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化問題再思考

姜洪真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經典化問題再思考

姜洪真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經典和經典生成問題一度被學界熱議，通過相關材料的梳理分析，重在闡明經典化的要素及路徑等問題，試圖對經典化這一概念作出回答。

經典；經典化；本質主義；建構主義

一、經典釋義與特性

(一)經典釋義

經典一詞在中西文化語境中源遠流長。《說文解字》：“經，織也。”“典，五帝之書。”《釋名·釋典義》有：“經，徑也，常典也，如徑路無所不通，可常用也。”《辭源》主要有兩種解釋：“1.舊指作為典范的經書。2.宗教典籍。”由于“經”原意指編織物的縱線，所以古代書簡亦可稱之為“經”。蔣伯潛《十三經概論》認為“經”由書籍之意發展為特指經學這一門類。經典作為一個詞使用，據查至遲見于《漢書》。“經”“典”兩者都具有常道、規范，準則、法則的意思，經典就引申為典范性的、載有重要法則、制度的書籍。從漢武帝設五經開始，儒家典籍就在中國傳統社會依靠官方權威被確立為經典。

《文心雕龍·宗經》篇說：“三極彝訓，其書曰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文心雕龍》中的經典特指儒家典籍即五經，該書有多處使用經典一詞。吳林伯在其《〈文心雕龍〉字義疏證》中已指出，在《文心雕龍》中，除了直接使用“經典”一詞之外，可與之同義互訓的還有“經”“典”“經誥”“典誥”等。

在西方的文化語境中，與經典對應的詞有兩個：一個是來自希臘文的Canon，指直棍、蘆葦、尺子、規則、標準、模型、界限等等；一個是來自拉丁文的Classic，意指一流的、標準的、第一位的。據學者研究，Canon一詞與宗教聯系密切，但后來隨著基督教的出現，“經典”逐漸演化成了一個比較專門化的宗教術語。“公元4世紀，它開始代表合法的經書、律法和典籍，特別與《圣經》新、舊約以及教會規章制度有關。”[1]45而Classic也可表示“古典”的意思，正如艾略特指出，“古典”只是“經典”中的一類[2]188。Classic則“帶有更多的文學(現代意義上的)意味”[3]21。

從經典辭源來看，經典就是指典范書籍，那么一部著作能否成為典范，其標準是什么，它到底有怎樣的內在規定性與特質？關于這個問題并沒有完全一致的回答，但我們可以從前人的研究出發，總結出經典共有的一些特性。

(二)經典的特性

始于1980年代的美國關于經典問題的論爭，以及國內受此影響在1993年荷蘭學者佛克馬來華講學談及文學的“經典化”以來，中西經典問題的討論主要是研究文學問題。既然是經典，那么文學經典的特質和其他學科經典的特質無疑有其共性，借助于文學經典的研究我們可以大致得出所有經典的一般特質。讓我們先來看西方幾位學者的有關論述。

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典》一書中試圖回答什么是文學經典的問題。他通過分析從14個不同角度對這一概念進行了定義，也就是給出了14種閱讀經典的理由。他說：“經典作品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4]1“經典作品是一些產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它們要么自己以遺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在重溫我們以前讀過的東西。”[4]3-4“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從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4]4

艾略特在《什么是經典作品》中認為，一部經典從來就不能被預先設定，即使作者本人抱有這種企圖也是無濟于事的。經典是在產生之后經過歷史檢驗才逐步確立的。他進一步認為，經典作品的內在特質和外在表現可以凝聚為一個詞：成熟。“經典作品只可能出現在文明成熟的時候；語言及文學成熟的時候；它一定是成熟心智的產物。賦予經典作品以普遍性的正是那個文明、那種語言的重要性，以及那個詩人自身的廣博的心智。”[2]190

佛克馬和蟻布思的《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提及經典的三種詮釋經常為學界引用。即經典“是指一個文化擁有的我們可以從中進行選擇的全部精神寶藏”[5]36。“精選出來的一些著名作品，很有價值，用于教育，而且起到了為文學批評提供參照系的作用。”[5]50“經典包括那些在討論其他作家作品的文學批評中經常被提及的作家作品”[5]51。卡爾維諾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去定義經典，對個體來說，經典常讀常新值得不斷重讀，其蘊含的價值取之不盡，每一次閱讀都會有新的感受和發現。從一個民族的整體文化來看，經典已沉淀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給人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也就是說經典具有一種永恒性。經典是在時間檢驗中篩選下來的著作。艾略特則認為經典的最大特點是成熟性，這種成熟性有賴于文明、語言的成熟，以及詩人自身的廣博的心智。而只有成熟的作品，才能獲得經典作品應有的普遍性特質。佛克馬也討論了讀者接受問題，認為一個文本的意義存在于讀者的頭腦之中，闡釋和理解是經典形成過程的一部分，所以經典的建構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經典是著名作品，是可供參照的典范，而且為主流文化圈所認可，這里涉及到了經典形成受權威人士推動這一因素。

