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木瀆高級中學李耀輝
找尋解讀細節描寫的“鑰匙”
——以《禮拜二午睡時刻》為例
☉江蘇省木瀆高級中學李耀輝
細節描寫是構成小說的基本要素,是指作品中對一些富有表現力的細小事物、人物的某些細微的舉止行動等進行的具體細膩的描寫。它在小說作品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刻畫人物性格、推動情節發展、表現生活環境有重要作用。前蘇聯作家康·巴烏斯托夫斯基說過:“沒有細節,便沒有情節的生動性、形象的鮮明性、主題的深刻性”。它雖只是“故事”中最細小的一部分,但“描寫得出色的細節,且能使讀者對整體——對一個人和他的情緒,或者對事件及對時代產生一個直覺的、正確的概念”。因此,解讀小說的細節描寫是讀透小說的關鍵。
眾所周知,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禮拜二午睡時刻》是自己創作的最好的小說。這部短篇小說的魅力在于:在緩慢的敘事節奏里,敘述“小偷”母親為兒子掃墓的故事,冷靜而有節制地展現小鎮神父和小鎮人們的人性,傳達復雜而又深刻的主題。本文就以《禮拜二午睡時刻》為例,具體談談解讀細節描寫的“鑰匙”。
對于這篇杰出的拉丁美洲短篇小說,學生在閱讀時產生了濃厚的閱讀興趣,提出了許多有關小說細節的閱讀困惑,甚至在小說主題的理解上有很大的分歧。課堂教學中,我們以學生費解的小說細節為切口,理清細節描寫間的關系,這對深入探究小說主題是一條重要途徑。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描寫,實則是作家精細設計的部分。我們只有讀懂了這些細節的內在關聯,才能把握作家設計的用意和內涵。表面看去頗似“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實則只要我們心細如發,便可探幽燭微。
學生在閱讀時的困惑可啟發我們從新的角度理解小說文本。他們在初步閱讀環節對小說細節產生了很多疑惑,對此老師要整合、歸納、分類。我們要善于發現看似孤立的細節之間的內在聯系,讓學生能夠建構關系順藤摸“瓜”。學生對第6段中女孩脫掉鞋子這一細節描寫的用意產生困惑。僅僅孤立地看待這一細節,有些人認為這一細節無關緊要,覺得這只是表現孩子的天性。第9段中母親嚴厲地要求她穿鞋子,她便照做了,由此推論出她乖巧懂事。
也許單看開頭部分,我們會單純地做出這樣的推論。然而,馬爾克斯并未停止對小女孩脫鞋、穿鞋細節的描寫。后文第41段中母女向神父兄妹索要公墓鑰匙時,小女孩趿拉著鞋子,腳后跟踩在鞋上。同類細節描寫在文中反復出現,它的用意便不容小覷。我們前后縱向對照清晰地看出:女孩脫掉鞋子,在母親要求下趕緊又穿上,趁母親不注意她又解開鞋扣趿拉著鞋子。前后勾連,經過分析不難發現:小女孩不太喜歡穿鞋子。那為何她不太喜歡穿鞋子?馬爾克斯反復寫女孩穿鞋的細節用意何在?
解答這一問題的鑰匙,只看小女孩有關鞋子的細節描寫還不夠。我們還要橫向看她的著裝打扮——衣衫襤褸的喪服。再聯系她母親的狀況:身體孱弱、顯得太老,手中的皮包漆皮剝落,坐在簡陋的三等車廂里。
我們不妨再關注小女孩的哥哥“小偷”死前的情形。馬爾克斯這樣客觀地描寫道:“穿著一件花條的法蘭絨上衣,一條普通的褲子,腰中沒有系皮帶,而是系著一根麻繩,光著腳。”其中“光著腳”這三個字格外引人注目。小女孩不喜歡穿鞋子,“小偷”光著腳。由此推論,他們都跟鞋子有著“隔閡”。
橫向比較一下同一家庭養育的兩個孩子,我們很快便能領悟到這一細節的用意:他們的家庭處于赤貧狀態。小女孩不喜歡穿鞋子是因為他們平時沒鞋子可穿,所以不習慣穿。那么這一細節透露出的真正信息便是:她并非不喜歡而是不習慣穿鞋。
為何今天小女孩卻穿著鞋子來到小鎮掃墓?那是因為母親雖然家庭貧窮可十分講究做人的尊嚴。第13段中母親對女兒諄諄告誡:“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可見,“母親”對孩子行為規矩要求嚴格,她不僅要求小女孩不要當眾哭泣來博取廉價的同情,而且要求她的行為舉止合乎規矩,保持尊嚴。因而,有關鞋子的細節描寫既顯示女孩一家的經濟狀況,又凸顯了母親自尊自愛的個性特點。
當然,部分學生在閱讀時也會把焦點放在神父臉紅冒汗的細節上。他們會像偵探一般尋找“小偷”被殺的蛛絲馬跡,而會產生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誤讀。甚至有人認為“小偷”是被神父的妹妹謀殺,神父心虛故而在母親面前臉紅冒汗。這些曲解誤讀表面上看學生受偵探小說的影響過深造成的,實則暴露了學生對宗教文化和倫理道德的茫然無知。在宗教文化里,每一個生命都有生存的基本權利。即便是小偷,任何人也不可隨意地剝奪他的生命。生命的逝去應當讓人心生悲憫情懷,而不是冷漠麻木、幸災樂禍的心理。
