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融貫性與網絡參與

曾宇青

法治融貫性是法治社會的重要特質之一。法治社會之“法”，即法治社會的規則系統，包括國家規則和社會規則：既包括國家頒布的各類法律法規等正式規則，也包括社會自治組織、團體等制定的自治性規范，還包括各類群體的地域習慣、商業習慣等發揮調整社會關系作用的無形性規則。融貫性是德沃金法律哲學的核心范式。按照該論，整個法治系統應呈現原則的一致性。即國家規則與社會規則（包括自治規則與非正式規則）在價值取向和基本原則上應呈現一致性，并獲得各類社會主體的認可與服從，深植于主體的決策和行動中。[1]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以法治中國為目標提出了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思想。其中，法治社會建設的提出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它把社會規則體系的建設提到了重要的國家日程。但其建設不可偏廢，必須以一體建設為指導思想。因此法治之融貫亦應以一體建設為指導思想。

實現法治融貫性并非易事。本文以兩個典型案例為研究樣本，討論網絡參與對實現融貫性的推動。

一、實現融貫的兩個典型案例

（一）房屋拆遷自焚案

2008～2010年我國各地至少發生了八起拆遷自焚案，這八起自焚案在網絡參與中形成了系列案，網絡、媒體廣泛傳播和社會各界對此事的深度參與，最終導致法律變遷：并廢止《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以下簡稱《拆遷條例》）的廢止與《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以下簡稱《補償條例》）的頒布實施，從而使國家具體法與民眾財產權共識、與憲法、物權法關于保護私產的規定實現融貫。

（二）孫志剛案

2003年3月17日晚，大學畢業兩年的孫志剛（任職于廣州某公司）前往網吧時因缺少暫住證，也沒有隨身攜帶身份證，路上被警察送至廣州市收容遣送中轉站收容。次日，孫志剛被收容站送往一家收容人員救治站。在這里，孫志剛受到工作人員以及其他收容人員的野蠻毆打，并于3月20日死于這家救治站。

在媒體報道、網絡參與和實際參與的推動下，2003年6月18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審議并原則通過《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草案）》（以下簡稱《救助辦法》），并將廢止1982年5月國務院發布的《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以下簡稱《收容遣送辦法》），從而使國家具體法與民眾關于人身自由權的共識大體實現融貫。

二、實現融貫之艱難

（一）國家具體法律與老百姓自然法之共識明顯沖突

以自焚案為例，《拆遷條例》顯然存在諸多不合理，與老百姓關于公平交易、保護私產等共識發生沖突。在房價飆升的情況下，這種沖突日益劇烈，以至于人們以生命為代價反抗《拆遷條例》。

首先，《拆遷條例》賦予政府在房屋拆遷中既做裁判員又做運動員的權力。一是政府是拆遷決策人。政府管理部門有權決定是否允許拆遷（ 見《拆遷條例》5、6條）。二是政府是拆遷投訴的仲裁人。若拆遷方與被拆遷方（包括房屋承租人）達不成拆遷補償安置協議，可經當事人申請由房屋拆遷管理部門裁決。房屋拆遷管理部門是被拆遷人的，由同級人民政府裁決。若當事人對裁決不服，可以自裁決書送達之日起3個月內向人民法院起訴。法院對達不成拆遷補償安置協議的民事訴訟不受理。同時，拆遷人依照《拆遷條例》規定已對被拆遷人給予貨幣補償或者提供拆遷安置用房、周轉用房的，訴訟期間不停止拆遷的執行(見《拆遷條例》16條)。被拆遷人或者房屋承租人在裁決規定的搬遷期限內未搬遷的，由房屋所在地的市、縣人民政府責成有關部門強制拆遷，或者由房屋拆遷管理部門依法申請人民法院強制拆遷(見《拆遷條例》17條)。

其次，《拆遷條例》 允許非公共事務原因拆遷。國務院最早于1991年公布《 拆遷條例》，2001年修訂并施行。2001年《 拆遷條例》規定的法定拆遷事由是“為了加強對城市房屋拆遷的管理，維護拆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保證建設項目順利進行”。《拆遷條例》所允許的拆遷沒有引入公共利益概念，與2004年憲法修正案關于“公民合法的私有財產，非為公共利益并給予補償不得予以征收”的原則精神相違背，而且人為地使土地一級市場的開發商得到高于普通居民的法律保護。在拆與被拆的對峙中，雙方手中所持法律文本也在對峙。拆遷方依據的是《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而苦苦支撐的“釘子戶”，則拿著《物權法》與政府官員爭辯理論。

再次，補償款普遍低于市場價。被拆遷人高舉市場經濟的鐵律——公平交易規則，痛斥政府和開發商違背規則，違背市場經濟這一核心的、基本的規則。以9·10江西宜黃拆遷自焚案為例，被拆遷戶對記者說：“我們也不想多占地，只要等面積換就可以了。附近地面值錢，全縣人都知道，商鋪價格現在是1平方米9000元，我們家現在光一樓面積就接近200平方米，按照道理，遠超過政府給我們的補償，這點賬誰算不出來？”[2]他們不接受政府約100萬元的補償。因此，被拆遷人以自焚的方式抗議政府違背市場規則。在經歷了30多年改革開放的我國，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則如公平交易、保護私產等已經深入人心，為人們認同，而且視為常理，誰違背之，誰就有違常理。

