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嫣然
地方政府債務問題長期以來備受關注,很多學者對此進行了研究,多數文獻研究了地方政府負債的動機,有的將其歸為財政分權,有的將其歸為晉升激勵,本文則擬從約束角度探討地方政府債務問題。激勵與約束是經濟學永恒的主題。每一個行為主體都會受到某種制度的激勵,同時也會受到約束。幾乎所有的預算主體都會有突破預算的動機,但很少有預算主體可以在現實中不斷突破預算約束而依然存活。科爾奈最早注意到計劃經濟下的國有企業可以不斷突破預算約束而存活,據此而提出“預算軟約束”理論,并很快將這一理論從企業擴展到了各種組織。這其中,地方政府是最容易患上“預算軟約束綜合癥”的組織之一,其典型表現就是債臺高筑,無力支付,最終由中央政府進行救援。[1]
世界各國的地方政府債務危機都是不斷突破預算約束的結果。在這一點上,財政危機是相同的。雖然預算軟約束的表現是相同的,但約束機制是不同的,突破約束的路徑也是不同的,如王松奇(2014)所言,“地方政府債務的現狀是當今中國最能反映公有制經濟預算軟約束特征的病態經濟現象”。[2]因此,本文要探討的是我國地方政府如何能夠不斷突破預算約束而實現負債。
一般來說,單一制國家下地方政府債務的約束主要來自市場約束、中央政府約束、地方民眾約束、規則約束。以下從地方政府債務約束的四個層面分析造成地方政府預算軟約束的成因。
中國地方政府債務受到的市場約束十分有限。首先,市場對于債務的約束力主要表現為債權人約束。中國地方政府債務的主要債權人是商業銀行。①作為地方政府的主要債權人,商業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始終在積極配合地方政府推出更多的“金融創新”工具幫助地方政府實現融資,比如近些年來在地方政府債務中扮演了重要籌資角色的地方融資平臺、銀信合作、政信合作等。
商業銀行在對地方政府放款時所表現出的這種積極性,可以視為是一種商業銀行與地方政府“共謀”下的道德風險,首先,雙方都堅定地相信中央政府不會對無力償還的地方政府債務置之不理。其次,預算外收入、制度外收入和不受約束的攥取資源的權力是地方政府能夠突破市場約束的重要因素。除了獲取預算外收入和制度外收入以外,地方政府手中擁有大量可以抵押變現的優質資源,比如礦產、土地等,更重要的是地方政府還擁有可以改變產權的能力,如市場經濟準入權、審批權等等,地方政府的這種“超能力”自然會使其成為商業銀行的“優質客戶”。
(1)中央政府的承諾不可置信
為了防止地方政府不負責任的財政行為,中央政府往往會在事前作出不救援的承諾。然而,當地方財政真的出現危機時,考慮到地方財政危機可能帶來的巨大負外部性,中央政府往往會施以援手。這種援助使得中央政府的事前承諾不可信,從而誘發地方政府更多不負責任的財政行為,因為他們相信最終可以將財政成本轉嫁給中央政府,預算軟約束從而形成。
當然,事后援助也不必然導致預算軟約束。如能進行有效懲罰,中央政府也可實現動態一致的可置信承諾[3](Goodspeed,2002)。但在中國現有體制中,首先缺乏相應的官員問責機制,對于過度舉債的官員往往難以追究責任。其次,中央政府經常向地方政府下達各種政策任務但卻不給予基本的配套資金,這種“政策性負擔”[4](林毅夫等,2000)使得上級政府難以劃分地方政府債務的責任歸屬,因此無法責罰。此外,由于違規借貸行為在各地普遍存在,法不責眾以致中央政府難以進行有效責罰。
(2)信息失真問題
首先,我國政府間層級多達五級,信息傳遞鏈條過長很容易導致信息失真。其次,體制缺陷導致信息失真問題被進一步扭曲放大。在現有體制下對地方政府的監督只能依賴其上級政府。但是,由于我國政府機構內存在高度的“職責同構”,上級政府與下級政府面臨著同樣巨大的壓力,在層層分解、層層加碼的壓力型體制下,下級政府完成任務的動力和壓力本身就來自于上級政府,因此默許、縱容甚至鼓勵下級政府突破預算完成任務是符合上級政府利益的,所以上級政府與下級政府很容易結成利益同盟共同“欺瞞”中央政府。
為了防范下級政府的欺騙行為,更有效地控制地方政府,中央政府也有相應的制度體系,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干部考核制度。干部考核制度通過設置一系列可以量化的指標來考核官員,但是在這套指標體系中長期得到重視的是GDP,卻缺乏對地方政府赤字狀況的考察②。
民眾對于地方政府的約束可以通過兩種機制發揮作用:“用腳投票”的地方競爭機制和“用手投票”的代議制民主。
根據蒂伯特模型,由于地方競爭的存在,地方企業和民眾可以“用腳投票”來迫使地方政府回應公眾訴求、提高公共產品與服務的供給效率。這種橫向的地區間競爭會對地方政府濫用權力的傾向形成一種天然的約束。但在現實中,人口遷移并非單純由政府供給的公共物品數量多少質量優劣所決定,而是受制于其他很多因素。更復雜的是,民眾對待債務的態度顯然有別于稅負,債務是未來的稅負,它涉及到代際問題。此次歐美的債務危機使得學界開始重新反思民主與債務的關系[5]。如果債務是違背公共利益的,那么民眾可以通過選舉更換地方代理人;然而如果債務的增加恰恰是民眾所希望的,那么代議制民主很可能鼓勵了債務的增長。
具體到中國而言情況可能更為復雜。中國以間接稅為主的稅收結構決定了地方政府籌集稅收主要依賴企業,加上招商引資是很多地方政府政績考核的重要指標,這使得地方政府“重資本”而“輕民眾”,因此依靠民眾“用腳投票”來約束地方政府很困難。此外,中國式的地方政府競爭反而可能促使地方政府更多地負債。許多研究指出地方政府競爭使地方政府更加偏好于擴張性的財政政策,而且在財政支出結構上更加偏好于基本建設支出而非科教文衛支出(張軍等,2007[6];周黎安,2007[7];傅勇、張晏 ,2007[8])。方紅生和張軍(2009)通過實證檢驗發現地方政府無論是在繁榮期還是在衰退期都更加偏好于“擴張偏向的財政政策”。[9]
