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輝
網絡公眾參與作為在現代傳播媒介下所展開的公共對話、討論的過程,是公眾有序參與社會治理的重要方式。從近年來網絡公眾參與所暴露出來的問題看,公共對話、討論缺乏“理想的溝通情境”,而這一切與社會資本缺失直接相關。要提高網絡公眾參與的有序性與有效性,必須全方位培育和積累社會資本。
近年來,隨著社會治理對公眾參與的提倡和公眾社會權利意識的生長,公眾借助各類現代信息技術平臺就公共事務表意、討論已經蔚然成風,由此形成的公共輿論場對澄清信息、民主決策與問題的解決均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我們也明顯注意到,網絡公共對話依然缺乏理想的溝通情境。無論公共事務大小,涉及的議題如何,各方對話不時呈現出眾聲喧嘩的混亂,不僅無助于事實的澄清,甚至還可能激發極化情緒,造成事態的惡化。當前網絡公眾參與存在的主要問題有:
當前我國正處在經濟社會整體轉型和改革全方位深化的關鍵時期,社會矛盾、社會問題全方位暴露,與此相應,公眾參與也具有了“全方位”的特點。社會各方,無論是公民個人、組織,還是政府相關機構;無論性別、年齡,職業、知識背景、所屬群體;無論公共事務涉及國家建設的哪個領域,是否具有相應的知識,是否了解事務相關信息,均積極發聲、表意。從積極方面看,積極的表意表明公眾參與意識的提升,有助于問題的揭示和事務的決策。從消極方面看,由于缺乏相關專業知識背景和客觀的信息分析態度,不少公眾在發聲、表意的過程中,或僅憑猜測主觀臆斷,不負責任地評論與傳播;或帶有明顯的個人情緒,自覺不自覺地將個別事件無限制地聯系、放大,嘲諷、怒罵成為其表意的主要方式。一些組織在表意過程中,帶有強烈的組織利益、偏好傾向,缺乏客觀的態度與社會責任。一些政府機構在公共事務發布過程上缺乏足夠的對話誠意,對公眾質疑沒有及時回應。
借助網絡的低門檻、便捷、自由表達,尤其是微博、微信、網絡社區、網絡論壇所構筑的網絡圈子,公眾間的聯系與交往日益普遍,多種類型的網絡群體在變動中生長。然而,交往的頻密與網群的出現似乎并沒有為網絡公共對話、討論帶來理想的溝通情境。對于公共事務,尤其是一些公共事件,公眾并沒有展開充分的理性對話,所持觀點偏激,針鋒相對,帶有強烈的火藥味,難以協調,甚至人身攻擊的網絡暴力也時常出現。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認為,當若干人形成一個相互交流、相互感染的“心理群體”之后,這個心理群體會帶來“自覺個性的消失,以及感情和思想轉向一個不同的方向”,[1]并且“群體在智力上總是低于孤立的個人”。[2]這種現象在互聯網群體中已開始顯現。從一定意義上說,互聯網雖然極大地提升了公眾作為獨立主體的參與意識與能力,可“互聯網其實主要就是一個公眾的言論廣場,它的效應主要是一個廣場效應”。[3]瀏覽網絡留言,部分網民鮮明的極化心理,一定程度上已經開始導致大眾化的“共鳴”現象,網絡群體因此也出現極化趨勢,導致這一切發生的深層次原因還在于網絡主體間缺乏足夠的信任。正是因為不同群體間信任度不足,網絡對話才不能在尊重理解的基礎上展開,語言暴力才會出現,網絡群體的“廣場效應”只是進一步加劇了這種不信任。
公共對話、討論是網絡公眾參與的主要表現形式。近年來,社會各方在現代信息技術的支持下參與熱情高漲,就公共事務主動公開地發聲和表意,公共對話態勢已然展開。但是,就公共對話、討論的總體表現看,當前的網絡公眾參與者卻并沒有展示出足夠的對話誠意和對話能力,這不僅發生于公眾個體間和群體之間,而且也體現在政府、組織與公眾間。一是網絡信息真假難辨。發布者、轉帖者對信息發布缺乏必要的責任意識,隨性隨意。二是網民間理性對話意識、能力缺乏。一些政府機關基于維穩或其他需要,不及時回應公眾需求,延遲發布或選擇性發布信息,缺乏對話誠意。網民個體或群體間缺乏對話底線共識,一些人將網上的自由表意變成了自說自話、自我炫耀、自我發泄,網絡公眾參與應有的公共對話、討論變成了眾聲喧嘩,還有一些人甚至將網絡對話演變成罵街式對抗,零和、斗爭思維強烈。造成這種現象的當然有現實社會矛盾復雜多變、政府社會治理意識與能力相對滯后等方面的客觀緣由,可同時也反映出各方面參與主體對話意識、能力的不足及網絡對話機制的缺乏。
