代中國歷史。眾所周知,新民主主義社會和新民主主義革命是緊密相聯的,否定了新民主主義社會,就否定了新民主主義社會的前提和基礎——新民主主義革命。否定歷史,是歷史虛無主義的一種表現,而新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社會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地獄論”者要把中國共產黨描繪成千古罪人,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革命戰爭描繪成世紀噩夢,把中國共產黨和人民革命戰爭描繪成“中國現代化之路的絆腳石”“中國積貧積弱災難深重的根源”。既如此,否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也就順理成章了。
綜上所述,不管是“天國論”,還是“地獄論”,都走了極端,要么肯定或幾乎肯定一切,要么否定或幾乎否定一切。持這些觀點的人要么是不懂得唯物辯證法,犯了形而上學的錯誤,要么是居心叵測,圖謀不軌。研究歷史,應該采取“譽人不增其美,毀人不益其惡”的態度,做出實事求是的客觀評價。但是“地獄論”超出了學術研究的范圍,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其客觀性、價值性可想而知。
我認為,新民主主義社會既非天國樂土,也非人間地獄,而是塵世凡間。在這個社會上生活的,非神非仙,非妖非魔,而是活生生的、現實的、從事社會實踐活動的人,是以他們的意志和智慧改造著社會現實,追求著幸福生活的中國人民。他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從新民主主義進到社會主義,又進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繼續在創造著自己的幸福生活。這個歷史的連續性非常重要,因為,民生幸福,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自信的邏輯起點[2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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