當然,除了“用腳投票”,地方民眾還可以依靠地方人大“用手投票”。但地方人大對于地方預算監督的現狀實在不容樂觀。首先,人大代表看不懂預算報告的行為普遍存在,這一方面是因為政府提供的預算報告過于粗略,預算編制應包括“類”、“款”、“項”、“目”四個層級,而地方政府提供給人大審批的報告往往只達到“類”這一級別。另一方面,人大代表自身的人員構成以及知識結構也有缺陷,多數代表缺乏相關的專業知識,難以讀懂預算報告更遑論發現問題了。第二,地方人大會議時間安排存在問題。人大會議審查預算報告時,財政年度已經開始,財政支出已經發生,這種事后審查使預算監督流于形式。第三,即使人大代表對預算有異議也不具有修正預算的權力。最后,也是最難以解決的問題是,在我國目前“黨委決策、政府執行”模式下,接受地方黨委領導的地方人大如何執行監督功能。
從世界范圍看,地方政府債務有效約束的前提是一整套完善的法律體系和行之有效的規則。債務管理比較成熟的國家都一整套約束管理地方政府債務的規則體系,詳細規定了如何保證地方政府債務信息的真實性、如何防范地方財政危機的發生、如何確認地方財政危機以及危機一旦發生后如何應對等。
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在規則約束方面,首先缺乏明確的規則,在相關立法上明顯滯后;其次,缺乏有力實施規則的機構。以地方司法體系為例,根據我國憲法,地方人民法院和地方人民檢察院由同級人民代表大會產生并對其負責,這決定了地方司法系統隸屬于地方。此外,地方司法系統的人事任命和財政撥付都需依賴于地方政府。在這樣一種大環境下要求地方司法監督地方政府行為顯然頗具難度。
地方政府在借貸市場上可能面臨的約束來自市場、中央政府、地方民眾以及規則,但從地方政府債務發展的現狀看,之所以出現地方政府預算軟約束,四個層面的約束機制都有有待改善。市場約束乏力,源于政府權力對市場的過度介入,尤其是地方政府對關鍵性生產要素的控制權,使得地方政府擁有充足的抵押品用以借貸,因此要加強市場約束,需要進一步深化行政體制改革,把“權力鎖在籠子里”。中央政府約束乏力的原因則復雜得多,但歸根結底還源于中央地方關系缺乏一套法治化和制度化的運行規則,財稅體制改革的核心預算改革長期滯后,因此深化財稅體制改革規范央地關系是硬化約束的重要條件。此外,改革干部考核制度也很重要。至于地方民眾約束,則有待于我國的稅制轉型,更依賴于我國地方人大監督作用的落實。就規則約束而言,下一步應加強地方政府債務的相關立法,首先做到“有法可依”,然后才能“有法必依”,而要做到這一點則依賴于司法體制改革的進一步深化。
顯然,要硬化地方預算約束,需要從行政體制改革、財政體制改革、司法體制改革等多個領域同時入手。所幸的是,十八大以及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這些改革正在有條不紊地穩步推進,以簡政放權為重點的行政體制改革已經全面推進,深化預算改革作為財稅體制改革的第一步已然開啟,地方人大監督在實踐中不斷前進,司法體制改革也在不斷深化。隨著這些領域改革的深入,地方政府借貸面臨的軟約束環境必將得到有效改善。
注:
①由審計署進行的2010年和2012年全國地方性債務審計結果顯示,截至2010年底銀行貸款占地方政府性債務余額之比為79.01%;2012年底則為78.07%。
②中央已經在降低GDP考核的重要程度,某些省市的考核已經開始引入債務指標。中共中央組織部在2013年12月6日發布的《關于改進地方黨政領導班子和領導干部政績考核工作的通知》特別指出要“把政府負債作為政績考核的重要指標”。
[1]Kornai J,Maskin E,Roland G.Understanding the soft budget constraint[J].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03.1095-1136.
[2]王松奇.為什么要重視地方政府性債務風險[J].銀行家,2014,(1):001.
[3]Goodspeed T J.Bailouts in a Federation[J].International Tax and Public Finance,2002,9(4):409-421.
[4]林毅夫,譚國富.自生能力,政策性負擔,責任歸屬和預算軟約束[J].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0,(4):54-58.
[5]Schragger R C.Democracy and Debt[J].Yale Law Journal,2012,121(4).
[6]張軍,高遠,傅勇,等.中國為什么擁有了良好的基礎設施?[J].經濟研究,2007,3(3):4-19.
[7]周黎安.中國地方官員的晉升錦標賽模式研究[J].經濟研究,2007,(7):36-50.
[8]傅勇,張晏.中國式分權與財政支出結構偏向:為增長而競爭的代價[J].管理世界,2007,3(4):12.
[9]方紅生,張軍.中國地方政府競爭、預算軟約束與擴張偏向的財政行為[J].經濟研究,2009,(12):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