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杰,劉雅尚
(1.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2.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一
20世紀80年代以來,唐代文學研究發展迅速,在整個古代文學研究中地位突出。復旦大學陳尚君先生力行有年,成就斐然。縱觀他歷年來的論著,數量不可謂多,然而質量之高,令人驚嘆!早在20世紀 90年代學界就認為其著作“凡是治唐代文學的,都應必備”①。在尚君先生奉獻出的學術精品中,文獻整理成果特著,頗令業界乃至世人矚目。其中以《全唐詩補編》影響最大,被譽為“唐詩輯佚工作的重大突破”[1]103,“《全唐詩》之外的又一部唐詩總集”[2],“二十世紀唐詩整理研究的最大成就”[3]。學者蔣寅曾贊曰:“陳尚君博聞強識,考據文獻,堪稱同輩學人中第一人……其補《全唐詩》,先畫定唐詩材料范圍,繼而探明清人修書時所有文獻,將其書逐一覆核,已得館臣遺漏者若干。復廣考館臣未及之書,所得益多。凡唐代文獻所及之書涉獵已遍,非唯唐詩,舉凡歷史、文學、文獻諸多資料俱入網羅,猶撒一大網,竭澤而漁,魚蝦蟹鱉,不勝揀擇。以考據而言,即今日系統方法也。”[4]21-22的確,《全唐詩補編》堪稱尚君先生最具方法論意義的文獻整理之作。
關于尚君先生的治學方法,學界早有談及,至于文獻整理方法,則迄今未見專文。故筆者不揣淺陋,以《全唐詩補編》為例,對尚君先生的文獻整理方法略作分析和論述,以期對文獻整理工作有所助益。
二
《全唐詩補編》(以下簡稱《補編》)199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包含《全唐詩外編》(以下簡稱《外編》)和《全唐詩續拾》(以下簡稱《續拾》)兩部分。《外編》1982年曾由中華書局出版,包括四個部分:王重民的《補全唐詩》與《敦煌唐人詩集殘卷》、孫望的《全唐詩補逸》、童養年的《全唐詩續補遺》。《續拾》是尚君先生搜集所得。據尚君先生的回顧,其于1985年初即完成《續拾》初稿,收詩約2300首。中華書局初審后,提出修改意見,并約請其修訂《外編》,至1988年秋,同時完成兩書。《續拾》共收詩4663首又1199句,作者1191人。《外編》作了刪改、調整,增寫了10余萬字的修訂說明和校記,所存詩凡1664首又306句,作者566人。中華書局付印時,將兩書合為《補編》,共收詩6327首又1505句,作者1600多人,其中新見作者900多人,收詩數約相當于《全唐詩》的七分之一,新見作者約相當于《全唐詩》已收作者的三分之一②。由此可見《補編》工程之巨。
如此龐大的工程,如何著手呢?尚君先生找到了一個在我們意料之中而又非比尋常的切入點——排列書目。《續拾·前言》:“據兩《唐·志》考察唐人著述概況;據宋人書志了解宋人能見的唐代書籍情況,據《全唐詩》及《全唐詩外編》排出前人已用書目;據清人及今人所編書目了解存世典籍總況,特別是康熙以來新發現古書的情況,將這些目錄綜合比較后,確定以唐宋典籍為主要依據,以前人未用或新發現典籍為重點,對宋以后亡佚的古籍,亦廣搜佚文,以便利用。”[5]1-2從中,我們最先感受到的是輯佚依據的全面擴展。從最早為《全唐詩》補遺的《全唐詩逸》,直至《補編》問世以前,所有論著中輯佚的依據雖不少但成系統的極少。“為《全唐詩》作補遺諸家,市河世寧僅據日本文獻,王重民全取敦煌遺書,孫、童取資較寬,但似亦均就所知搜羅,未曾備征文獻。”