（二）融貫難的原因

究其原因，一是由于法律具有剛性，一旦制定不易修改；二是由于修改法律的啟動程序復雜和缺失；三是國家管理尚未及時轉型，仍需要現有的國家法律對社會進行管理。因此，一些具體的國家法即使出現明顯的不合理，并且明顯的觸犯社會共識以及自然法，融貫實現也是艱難的。上述三個原因，根源是國家權力建設與民眾權利建設不平衡，進一步的根源是國家建設與社會建設失衡所致，也是社會建設滯后所致。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迅速發展，城鎮化進程不斷加快，各地大規模進行基本建設，其所遇到的拆遷問題必須獲得法律的保護。《拆遷條例》對于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城市改造的加快，城鎮基本建設的順利進行，起到了極其重要的積極作用。但我國各項事業的推進離不開政府主導，《拆遷條例》賦予政府很大的權力。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和城鎮的日新月異，特別是我國2008年為了有效應對國際金融危機，溫家寶總理出臺了進一步擴大內需、促進經濟平穩較快增長的十項措施，全面實施一攬子計劃，兩年新增4萬億元投資。同時允許地方政府發行“地方債”。如此，一方面，各項城市改造、建設如火如荼；另一方面，房地產豐厚的利潤以及市場經濟所鍛造的市民權利意識，使被拆遷人奮而抗爭，自己的經濟權利。國家權力與民眾權利的在拆遷問題上的矛盾炙熱化。由于我國修改法律的啟動程序復雜和缺失，如沒有違憲審查程序等，加之由于法律具有剛性，一旦制定不易修改，因此《拆遷條例》的修改難之又難。

三、網絡參與對市民共識的展現和對法治融貫性的推動

網絡傳播展示了國家具體法律的不合理狀態。無論是孫志剛案還是自焚案，生命之代價以及不合理之狀態，是引起網絡廣泛傳播的兩大基本要素，也是引起社會各界人士重視、評價、幫助的兩大基本要素。

網絡參與展現了民眾共識及其程度。自焚案最終形成了一場網絡參與運動。其以八宗自焚事件為導火索，以媒體轟轟烈烈的抨擊和傳播為紐帶，以北京大學五位法學專家聯名向全國人大提議審查《拆遷條例》為高潮，以2011年頒布《補償條例》取代《拆遷條例》為結果。孫志剛案亦類同。

網絡參與推動了國家法律的修訂和完善。2009年12月7日，北大法學院五位教授以普通公民的名義向全國人大常委會發出了關于對《拆遷條例》進行審查的建議書。2009年12月16日，國務院法制辦召開了專家研討會，聽取了民法、行政法方面的專家對《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修改工作的意見。國務院法制辦副主任郜風濤通報研討會議情況時稱，拆遷制度將有根本性變化，擬出臺《征收與拆遷補償條例》，公眾與學界詬病多時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將肯定同時廢除。2011年1月21日，國務院頒布并施行了《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新條例改“拆遷”為“征收”，并取消了“行政強拆”，將“雙軌制”拆遷模式改為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的“單軌制”搬遷模式，突出保障了被征收者的權益。孫志剛案引致《收容遣送辦法》廢止和《救助辦法》頒布。

四、堅持以“一體建設”思想為指導推動融貫建設

習近平同志2012年在紀念現行憲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首次提出共同推進和一體建設思想，指出要“堅持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共同推進，堅持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十八屆三中全會和四中全會進一步提出，要建設法治中國，必須堅持共同推進和一體建設。一體建設思想指明了法治中國建設的基本路徑。

如上案例我們可以看到，網絡參與的發生，是以生命為代價去引起媒體、網絡的重視和傳播。這種推動模式，雖然對推動融貫建設有積極意義，但不應該成為推動融貫建設的主流。

融貫建設的根基是法治社會建設，法治社會的形成在我國必然走“一體建設”路徑才能實現。過去我國理論界多采用國家——社會研究范式，以國家——社會互動視角來研究公眾參與、網絡參與對法治國家、政府、社會的推動，本文則是從國家——社會融貫視角，以一體建設思想為指導，堅持國家主導——社會參與之融貫。在我國漸進式改革過程，是一個首先以法治國家、法治政府建設為重點，同時法治社會獲得一定發展的過程，是一個越來越多的權利受到國家法律的切實保護的過程。這個過程的領導力量是共產黨，主導力量是政府。在推進改革開放過程中，政府不斷自我革命，不斷放權讓利，不斷吸納改革開放過程中民眾生機勃勃的創造性活力。這同樣是融貫性建設的基本路徑。

[1]江必新，王紅霞.法治社會建設論綱[J].中國社會科學，2014（ 1） .

[2]媒體詳述江西宜黃拆遷自焚事件始末[EB/OL]http://news.sina.com.cn/c/sd/2010-10-01/232721209417.shtml，新浪新聞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