西方還有不少學者對經典特性做出思考，如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里提出經典難以被模仿的原創性以及給人們提供的陌生感和疏異性等等。

中國學者從本民族文化傳統和現實境遇出發，也對經典特性做出了自己的思考。童慶炳教授在《文學經典建構諸因素及其關系》一文中的觀點具有代表性：“經典是什么意思呢？劉勰《文心雕龍·宗經》篇說：‘三極彝訓，其書曰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意思是說，說明天、地、人的常理的這種書叫做‘經’。所謂‘經’，就是永恒不變的又至高無上的道理，不可磨滅的訓導。所謂‘經典’就是承載這種道理和訓導的各種典籍。”[6]他指出經典具有永恒性并包含普遍性價值。

至此，我們大概可以給經典特性做一個總結：經典性是一部著作內在固有的永恒性、普遍性、原創性，也就是一部經典得以成為經典的標準。

二、經典化的要素和路徑

(一)什么是經典化

經典化是在現代語境下的一個命題，它是由西方傳入后在國內逐漸發展起來的。文學界對經典問題的討論是文化研究的焦點之一，在西方以美國的經典之爭影響最大、最具代表性。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多元文化主義倡導者開始從階級、種族、性別的角度對傳統文學經典的合法性提出質疑，這是當時的社會政治運動在文化學術上的必然反映。他們認為，經典是根據作者的身份被歷史地建構的，以往的文學經典就是歐洲中心論和“瓦斯普”(WASP，即白人盎格魯——撒克遜基督新教)主義的建構。到1980年代初，經典問題討論逐漸影響到大學教材編寫和大學課程改革，隨著一系列論文、學術著作的出現，鮮明地形成了要求打開經典、拓寬經典和捍衛經典、堅守經典人文主義偉大傳統的兩種對立思潮。

一般認為，國內對經典問題的關注始于1993年荷蘭著名學者佛克馬教授在北京大學所做《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的學術講演，其后1995年加拿大學者斯蒂文·托托西所做《文學研究的合法化》的講授更是深入探討了經典和經典化問題。伴隨著大眾文化的流行和文化研究的興起，文學史和文藝理論界掀起了經典和經典化之爭。百年中國文學經典、紅色經典改編、日常生活審美化、文藝學邊界討論等一時成為學界熱點。盡管中西學者論爭的歷史語境不盡相同，但是討論都集中在要堅守文學審美自主性還是向文化研究開放，經典是由內在價值還是由外在因素來決定等一系列基本理論問題上。

要回答什么是經典必定無法離開經典是怎樣形成的這一問題，也就是經典化問題。什么是經典化？斯蒂文·托托西在《文學研究的合法化》一書中說：“總的說來，我認為不研究經典的形成就無從充分探討經典——在其已有經典的層面上。不研究經典如何形成，對經典是什么的探討就不會完滿。”[7]42按照Itamar Even-Zohar的觀點，“‘經典化’(canonized)意味著那些文學形式和作品，被一種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并且其引人矚目的作品，被此共同體保存為歷史傳統的一部分”[7]43。可見，所謂經典化，也就是經典的形成過程。

其實，荷蘭學者佛克馬所提出的“經典構成”(Canon formation)，也有學者認為譯成經典形構更為妥帖，也就是經典化。經典化問題就是研究經典在歷史上是如何在各種因素共同作用下確立和形成的，進一步說就是研究經典在形成過程中是由哪些因素以怎樣的方式來決定的。

(二)經典化的要素

關于這一問題，國內學界以童慶炳教授的研究最為辯證和全面，他首先確認文學經典是不斷地被建構的，文學經典建構的基本因素有內部和外部之分。其中，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和文學作品的可闡釋的空間是經典得以確立的基礎，是內部因素。意識形態、文化權力變動、文學理論和批評的價值取向是外部要素，它們對經典形成有很大的推動或阻礙作用。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又需要有中介來連接和激活，這就是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和“發現人”(又可稱為“贊助人”)。沒有讀者和發現人的參與，經典只是待發掘的潛在經典。