[6]序言直至尚君先生,方以宏大之氣魄,沿流揚波,循枝振葉,精思密求,網羅備張,遂成赫赫盛業。傅璇琮先生于此曾有論說:“他所查閱的書,其面之廣確實是驚人的,不止是唐人著述,凡宋元以來的總集、金石、方志、譜牒、說部,以及敦煌文獻、佛道二藏、域外漢籍,都巨細無遺地加以搜輯,據他自己估計,先后檢書超過5000種,僅方志就有2000多種。這種竭澤而漁式的網羅,其收獲即為輯得逸詩4600多首(其中新見作者800多人),相當于前此各家所得總和之兩倍多。與此同時,又對《外編》作不少校訂工作……可以說是清代中期以后唐詩輯佚的最大成果。”[7]2
此中最為重要者,是對各種書目的調查、比對和考索。尚君先生曾詳細申述排列書目的三個方面,尤其精彩的是第二方面“唐人著作總目和宋時尚存書目”:“這部分以集部為主。如唐人別集,胡震亨所列得691家,我復加勾稽,所知已逾千家。宋人能見到的約僅此一半,而今存唐集非出明以后人重編者,僅160種左右。另如唐人編選詩歌總集,我考出160多種,也遠超出時賢所考。宋人能看到的唐集而今已不存者,為我從宋人著作特別是類書、地志、詩話中輯錄逸詩提供了重點線索。”[7]484-485可見目錄對于尚君先生而言,已不單是輯佚工作的入手處和起點,其本身亦成為輯佚的對象。對于目錄的特殊重視,不僅保證了輯佚的精確度,也為相關后續工作如注出處、錄異文、辨真偽、考事跡等提供了極大便利。以一人之力,僅越數年便成《補編》巨帙,應首先歸功于清源工作之到位。傅璇琮先生談起尚君先生的治學路數,第一點便是“熟練掌握目錄學”[7]7。清儒曰:“目錄之學,學中第一要緊事”[8],尚君先生可謂得其中三昧。
從圍繞書目所做的工作,一直到全書的編纂,可以明顯看出尚君先生一以貫之的“史源意識”。以書目本身而論,自唐至清,再到當代學人的成果,尚君先生都充分利用和吸納,從而對歷代的唐詩收錄情況了然于胸,此可謂“縱”的一面;“橫”的一面,則主要表現在對前人選錄、總匯、補遺唐詩等各種著作中已用書目的調查。縱橫交織,前人所做的工作得以了解,輯佚的用書線索亦隨之清晰。以存世文獻言,大致可分兩類:其一是前人已用之書但用而未盡者;其二是前人未用之書,尤其是歷代亡佚之書或有殘存、復見于它書者,中亦間有唐詩,此種輯校的難度顯然較大。尚君先生形象地比喻道:“唐人有別集者逾千家,未結集者亦數以千計,確如滿天星斗,星光燦爛。流傳千余載,別集原編存者僅百余種,其余均如流星般亡失,僅有零章斷句,因他書轉引或其他途徑而得存。”[9]這些零章斷句,也在尚君先生的努力下得到了系統呈現。他曾簡要地描述其確定的工作計劃:“凡前人未用之唐宋典籍,無論與詩歌有無關系,都盡量翻檢一過。前人已用之書,也重加覆核,以檢查有無遺漏。而明清典籍,則以金石碑帖類和地方文獻為主。”[7]485這樣,文獻的層次便鮮明起來。在《續拾·前言》里,尚君先生對所用書籍作了分類,并一一做了說明。正因為有了這種鮮明的層級意識,材料運用和體例編排等諸項工作才顯得條分縷析、次序井然。材料運用之“史源意識”,主要表現在引書證、錄異文和相關作品作者的考辨等方面。
引書證,除了《續拾》之需外,亦包括《外編》書證的補錄。《外編·修訂說明》:“修訂時就所見補錄了書證,凡原據明清兩代典籍而唐宋元著作中已見征引者,原引宋元典籍而唐代已見引錄者,皆為注出之。原輯本有據后出典籍轉引存世前代典籍者,亦盡可能覆按原書,予以說明。他書中有可補錄原輯各詩詩題、詩序及文字上的缺誤者,也盡量錄出。”[5]561對他人著作之修訂尚且如此,何況己作?《續拾·凡例》曰:“凡所引錄,皆注明出處及卷數,以便覆檢。”[5]確實,通覽《補編》全書,真是無一詩無出處,無一句無出處,無一字無出處。有了堅實的書證基礎,關于異文與考辨的工作便可堅決而徹底地進行。