對公共事務的關注與解決需要網絡參與主體間的合作。但從當前網絡公眾參與的情況來看,網絡主體,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在表意的過程中,或自說自話,不管不顧對話對象,或對不同意見無原則地批評與嘲弄。一些網絡媒體“基于傳播效應的考慮,為了滿足眾多網民的好奇心理,好事心理,宣泄心理等,為了吸引眾多網民的‘眼球’,從關注、娛樂、借題發揮等各種角度,經常會借助種種網絡技術,對相關的社會矛盾信息進行加工處理。……為了獲得更多的網民的關注或出于別的目的,有的媒體(包括一些網民自媒體)采取圖片或視頻剪接、嫁接等不當方式,‘創造了’不少新聞”。[4]政府作為網絡監管方,除了對網絡發言提一些政治性要求外,對網絡媒體和公眾的要求基本上還處于文明上網的層面,對于網絡公眾參與的合作目標并沒有在制度上做出相應的引導與規范。這種狀況也表明,對現有的網絡社會,無論是網民個體、群體,還是相關政府部門,甚至整個社會文化環境,都缺乏必要的合作意識與規范。
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作為研究人們社會關系意義的重要概念,是人們分析轉型社會的社會結構重建問題的重要理論工具。關于社會資本的內涵,20世紀七八十年代西方社會學者基于微觀社會關系網絡視角認為,社會資本是“一種個人通過自己擁有的社會網絡關系而獲得的資源”,[5]是“個人的財富和實現更大福利的有用手段”。20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資本不再被視為“某一個人所擁有的資源,而更多地從宏觀層面,被視作一個群體、一個社區,甚至整個社會所擁有的財富和資源”。[6]美國政治學家普特南(Putnam)將社會資本理論用于公共管理和公共治理研究,提出,社會生活中表現為網絡、互惠規范和信任特征構成了一個社會的“社會資本”[7]。日裔美國學者福山(Fukuyama)也明確指出,社會資本“是社會組織的特征,例如信任、規范和網絡,它們能夠通過推動協調的行動來提高社會的效率”。[8]綜合上述研究結論,雖然對于“社會資本”概念,目前還沒有為學界普遍認同的定義,但從基本內涵上看,社會資本總體上是指社會主體(包括個人、群體、社會甚至國家)間緊密聯系的狀態,其中,社會關系網絡、制度規范、人際信任是其三大基本要素。正因為擁有這樣三大要素,社會資本同時還是“一種可以重復利用的資源,能夠通過不斷積累而增值”。[9]
當前,我國社會正在發生結構性轉型,社會階層結構、價值體系、人際關系等都出現了斷裂性變化,在現代社會特征日益明顯的同時,社會矛盾與沖突也集中呈現。網絡公眾參與作為現實社會的一面鏡子,集中展示了這種轉型特征。一方面,網絡參與主體的參與意識與能力大幅提升,參與的領域、范圍日益擴大。另一方面,網絡參與中出現了理性對話不足、信任缺乏等諸多問題。從社會資本視角下看,社會轉型期社會變革所造成的斷裂集中體現為社會資本的不足。當前網絡公眾參與所出現的各種問題,無論是人際信任、理性對話不足,還是合作規范缺乏,恰恰都是社會資本不足的具體表現。正是由于社會轉型期社會資本的缺乏,社會矛盾與沖突才會尖銳復雜,多發頻發,反映在網絡公眾參與上,公眾才會借助網絡的低技術門檻和匿名化,不負責任地發言;正是由于社會轉型期現代社會規則的缺乏與新舊交織所導致的不確定性,才造成現實公眾缺乏溝通交流規制,網民對話缺乏必要的規制引導與規約,無法有效展開。
秩序是文明成長的軸心。網絡公眾參與的有序進行是網絡生命力的重要保障。基于網絡公眾參與問題的原因解析,要保障網絡公眾參與的有序進行,必須重視社會資本的積累與培育。這方面的工作可以從以下三方面展開:
日裔美籍學者福山指出,“社會資本是在社會或其下特定的群體之中,成員之間的信任普及程度”。[10]從福山的觀點來看,要培育與積累社會資本,首要的就是要構建社會關系網絡的信任機制。從當前中國各方面的信任狀況來看,社會關系網絡的信任機制主要可以從兩方面著手:
一是網上網下同步進行。網絡交往是社會現實社會關系的反映,現實社會關系如果缺乏基本信任,很難想象網絡會是一片誠信的樂土。因此,作為政府,不能單方面強調網絡誠信,而是要網上網下“兩手抓”,要通過誠信價值觀的推廣、社會矛盾的紓解、社會評價、獎懲制度的調整等多個方面打造社會誠信文化,與此同時,通過網絡監管對網絡匿名化所帶來的失信行為給予及時的規制。
二是強化法律在社會關系中的地位。當今中國已經進入到陌生人社會。面對市場取向所帶來的復雜多變的利益關系,道德的他律、自律作用大大弱化。這種現象在網絡交往中被進一步放大。因為與現實世界相比,網絡交往具有虛擬性、匿名性與更大的開放性,不僅排除了傳統的熟人社會道德倫理對個人的約束,而且連上級、同事、朋友的限制也大大弱化,人際互動有了更大的不確定性,道德的他律、自律作用因此也被進一步消解。與道德規范相比,“法律制度憑借其中立性、公正性、權威性承載著社會成員最普遍的信任”。[11]因此,在調整道德實施方式的同時,要及時樹立法治的權威,通過法治保障公眾交往中的誠信,讓公眾在追求各自利益的過程中謹守法律底線。
公共對話是網絡表意取得一致性意見的基礎。要保障公共對話的有序進行,在社會資本積累和培育方面,必須從對話參與者的言語行為入手。哈貝馬斯認為,言語行為有三個有效性要求:陳述內容的真實性、有規范和價值所證明的正當性、表達意向的真誠性。公眾之間的網絡公共對話的有序進行同樣離不開這三個要求。
一是網絡參與者要以真誠的態度對待網絡交往,無論是信息的發布還是傳播均要釋放善意,以事實為說話根據,以尊重和理解為對話基礎,并遵守相應的法律法規。對政府來說,政府在參與公共對話中尤其需要誠信,要利用多種媒體及時回應社會關切,要從習慣性躲避、“背后公關”轉向信息的公開與透明。要通過信息的公開透明和對話的誠意,引導網絡熱點,疏導網絡公眾情緒,以此凝聚社會共識。
二是要提高公眾說理的意識與能力。說理是“通過說明和協商,而不是暴力或戰爭來解決人間可能出現的矛盾和沖突,并形成一種可以稱之為‘講理’的文明秩序”。[12]要做到說理,就不能只是情感宣泄式、自說自話、獨占話語陣地,而不考慮其他參與者的需求。對于不同問題,要通過說理式的辯論方式展開。為了保障網絡公共對話的順利進行,政府、相關組織要提供開放性的對話平臺,要有計劃地開展說理教育與培訓;要通過網絡論壇規則的確定,使公眾熟悉并習慣說理的規則,明確說理不是一定要壓倒對方,而是平等、理性地表達與對待不同意見,通過理性討論,在相互理解和讓步下達成基本共識。
為了保障網絡公眾參與的有序運行,在積累和培育社會資本方面,必須重視網絡參與的規范性建設。在社會資本的視角下,網絡公共參與是網民作為平等對話主體就公共事務所展開的討論,是要通過對話了解對方利益、觀點,共同辯明事理,在減少意見分歧、調整利益偏好的過程中,最終就公共事務達成基本共識的過程。因此,網絡規范的精神內核應為合作與互惠,采用的主要方式是平等對話與協商。
從規范性建設上來說,一是完善網絡立法,明確網絡各層面主體相應的社會權利及責任和義務,保障網絡公眾參與的公平性;二是完善網絡民主協商制度,使主體間相互尊重并接受差異,通過反復博弈,最大限度地降低層級關系的影響,促成各方“有意識行動者”間的相互理解,保障網絡參與的民主性;三是加強公眾參與程序性制度建設,保障網絡言說的開放性與透明度,提升網絡信息的可信度和網絡參與的確定性;四是明確公眾參與的互惠性規制,為公眾獲得互助互惠的社會資源提供正式或非正式的制度保障;五是引導和探索公眾參與的合作性實踐,培育公眾網絡合作精神;六是政府及相關組織要積極回應公眾參與需求,激發公眾合作的動機;七是對于影響網絡合作的極化思維和行動,要及時給予規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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