其實，童慶炳還注意到了大學教育和經典的關系。“每一個學科之所以能夠成立，就是因為它擁有自己的經典著作，擁有經典的‘不刊之鴻論’。沒有一個已經建立起來的學科是沒有經典著作的。經典著作是一個學科的根基所在。”而現在的教學，“概論”“通史”類課程太多，學生難于學到各學科的經典文本，回到原典教學，學生才能學到第一手知識。國內亦有其他學者把大學教育作為經典化的要素，“雖然選定經典的過程相當復雜，但一般都同意有以下因素介入：首先，它得到了持不同觀點和情感的批評家、學者和作家的廣泛參與和推動，比如經典作家和作品往往不斷被其他作家引用和喻指，經常或較多地得到評論和介紹。其次，經常出現在文化群體的話語中，成為該國家文化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知名度高。再次，長期被納入學校課程和課本，通過教學和知識傳授得到普及和延續，等等。”[1]46“導致一部文學作品成為經典的因素十分復雜，但最主要的因素不外乎這樣三個：文學市場，文學批評家和大學的文學教科書。這已經被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的形成所證明。”[8]

無獨有偶，西方學者也把大學教學作為經典化的重要因素，美國的經典之爭主要就是圍繞大學教育展開的。1984年，美國前教育部長威廉·本尼特發表了《收復遺產：關于高等教育中的人文學科的報告》，指責了1960年代美國教育改革后人文學科中心地位的喪失，被認為是文學經典論爭的開始，激起了此后十年間左翼激進派與右翼保守主義者之間關于文學經典與大學教育、大學教育與政治等的論爭。

紐約大學教授約翰·杰洛瑞更是把學校看作經典化的機制性因素，經典與非經典的區分正是教學大綱選擇的結果。他借用布迪厄的“文化資本”概念，把學校作為文化資本分配的場所，“在文學課程的設置方面，我主張把經典建構的問題當作文化資本形成與分配的問題來加以理解，或更具體地說，就是當作文學生產和消費方式的獲取途徑來理解”[9]3。“人文科學的危機并非大學教授不愿講授偉大作品所致(這種想法尤其對那些在七八十年代的經濟衰退中無法找到工作的教師和畢業生們來說是一種侮辱)，而是學生們在面對經濟現實時自我決定的結果。”[9]40所以杰洛瑞把人文科學的衰落看作是文化領域大規模“資本抽逃”的結果。

可見，是否躋身于大學課程大綱書目是判斷一部著作是不是經典的重要標準之一。“進入課堂、教學大綱或閱讀書目的作品也成為獲得經典地位的一個標志。”[3]7還有學者以早期的6部儒典為例，通過展現“六經”的經典化一般過程，認為從文本的產生到成為經典，“經典”依賴于不斷地流傳、編纂、匯集和定型。這也可視為經典化的最基本的一個物質條件，即作為經典物質載體的文本本身的發展史。

(三)經典化的路徑

在經典化問題上存在著本質主義與建構主義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也就是經典化有兩種路徑。很顯然，如果認為經典取決于它自身與生俱來的偉大品質和永恒價值，經典是永恒不變的，就是本質主義觀。反之，把經典作為一個被建構的結果，是在社會時代影響下，受政治權力和意識形態操控，或者是在讀者和后人不斷地解釋和閱讀中生成的，就是建構主義的觀點。前者堅持經典的超越性和恒在性，強調經典化的必然因素，后者認為經典不是一成不變的，看重經典化的外在和偶然因素。但中外大部分學者比較一致地認為，經典化是內部和外部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也即把本質主義和建構主義辯證地統一起來，認為經典既具有偉大的價值又離不開時代、政治、意識形態、讀者接受等其他因素的影響。經典化是一個歷史過程。“實際上經典化產生在一個累積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閱讀、讀者、文學史、批評、出版手段(例如，書籍銷量，圖書館使用等等)、政治等等。”[7]44

以上梳理分析了經典和經典化問題，對什么是經典化的回答也許還不夠完滿和具體，隨著研究的深入，這一問題的解決會日趨完善。

[1] 劉意青.經典[J].外國文學，2004(2)：45-53.

[2] 王恩衷.艾略特詩學文集[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

[3] 閻景娟.文學經典論爭在美國[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4] 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典[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

[5] 佛克馬，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6] 童慶炳，陶東風.文學經典的建構、解構和重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79.

[7] 斯蒂文·托托西.文學研究的合法化[M].馬瑞琦，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8] 王寧.經典化、非經典化與經典的重構[J].南方文壇，2006(5)：30-34.

[9] 約翰·杰洛瑞.文化資本——論文學經典的建構[M].江寧康，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

(責任編校：李高峰)

Rethinking About Canonization

JIANG Hong-zhen

(School of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Canon and canonization were once hotly discussed.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fine the concept of canon by analyzing relevant materials， and the elements and means of canonization.

canon； canonization； essentialism； constructivism

I206.7

A

1672-349X(2015)01-0090-03

10.16160/j.cnki.tsxyxb.2015.0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