異文的處理,在《外編》和《續拾》中有所不同。據《外編·修訂說明》,其異文處理原則為三條:其一,凡所據版本與原輯者所據版本一致,或版本較為單一之書,異文顯為謄錄;其二,其余情況,或改動文字而保留原文,或出校記說明之;其三,可確定為避諱字、俗寫字、誤排誤印者,徑予改回[5]。這樣操作的結果,不僅極大增強了文字的精準度,還盡量保留了原輯者的作品風貌,充分顯示出尚君先生嚴謹求實的學術態度和尊賢重義的思想觀念。《續拾》既為其本人所輯,異文處理起來要相對簡便。其《續拾·凡例》云:“各詩異文,僅就所見錄出,一般情況下僅照錄異文,注于各字句下,盡可能少作改動,以保持原貌。凡改動之處,增改之字用方括號括出,刪誤之字仍注其下,用圓括號括出。”[5]此種形式的操作,既提供己見,又提供精確的來源,使讀者得以做出自己的判斷。
異文的精確備錄,為考辨提供了有利條件。《補編》能取得非凡的成就,考辨的精審實為要因。如《續拾》卷14“神迥《懷歐陽山人嚴秀才》”詩下:“《詩式》誤作‘祖迥’,今據《吟窗雜錄》卷三十二、《四有齋叢說》卷二十四、《全唐詩》卷八五一定為神迥作。《吟窗雜錄》題作《懷歐陽山人》。《全唐詩》收此二句,缺題。又其小傳云:‘臨晉人。姓田。貞觀間流化岷峨,為道俗宗仰。’殆據《續高僧傳》卷十五。按唐有二神迥,另一為寶應間越州僧,見《宋高僧傳》卷二九。檢《詩式》錄其詩于嚴維、皇甫冉等詩后,知應為肅代間人。詩中提到之南湖,亦在越中。詩題中之嚴秀才,疑即長期居于越中之嚴維。因知此詩應為越州僧神迥作,《全唐詩》誤,今為移正補題重錄。”[5]869-870短短一段文字,運用了內證、外證、理證等多重手法,不僅指出了《全唐詩》之誤,亦指出了《詩式》之誤,這不能不歸功于精細的史源意識及其運用。尚君先生對此曾有總結:“存世典籍,絕不用后出他書之引錄,只有已逸書,方得據他書轉引;同一記載而見于各書記錄的,盡可能地追溯來源,比對異同,引用最早出處;對各類史料,嚴格區分其來源性質,確定信值,不盲從,不輕疑,把握合適的尺度……”[6]自序可見他不僅勇于實踐,還有高度的理論自覺。
體例編排包括對《外編》體例的修訂和《續拾》體例的編排兩個部分。《外編》因屬前人成果,不宜重新編排。但因各編之間時有重收、誤收之例,尚君先生在保持原本風貌的前提下作了修訂,除了相關的刪改之外,還做了大量精審的考訂和移并。陶敏先生說:“經過修訂的《外編》,讀者可以較為放心的使用了。”[1]104可謂知言。《續拾》諸編的體例,《續拾·前言》中有深入剖析,最后《續拾》采用了以作者卒年先后為次第的編次方法。具體方式,則見于《續拾·凡例》:“本書序次,以卒年先后排列。卒年不可確考者,以其可考之生平最后事跡為依據。年代不可確考者,則依其世次及酬答往還者事跡推定。惟十國作者,情況較特殊,故仍從《全唐詩》分國排列,其后復依卒年為序。世次無考作者、無名氏作品、托名神仙鬼怪歌詩、歌謠諺語,以及可確定作于宋以前然無從甄別為唐朝人抑或為六朝人所作諸詩,分列全書最后數卷。”[5]此外,值得提出的是,每位作者之下,作品編排亦有規則,大體言之:對于新見作者,先詩后句;已見作者,則大致循“補、重錄、移正、復出、補題、補序、存目、附”之順序。這樣的次第和類別劃分,綱目清晰,顯得更為精確,而且可靠,充分體現出尚君先生嚴實細密的工作方式。書證和相應的考辨工作亦因之各得其所,從而相互映襯,相互支撐,成一精美系統。
三