而在神父詢問母親要去看哪一座墓時,母親提到了“小偷”兒子的名字——卡絡斯·森特諾。可神父在母親重復名字時,仍然毫無印象。直到她提及兒子就是上禮拜被打死的“小偷”時,他才反應過來。同一座墳墓,在神父眼里是“小偷”的墓,在母親眼中卻是兒子的墓。特別是當她承認自己是“小偷”的母親,并忍住悲痛直直地盯他時,他刷得臉紅了。讓神父臉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從宗教文化的角度而言,“小偷”死尸被運進公墓,神父理應對其舉行喪葬儀式。照理,神父不能以世俗道德評判的眼光來看待“小偷”,要用博愛的胸懷寬恕一切人,替他們懺悔禱告。事實上,神父卻對卡絡斯·森特諾這一名字非常陌生。他極有可能未按普通人規格對“小偷”舉行喪葬儀式,跟世俗之人一樣根本不知道“小偷”姓甚名誰。
當女人坦率地表明是“小偷”的母親,他也似世俗之人般打量她。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女人非但沒有表現出悲痛慚愧的神情,反而直直地盯著她。母親的平靜從容讓神父吃驚。而她超越道德觀念而接受兒子是“小偷”的坦然態度,以及盯住他的眼光更像在考問神父的靈魂。神父臉紅、冒汗既是對自己失職的羞愧,對母親堅強冷靜的敬畏,更是對自我狹隘觀念的檢省。
學生在閱讀這篇小說時還注意到這樣的細節:為何神父連打哈欠、睡意蒙眬?人們為何在母女進入小鎮后卻放棄午睡圍在神父庭院?解決細節描寫的關鍵是結合文章的題目和小鎮生活環境。“禮拜二午睡時刻”題目點明是午睡時刻,卻無法解釋后面的問題。
題目中的“禮拜二”在宗教文化里是懺悔日。神父在這一天應恪盡職守,從事懺悔活動。而在這個偏遠封閉落后的小鎮上,神父像普通的人們一樣睡午覺。母女進入小鎮后,盡量不打擾人們的午睡。可事實上,這兩位異鄉人的到來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特別當人們聽到她們是“小偷”的親屬后,就在神父庭院里圍觀而放棄了午睡。他們來圍觀的目的是什么?馬爾克斯并未明確指出,可通過神父一再建議落山后再去掃墓,神父妹妹借陽傘可看出:神父兄妹認為小鎮人們對母女二人懷有敵意。神父兄妹同情母女二人,他們擔心小鎮人們指責嘲笑她們。
小鎮人們對被打死的“小偷”毫無悲憫之情。他們認為“小偷”被打死是理所應當的。至于偷了什么,為什么會偷,他們并不關心。來龍去脈他們不清楚,也不希望搞清楚,只記住他是“小偷”的結論。
接近赤貧狀態的“小偷”,為了維持一家的生存當拳擊手被人打得三天不能起床,聽母親的勸告不去偷東西。究竟怎樣的情形迫使他背離母親行竊?小鎮上的人們對此表現得很冷漠。“小偷”在外邊撬門時便被寡婦雷薇卡太太擊斃。他撬門后對寡婦有沒有生命威脅?被擊斃是否防衛過當?且看小偷死前奇怪的著裝:上身穿高貴的法蘭絨,腰間系麻繩,腳未穿鞋。由此推斷,法蘭絨可能是偷來的。他入室后大抵偷些穿的或吃的。“小偷”即使有罪,但罪不至死。可是,小鎮人們對寡婦擊斃“小偷”的過激行為并沒有異議。他們默認了寡婦的做法,這正是小鎮人們的可悲之處。小鎮人們愚昧麻木落后的觀念,小說中并無明白的支持,卻已昭然若揭。
總而言之,在閱讀一篇外國小說時,我們不要孤立地看待單一細節,要做到同一細節的前后勾連、相關細節的橫向聯系、補給相關的西方文化知識背景、回歸小說題目深入解讀其用意和主題。馬爾克斯用了許多細節塑造了一位堅強執著、坦然從容的母親形象。盡管兒子在遙遠的小鎮死得毫無尊嚴,母親卻能在小鎮神父面前表現得自尊堅毅。她的勇氣像一把利劍劃開了神父披著的宗教外衣;她的坦然堅強像一條皮鞭鞭撻著他世俗的道德眼光。作為神父不能敬畏個體生命,實在不應該。自尊自愛的母親在異地他鄉卻能反客為主,就是因為她的到來給小鎮帶來不一樣的氣息。她討要公墓鑰匙時已經在拷問小鎮神父的靈魂,讓他看出宗教外衣下的那個“小我”,更讓他對上帝意志產生了懷疑。在馬爾克斯眼中,與其說是母親在為“小偷”兒子掃墓而被審判,不如說是她為小鎮人們掃除愚昧的觀念而充當了審判者。
作者通過細節描寫表現了深刻的主題。譬如母親并未聽從神父兄妹的勸告,她毫不懼怕小鎮人們道德上的優勢和鄙夷的眼光,在眾目睽睽下堅定地帶著小女孩為被打死的兒子掃墓。在她眼中,他不是“小偷”只是自己聽話的獨子。她失去獨子后,隱忍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表現出悲痛,但并不代表她不愛自己的兒子,恰恰相反,愛到深處便無言,愛讓她變得勇敢堅強。她堅信兒子品性善良,可并不準備替兒子辯白申訴。她那倔強的自尊讓世俗的小鎮人無地自容。假如母女二人來到封閉落后的小鎮,暫時打破了他們的午睡習慣,那么小說更深層次地表達母親的堅韌、隱忍、自尊能夠喚醒麻木愚昧的人們,讓他們的心靈不再處于沉睡狀態的主題。