縱觀《補編》全書,可以發現尚君先生所用方法植根于傳統,但在很多方面又具有超越性。以上所舉之外,還有一點需特別提出,即從文學發展和學術研究的實際出發,展開文獻整理。
《續拾》中的很多作品,并非傳統意義上的“詩”,《續拾·前言》中專門談到“詩與非詩的區別”,分析了賦、銘、贊、頌等韻文的情況:“六朝以來均視為文而不視為詩……但也有特殊情況,如唐人屢以七言歌行稱為賦;唐人辭賦中間或篇末,常附入歌詩;隋唐銅鏡中常以六朝或當時人詩作鏡銘;碑志一般系以銘頌,但也有個別作者不稱銘頌而稱為詩歌;有些作者的五七言詩用銘、箴、贊、頌之類命篇。凡此之類,本書均酌情予以收入,以便研究。”[5]
《補編·續拾》尤其詳細考察了佛教偈頌的本意及流變:“自唐以降,詩、偈互稱的例子不勝枚舉……在唐宋人著作中最初引錄時均稱為偈頌,宋以后詩歌總集中以偈頌入選者甚多。唐人偈頌句式多變化,詩意俚俗,多存俗語方言,近年來已引起研究唐代文學、語辭、音韻等學者的廣泛注意。有鑒于此,本書打破舊例,收錄此類作品,以期對研究者提供檢索的便利。”[5]可見唐代的“詩”涵蓋豐富而且廣泛,迥非狹隘文學觀念所能規整。比起執著于詩體之名的編纂,此種將詩放在廣闊背景中的考察與操作方式,顯然更符合中國文學發展的實際狀況。以此為據,唐詩的范圍擴充,面貌更加生動,世人對于唐詩的認知亦因此而更新。這對唐詩文體學、整個唐代文學乃至中國文學研究,都有著非凡的意義。
《全唐詩補編》之后,尚君先生又相繼完成了《全唐文補編》以及《舊五代史新輯會證》等大型文獻整理之作,得到了學界廣泛好評。而尚君先生卻謙稱:“像我這樣專事文史考據之學,所作實屬為人之學,即希望以個人之工作給他人以治學的方便。”[6]自序這種淡泊的心志及甘為人梯的精神,在當前學界堪稱楷模。衷心祝愿尚君先生在學術道路上續寫輝煌!
注釋:
① 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傅璇琮序》引葛曉音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② 陳尚君《〈全唐詩補編〉編纂工作的回顧》(原載《書品》1993年第2期),《唐代文學叢考》,第483―484頁。另,《補編》出版時將《敦煌唐人詩集殘卷》改名為《補全唐詩拾遺》,詳情參《外編·出版說明》。
[1]陶敏.唐詩輯佚工作的重大突破:評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J].復旦學報,1993(6).
[2]許總.唐詩研究的世紀回顧[J].東南大學學報,2000(3).
[3]尹楚彬.《全唐詩補編》補正[J].文學遺產,2002(1).
[4]蔣寅.金陵生小言[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5]陳尚君.全唐詩補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2.
[6]陳尚君.陳尚君自選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7]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8]王鳴盛.十七史商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9]陳尚君.我作《全唐詩補編》[J].古典文學知識,19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